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饮料,手肘松散搭在膝盖上,三根手指捏着易拉罐,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罐子上。
他没有抬头看她,碎长的头发散下,他的视线被隐蔽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就在林意七以为他又要开始调侃她的马甲时,听到他问:
“你不是槐南人?”
林意七愣了下,有些没反应过来,半天才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怀北的。”
“那一个人在槐南?”
他的语气淡淡的,不带什么情绪,好像只是一句寒暄。
和刚刚在门外说话时的冷意不太相同。
但是他问这个做什么?
林意七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对……我在槐南上的大学,就留下来了。”
停顿了一下,林意七捏了捏水杯,主动提起:“话说回来,你是从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啊?”
扶槐将易拉罐没有声响地放在茶几上。
太多类似的失眠午夜由黑夜与冰水构成,沉闷的月光像一层白雾笼罩下来,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指节,然后向裤袋摸去。
不知是没有摸到烟盒,还是想起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他停下了动作,回答她,“你刚搬过来那天。”
林意七倒吸一口气,“我就知道………”
转而又小声埋怨,“那你干嘛不直接告诉我啊……蒙了我半个多月……”
扶槐还没回答,林意七先愣了下,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向阴影里的人。
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晚上来书房时,说了一句话………”
扶槐偏了偏头看向林意七,视线隐匿在碎发和阴影中看不分明,只能看到高挺的鼻骨微微侧过冷然的弧度。
林意七仔细回忆着,疑惑道,
“你说了…‘听说你要我来逮你’ 这句话………你这个听说,是听谁说的啊?”
【让那个狗来逮我】
这不是她在那个吹水聊天群里说的话吗?他怎么会听说,而且还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
林意七看向侧面身影的目光充满疑惑和探究,细想起来才觉得匪夷所思,如果说是巧合,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吧?
“话题里看到的。”他说。
林意七有些意外,“哪个话题?”
“不记得了。”
扶槐随口答她,顿了一下,像想起什么,他转过头,漆黑瞳孔折射出幽幽月光,忽然别具意味说,“话题名称好像是,fuhu是狗?”
“………”
猝不及防一句话,击中林意七的心虚点,她猛地收回目光,局促地视线来回晃荡了几圈,连带着身子也心虚至极地往远离男人的一侧偏了偏。
fuhu是狗……这不就是她下午的漫画引发的辱骂攻击fuhu的话题嘛……
林意七作为始作俑者,一听这名字心虚到不行,哪里还敢再追问下去,便讷讷地扯开了话题,“今晚好、好像快十五了啊,难怪月亮这么亮。”
今年的阴历走得早,十月才要过完,阴历就快到十五了,难怪月亮这么圆,亮堂堂的洒进客厅里,两只小猫趴在落地窗边的猫爬架上,披着月光呼呼大睡,好惬意的画面。
小猫打起呼噜,此起彼伏,林意七沉静下来,倒是被勾起了几分睡意。
扶槐没有接话,客厅便又一次陷入了沉静。
灰暗的客厅,寂静的氛围笼罩下来,林意七捧着玻璃杯小口地抿了一下,视线悄悄打量过侧边的男人。
浅淡的月光织成纱落进屋子里,他慵懒地陷在沙发里,脑袋后仰搁在沙发靠背上,惨白的皮肤将眼底乌青衬得明显。
……他闭上了眼,长直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着,眼球也在晃动。
阳台窗户漏了一条缝隙,窗外的风徐徐吹进客厅,他的衣服单薄,风好像吹进骨头里,林意七看着便打了个冷战。
在这里睡觉,会着凉吧?
林意七想叫醒他,视线在触及他眼角的泪痣时又不禁停顿。
他的泪痣长得不明显,所以她刚来时甚至没有发现,只有浅浅一颗落在右眼的下眼睑处,缀在冷白到病态的皮肤上,添了几分破碎感。
林意七想起大一那年课少,他们全家恰好去了英国旅游,英雄联盟全球决赛恰好在伦敦举办,林意七不想跟着大人去看景点了,就抱住了她表哥的大腿,跑去跟他一起看比赛。
体育场人山人海,周遭多是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林意七坐在外围的座位上,越过层层人头往舞台上望。
那一场是own对战欧洲战队,这里又是人家的地盘,两队出场的欢呼算是云泥之别。
林意七也是第一次接触lol这款游戏,一开始看得不太明白,但林修源一直在旁边讲解和欢呼,到了后头,她自己大概也摸索出了玩法。
欧洲主场,但own却丝毫不怯场,甚至还打得非常激进,好像急着下班一样。
林意七虽然并不了解每个英雄分别是什么,但也大致能看出,每一次收割人头的团,总有一个叫fuhu的选手率先冲出去一挑多,残血收割对面三四个人头。
“你看own那个上路,就是那个把把开团追着人家屠的fuhu,绝了,他它娘的就是个天才,他天生就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你明白吗?!”
