年纪不大,是个自来熟,见缝插针和她聊天,从工作聊到生活,问得极有技巧,全让林清溪搪塞回去,在他试图询问她高中就读学校时,被打断。
“你这口才当助理可惜了。”她按下静音快门,往后退了几步。
“临时的,过两天就辞职不干了。”怕挡住视线,他也避让着。
“这部戏还有一个来月,这么着急?”
“是啊,刚好和纪老师一起回去。”
林清溪挑眉,转过头来:“你们一起回去?”
“他没和你说吗?”助理想当然,“调了档期,过几天就回来了。”
话只听了一半,监视器外导演喊卡,林清溪找准时机,冲那边高喊:“纪怀郁!”
神寒形削的落魄流浪者闻此望向声源,纷纷白絮落在他肩上,后天失明的涣散双瞳仿佛有一瞬的清亮,难辨他是戏中浪子,还是戏外看客。
出色的作品。
隆冬风厉,黑云下疏疏几颗星,搭的场地却是地上的星。结束最后一场,收了道具设备可打道回府。
老板说马上过年,跑镇上买了些烟花棒,林清溪兴味盎然从车后座找到,翻了半天,问:“打火机呢?”
他凑上去瞥了眼,承认:“忘了,没买。”
她蹲在墙角,插了齐整的一排,很是无语地要收起来。
“这么大地方,我去问问,你先等着。”方贺老头儿似的悠闲走开。
不指望他多快出现,林清溪摆弄烟花棒的造型,半晌作罢,用雪堆了个香炉形状,拨了根湿透的枯枝在上面图案,雪炉几十厘米的细灰棍以圆分散开,很喜庆了。
戴着加厚的棉帽,罩到下巴,隔着软绒仍能听见身后脚步陷进雪地中轻重的沙沙声。
“老板你这效率可以啊,”她夸张称赞,手缩进羽绒服袖子里,屈了小臂靠在腰后,晃晃空荡荡的袖口,无赖模样,“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什么货?”
长影斜斜打在地上,边缘虚恍,重叠上她的。
林清溪轻轻哎了一声,歪着脑袋看身后人,不远不近,她微扬起下巴,食指点了点烟花棒:“认错人了。”
偏旧陈的军绿显白,巴掌大小的脸,掩去了轮廓,原原本本露出她无攻击性的五官,该是归到柔静清秀一类,尤其双眉,像是羊毫湖笔蘸了墨轻勾上去的,似聚非聚小山般,眉峰这样轻拧着,倒像含了笑意。
纪怀郁也笑,一手抄在上衣口袋里,戏中的扮相未换,有些苍白,仍是站在原地问她:“这是要烧香拜谁?”
“没有谁,”她将窝在肩侧的长发拢起别到后面,看见他指间掐灭的烟,说,“你有打火机么?”
终于晓得她鬼祟蹲在这里等什么,他从口袋摸出一支普通塑料材质的递给她,角色需要随身带着。
透明的丁烷液体到包装管的三分之一,却想要快速点燃六七根引信,林清溪有些为难,于是又礼貌问道:“请问可以借您一支香烟么?”
实在刻意,纪怀郁接不住这种话,无声笑笑,又递了烟盒给她,拇指上顶,掀了明黄的塑料包装盖。
两排共十支,剩了大半。她随便捡了根,棕调的接装纸偏硬,卷烟纸末端露出海绵包裹着的细短条烟草。
“你要用它点烟花么?”他好奇问。
林清溪答了是,端正了姿势去按打火机的开关,一下火焰蹿得小,风中摇曳几下便断了,二下淡蓝的火舌幽灵般蹦长,万幸她的头发披在肩后。三下纪怀郁上前,双手叠着虚拢成圈,挡在微弱火苗前。
离得不算近,他微欠身,棉衣下摆到膝盖,两人黑影相拥。林清溪左手捏着香烟,直垂垂地对着飘摇的火焰,卷烟纸蜷曲翻转着,焦黄自下而上缓缓蔓延。
借着烟草的燃烧,她一路护送到雪堆成的炉子,飞快燃了引信,退到原位蹲好,下巴垫在手背上,眼也不眨地盯着。
引信都短,燃了两三秒便烧到里面的金属粉末,噼里啪啦炸出淡金色的冷光烟花。
无言望着,瞳孔中倒影寂凉夜中的花火,萤火般的火星子外溅,明灭间奋不顾身普扑向雪地的死亡。
此情此景,林清溪学以前见到的文艺抽烟法,四不像用两指夹着烟身,轻抿一口,唇齿感受到微热和里面正燃着的褐色草,比喝珍珠奶茶时小心万倍,苦涩未及舌尖,闷呛和不适冲上鼻耳。
纪怀郁半蹲在她旁边,见她低咳不止难受的紧,想拍拍她后肩,半道她已停,又收了手。
“太……”林清溪脸皱成老太太,在难闻,太臭等词里纠结,“太难抽了。”
微张着嘴呼气,用手扇风,味道仍不散。她灭了烟,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糖,挑出薄荷同香蕉,拨了几颗给他:“□□。”
她吃糖和吃药似的,仰头往嘴里倒,纪怀郁低头瞧着五花八门的荧光糖纸,而短命的香烟被她用纸包着攥在掌心。
“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会就算了。”
“不会遗传吗,我们家抽烟抽得可狠了。”仿佛只是顺口一说,烟花棒烧到末尾,愈加黯淡,最后一下耗尽气力,绚丽至极。
林清溪上唇碰下唇,两颗糖挤在腮帮子,换了话题:“这种烟花的名字很好听。”
她偏过头,左脸枕在小臂,纪怀郁在撕糖纸,垂着眼,如昼夜幕中侧脸清和得不像话,棱角清晰,却和凌厉沾不上半点关系。
“嗯?”
炸开的烟花有那么一瞬蒙了耳,他抬眼望向林清溪,稍往她那边侧身,辨听她的话。
“它的名字很好听,”她转过脸,提了音量,“叫火树银花。”
花的生命短暂,冠了花名的烟花生命更是短暂。末了两人都未离去,守在燃尽的灰烬前。
林清溪略带遗憾地看着英年早逝的便宜烟,闷闷说:“我以为能抽得很潇洒。”
“也不是不可以,”纪怀郁回了句,从烟盒中拿了一支,未点燃,标准的两指夹着烟身,“这样够潇洒么?”
此问让她犯了职业病,端详半晌,要求他:“手肘往上抬点儿。”
照做。
“停停停,再往左偏一些,对,就这样。”
她捧着脸,下结论:“能迷倒很多粉丝哦。”
顿了顿,亮着眼又说:“颓废一点的呢?”
纪怀郁思忖片刻,换了手,配合地低声问道:“这样?”
岁数加起来不小的两位成年人便在酷寒里,候着堆焦粉,做着不太符合成年人身份的事情。
散场告别,林清溪跑回车里,前座是说完找打火机便整夜不见人影的老板。
不待她拷问,方贺如实招了:“看你俩玩儿挺开心的,没好意思打扰。”
另两位摄影师还没到,她靠在柔软的肩垫,不说话。
“亲家哦?”进化到挑衅。
她心情愉悦,仍不作声。
“发了张照片给你,瞧瞧。”
林清溪点开私聊,正是两人蹲着看烟花,她留了背影,纪怀郁却是刚好能瞧见侧脸。
“把你P了就是张不错的剧照。”
她保存下来,一面保证说:“老板放心,明早就给您P好!”
方贺哼哼两声:“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
林清溪悬在屏幕上方的指尖因寒冷泛着白,她往背包里找暖宝宝,无意带出口袋里忘了丢的烟头,莫名烦躁。
第12章 Chapter 12
搭棚上挂着两盏红灯笼,尾穗轻曳,明黄的烛火燃了几小时,仍烧得热情招摇。
年三十的剧组稀疏平常忙碌着,多了锅芝麻馅儿的汤圆。
“来来,领红包了啊,”裹着棉服的女主演手中拿了厚厚一沓浮金红纸,双颊冻得绯红,“祝大家新年讨个好彩头,万事如意。”挨个儿发下,不在场的托了助理晚点送过去。
“晓晓你不够意思啊,说了晚上一块儿发,”制片逛了圈,回来就被一红纸晃了眼,没拆开,塞进大衣内侧口袋,挥挥手机,“大伙儿今晚盯紧了,手都点快点儿。”
偏甜的流心从咬破的小口淌出,略微烫,林清匆匆咽下汤圆,将塑料碗搁在旁边,一面接了女主演递上的红包,眉眼弯弯:“谢谢晓晓姐,新年好呀。”
“都辛苦啦。”
看她离开窈窕的背影,林清溪转头向老板感慨:“真好,要不我们别走了,跟着这剧组混吧。”
“你想的挺美,”方贺卷了A4纸敲她肩,“再跟几个礼拜就杀青了,老老实实卷铺盖回家。”
她往后躲开,接着专心用木筷夹碗中流浪的汤圆,又听他提醒说:“悠着点,待会儿回去还有顿大的。”
日子特殊,结束了最后一场,不到五点,方贺打好招呼,带着林清溪开车回酒店,两摄影师另开一辆。
“对了,二代打算年后先回去,”他将挡风玻璃别的广告卡片抽出丢垃圾桶里,开了前窗一点缝透气,从车内后视镜瞥眼她,“那会儿我有事走不开,你替我送送他们?”