这是林修源对fuhu的高度评价。
他确实打得很狂,每一次都是在极限换命的边缘,却好像每次都有十足的把握。很拽,并且有拽的资本。
看得林意七心跳加速,呼吸都屏了起来。
第三局,开局17min比赛结束,own以3:0绝对碾压的状态赢下比赛,舞台炸开绚丽的彩带和金纸,灯束也毫不吝啬地照射在own战队的位置上。
林意七看着镜头里给到的own战队现场舞台。
停在那个叫fuhu的选手画面上。
紧绷比赛落下一记锤,他摘下耳机,拽拽地往桌上随意一掷,整个人松散了下来靠在椅子上,甚至连站都懒得站起来。
好像这场比赛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场小游戏,赢下它,理所应当而已。
那时他的头发还不算长,浓郁的眉眼张扬地上挑着,眼角眉梢都含着傲气,就连眼角的泪痣都好像熠熠发光,耀眼地让人睁不开眼。
林意七想,“天之骄子”这个词,大抵就是用来形容他的吧。
帅气又桀骜,还是个电竞天才,似乎老天都格外偏宠这样的人。
林意七眨了眨眼,望着眼前疲惫又颓丧的黑色侧影,眼底生出些难辨的情绪来。
之前在直播里就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实中再看,那种颓丧的气质看得更加明显。
好像从天上,跌进了地底。
林意七看着他出神,窗口一阵凉风吹过,她打了个喷嚏。扶槐应声睁开眼。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似乎十分意外自己会坐在沙发上生出睡意,缓缓坐直了身子,指尖抵在眉心,疲惫地揉了揉。
看到沙发上的林意七,他有点诧异,“你怎么还在?”
“?”
不是你叫我出来的聊聊的?
没聊两句自己睡着了还有理?
“回去睡觉吧。” 他的声音充满倦态,他弯下腰,手肘搭在膝盖上,将脸埋进了掌心,呼吸沉沉。
“我……”林意七动了动嘴角,好像还有些话想问。但见他困顿的样子,便放下了水杯,“那,我回去了。”
越过沙发,她又想起什么,忽然停住脚步,“那个。”
林意七收拢指尖,回过头,“今天那个漫画的事……”
网络对线的事情拿到现实中来考量,添上了几分他帮过她的情分,林意七便没办法再那么理直气壮了。
她想,自己或许应该为白天那个漫画引发的骂战给他道个歉。
但又想到坐在沙发上的是fuhu,是一出现便和她嘲讽声不断的互联网仇家,又觉得道歉的话有点让人羞面,难以启齿。
林意七正犹豫时,听到扶槐忽然嗤了下,声音非常浅淡。
她回过头看沙发上身影,然后听到他说,“行了,回去吧。”
他站了起来,身影移动时带过一阵香皂的清新气味,和几乎闻不到的烟草味。
灰色拖鞋停在林意七身前。
隔着一步十分客气和礼貌的距离,他慢悠悠地抬起两根手指,隔着散落的头发和蹿进客厅的凉风,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还能跟你一个小孩计较吗?”