林清溪先问化妆师也要走吗,说完想起什么:“他要回学校了?”
“人家还是个学生,不回学校回哪儿。”
她应了声表示明白,方贺还在瞪她。
“我会去送的,”拖着长音,兴致缺缺作补充,“保证完成任务。”
“虽说胳膊肘不往外拐,”他打下拐弯灯,调档,“二代有时候对你比我这个小叔还好。”
话只说到这里,林清溪关了静音模式,等奶茶外卖的电话,按键的手顿住,有些挫败:“我知道。”
驾驶位的人收到她的视线,摸摸蓄起一半,尚处尴尬期的络腮胡:“别看我,我也不清楚他怎么想的。”
“这小子看不出来口味挺独特的。”他想来要笑。
“大老板,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挤到后座中间,试探性地问,“我……”
“知道你想说什么,”方贺打断说,“拒绝就拒绝了,不用顾忌。他好歹也二十来岁的成年人,不至于为这个一哭二闹三上吊。”
“而且,”他砸吧嘴,摇头,“你俩不合适。”
沿路开敞,接附近最大的一片湖泊,万里冰封,疏疏散散的人群走在上面黑点一般,三五人成圈围坐在一起,冰面用工具凿通底的圆冻,特质的鱼线饵料放下,林清溪等不到咬钩场景,已经驶离。
画面被远远抛在身后,她的视线回到封闭的汽车内,木质香调悠扬舒缓,山峰的车载摆件正襟危坐,仿佛在无声谴责。
林清溪扫荡单肩包,找到所剩无几的水果糖,托在掌心往前递:“老板您大气。”
他眼风扫过:“来几个香蕉味儿的。”
“这个刚好没有,”她眯着眼笑,脆生生回答。
方贺拿眼横她,一把全抓了:“我要就没了是吧。”
不怪她藏掖,最后的存货或许还在纪怀郁那件军绿戏服口袋里躺着,而他本人却已在十外八千里之外,至于归期,她想或许很快。
酒店外早置上了植物盆栽,近半人高的金桔藤枝间缠绕着闪烁的小彩灯同鞭炮串,旋转门两侧玻璃幕墙悬着不同组样中国结。
外头停的私家车辆少了大半,两摄影师提了几瓶高粱酒下车,追上前面的方贺。
“弄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这才有过年的样子嘛。”
“今晚收着点儿,明早还得准点出工。”他接过些东西,见林清溪停在大堂,正瞧着中间摆放的发财树,并指弹了弹新绿的叶片,惊觉是真树。
“第一次在外面过年?”
“不是,”她回了神,从前台处拿到奶茶,“第一次在外地过年。”
家里情况一团糟,无非是四个人东拼西凑,不情不愿挤在同个空间,末了看电视直播一点也不好笑的节目,刷着手机。
林清溪最先不耐,披着毯子回房间,半小时后林父敲门讲些好话,塞给她压岁钱,再替她掩上门。再过半小时,客厅会传来林瑶腻着嗓子撒娇的声音,气氛渐渐活络,而林清溪早酣睡如泥。
此情景剧从她小学六年级起上演,直到大学后每每寻了由头避开,才清净下来。照此说,今年难得热闹。
员工随了老板,一开始还假模假样提议去饭店订位置,林清溪回了句人太多好麻烦,后面接龙似的一溜传下,最终达成的共识是买些酒菜小吃凑合凑合得了。
方贺和二代的套房最大,见人到齐,要了条防水条纹餐布垫在地上,摆着外带的小菜。
林清溪按几人的口味分发了热饮,液晶电视在放去年的贺岁喜剧片,主题曲一响,便忍不住要笑。
“年纪大了,酒就免了啊,”老板举着与自身气质格格不入的粉嫩的奶茶瓶身,“以茶代酒,不搞什么文艺的,就祝大家少掉点头发。”
林清溪接上:“身体好!”
“事业顺利!”
“发财!”
“发福!”
“爱情来!”
闹了半晌,大盘锅包肉同小鸡炖蘑菇被分食殆尽,高粱酒无人赏光,个个撑了靠坐在底嗑瓜子看电影,林清溪瞥了眼手机电量,预备回自己房间找充电器。
走廊空荡,隐约能听见下面大堂放着音乐。身后嘀嗒一声,门又被人推开。
“清溪姐,”二代小跑追上她,“年后返工我就结束实习了。”
“好好学习,以后会再见的。”她将房卡对准电磁感应区,轻微响声后,拧动把手。
“平时没事儿我也能去转转,用不着很久,”他守在门口,踌躇着说,“我学校离的近,不定哪天走街上就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