第22章 🔒失眠
十月末尾的槐南天气讳莫难测, 林意七记得她回房时外头还是月明星稀的夜空,谁知后半夜忽然刮起了大风。
林意七回房之后很快就睡着,但不一会儿又被拍打着窗台的大风吵醒, 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书房的窗户好像忘记关了, 便勾着拖鞋缓缓挪去书房关窗。
书房里,电脑机箱上一点蓝光暗暗散发幽光, 林意七是怕黑的人,但这时候实在太困了,疲惫得连害怕的情绪都生不出来。
她机械似的挪到窗边, 吃力地推开纱窗,伸手去够外面的玻璃窗。
冷不丁一阵寒风吹过,夹杂着星点雨水砸在林意七脸上,把她惺忪的睡眼吹散了几分。
书房这一侧面向小区外的人工湖, 湖对岸是个大型商超, 算是槐南这两年的重点发展商业区。
接近凌晨四点的商场还霓虹闪烁,红紫交加的灯光缀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白日总是时髦的、摩登的街区景观褪去,只剩了卷积的风拍打着霓虹广告牌。
林意七鬼使神差地停下了动作, 顺势将脑袋搁在了高高的窗沿上, 清冽的夜风吹来浅淡桂花的香味, 还挺好闻的。
她倚着脑袋敛下睫,视线越过书房,望向走道斜对面的房门。
难以想象, 那个和她在网上对呛了四五年的“网络仇敌”就在那扇房门之后。
想起两个小时前在客厅那段平淡无常的对话,就好像根本没有过网络上的讥讽和阴阳怪气。
细想起来, fuhu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马甲, 却还是帮了她很多, 除了偶尔阴阳她两句,好像也没有做什么恶劣的事情。
眸光流转,林意七抬起眼,向灰暗掺杂着光的夜空望去。
霓虹的灯很亮,好像能穿透夜空。
她抬起头,能看到丝丝透明的雨水不规则地、野蛮地穿过空气,被风刮得四处乱窜,却又不受控制地砸向地面。
林意七出神地盯着夜空,忽然想起前半夜fuhu问她的问题。
为什么一个人留在槐南?
林意七说,因为她的大学是在槐南念的,习惯了槐南的城市构造,也喜欢这样一个方便的大城市。
槐南是个新一线城市。
确实如它的城市宣传标语所说,是个“每天都在发生奇迹”的城市。
它很神奇,神奇得像她阴差阳错住到了fuhu家里这样的事情都能发生,那还有什么奇迹不会被包容呢?
更神奇的是,在这个不太平淡又显得平凡的午夜,她忽然有了续写《勇者二》的勇气,并且是被燃起了阵阵斗志,她甚至现在就想打开电脑开始构思。
一腔雄心壮志在她连打了三个喷嚏之后消散。
算了………
还是先睡觉吧。
三点睡,四点起,骨灰盒子长方体。
找死呢她……
林意七设了第二天早上九点的闹钟,但真正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十一点。
她始一从床上坐起来,就觉得小腿凉飕飕的,连带着脑袋有点重,紧接着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怎么会………”
林意七自言自语着,倏然捂住了自己的嗓子,惊恐沙哑地喊,“宝娟、宝娟,我的嗓子嗷……”
嗓子干涩得不像话,她掐着喉咙,反应有些迟钝地打开门,脑子一片空白,低着头就直接走向厨房边的小吧台给自己倒水喝。
暖水壶里的水还是温的,暖热的水流滑过喉咙,丝毫没有缓解嗓子的疼痛。
林意七大概迟缓地反应过来
糟糕,感冒了啊。
她呆怔地杵在吧台后,在下楼买药、泡一杯盐水与放任不管自生自灭之间犹豫考量,思索半天,她决定去厨房找找看有没有盐。
林意七的脑袋有点重,她垂着头走进厨房,按照记忆走到橱柜边,然后看到了一双灰色棉质拖鞋。
视线延着灰色休闲裤缓缓向上,对上那张冷白的没什么表情的脸。
林意七也没什么表情,她下意识问,“你在这里干嘛?”
扶槐扫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然后弯着腰将手中的抹布拿到水槽前清洗,语气平淡反问她,“刚刚那么大声响,没听到?”
“什么声响………”
林意七迟缓地扫视周围,在厨房垃圾桶里看到了红色玻璃罐子的碎片,慢腾腾“哦”了一下,诚恳问,“你干嘛把好好的罐子摔碎啊?”
扶槐清洗干净抹布,将白色抹布熟练地展开铺在灶台另一侧,撩高的袖子还没放下,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臂,头发也在动作中有些散乱。
林意七的问题让他一时有些无言,默了半晌才道,“我闲着?”
林意七的脑袋可能有点卡顿,处理器只捕捉到了“闲着”这个词,然后搜索匹配出一条具有很大偏差性的回答。
“闲着啊,闲着去把村口的粪池挑了啊。”
“?”
扶槐正弯腰系垃圾袋,身形明显一顿,然后缓缓抬眼扫向一步之外的小身板。她垂着头发,眼睫低垂,视线有些散地看着他,一张小脸隐在乌黑长发下,红得不太正常。
“等我一下。”
落下这话,扶槐走回房间,没两下又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测温棒。
测温棒在她额头上显示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