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次吃饭,许振声并没有表现出不满的意思,反而当着许途的面,待她比从前还更亲热,绝没有干涉的打算。
许振声自己也不明白这么做的理由。
他告诉自己,这是父亲的愧疚心在作祟。许途从小到大,他没怎么亲手照顾过,所以有点空闲,他便想去看看儿子,陪他吃个晚饭,体会一下父子亲情。但
他其实是想看看凛凛。
他或许,想从凛凛身上,寻找一点周莺的影子。好像只要看到这孩子,听她说说话,打听几句关于周莺的讯息,就能稍稍填补一下他那内心的空洞。
他的心确实空的厉害了。
他从没有感觉生活这么乏味过。生活本身,其实没什么变化,在遇到周莺之前,他也是这么过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而今他却感觉很不适应。
每天上班,回家。儿子不在的时候,他和妻子,便客客气气的,问候几句,各自回各自的房间睡觉。绝不多做打扰。
有时候,儿子还没睡觉。母子俩窝在沙发上玩手机。
许振声独自坐在一旁的餐桌前吃饭,耳边听着妻儿的说话声,还有时不时传出来的游戏音。
这一幕很平静,很温馨,却总让他觉得隔了一层似的。很寡淡,很无趣,那游戏有什么好玩的。搞不懂,妻子和儿子,他们做的事,都很难让他感兴趣。妻子最喜欢购物、健身,她夏天每天去游泳,还爱涂指甲。做一双手的指甲要上千块,许振声以为那玩意儿涂上了要管一年,结果没一个星期就洗了。许振声永远不知道她买了多少的包,多少的衣服。当然,他不在乎钱,他只是觉得,她做的这些事,她花的他的钱,都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
一个多月前,许振声感觉身体很不舒服。每天心神不属,很容易疲惫,走几步路,就四肢酸痛,夜里也很容易失眠。他就去做了个体检。这不查还好,一查就给他查出来个绝症,说他可能患有什么肌肉萎缩,学名横纹肌营养障碍。这把许振声吓得不轻。一段时间,他连走路都是飘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家里见到妻儿,他强颜欢笑,不敢告诉这个消息。
他心里暗想,这是遭了报应了。
因为他对妻子,对家庭的背叛,所以遭这报应,让他年纪轻轻就重病,不得老死。
必定是这样。
他那段时间,脑子里尽是死亡的想法。
他想如果他死了,冯若楠和许途,他们母子,大概也不会可怜。毕竟,以他留下的财产,还有冯若楠娘家的,还有他父母这边的资源,许途这小子,就算是个废物,也能安稳富足,自在享乐一辈子。这娘儿俩,不但能继承一笔可观的遗产,还能从此无拘无束,快乐升天,实在无需任何人操心。他一个人的时候,关在办公室里,把自己的人生捋了个遍。他得出的结论是——“我这一辈子,尽在照别人的想法活,未为自己活过一天。”
他那样想的时候,便格外想念周莺。
他总觉得,他若死了,周莺会比冯若楠伤心的多。因为他们的更早,读书那会就认识了,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不断错过又重逢。他们之间有一根线,不论分开多久,心里都记得。
他于是也就更担心周莺,更觉放不下。
他以为自己得了重病,也不敢去找周莺。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医院查错了,他身体好的很,只是有点胆结石。
许振声死里逃生,顿时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一下子生龙活虎。但心理上的恐慌还没褪去,他感觉自己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便格外地脆弱,想见一见故人。
第40章 残花败柳 ·
对于两个孩子的关系,许振声是这么想的。
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
是一种肤浅的,短暂的情谊,不具有任何意义。
他有一种成年人的傲慢,觉得小孩的恋爱,就像过家家。只是心智不成熟状态下的一种好奇和冲动,必不能情真。
他坐在餐桌前,一边吃着烤牛排,一边旁敲侧击地提醒许途:“我觉得,你这个年纪,谈恋爱,不是一件坏事情。女孩子和男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你们的兴趣、爱好、知识面都不一样。谈恋爱可以让你接触许多未接触的东西,可以让你更好的了解异性,增长见识。可以锻炼你更好地与人相处,学会体贴、关心和照顾人。这是好事,我完全不反对。但我觉得,在性的接触上应该慎重,你明白吗?”
许途低着头吃饭,他脸有些红,十分难为情。
“我赞同自由恋爱。”
许振声举着刀叉切肉,语气温和,姿态优雅地阐述自己的想法。
“不过我认为,如果不是确定要结婚,最好不要轻易和异性发生关系。因为你们人生的方向未定,将来还有很多变数。你不是说以后想去国外读书吗?你知道她的打算是什么呢?兴许一毕业,你们就要分开。你既然喜欢她,便要负责任,不能做伤害彼此的事。在现阶段,人生道路不确定时,你们可以做好朋友,可以一起学习、交流,但要守好界限。等将来你们都能独立生活、工作也稳定时,再考虑更进一步。”
许振声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
他实际上,完全不关心少男少女们的恋情。他说这个话,不过是因为许途正交往的对象是凛凛。许振声不希望他们闹出什么幺蛾子。万一自家的猪,拱了别人的白菜,周莺向他兴师问罪,他可赔罪不起。
许途抬头,说:“爸爸,你跟我妈妈,你们也是像你说的那样,结了婚才发生关系的吗?”
许振声说:“当然。”
许途说:“那,你们结婚之前有跟其他人谈过恋爱吗?”
“这要看怎么算了。”
许振声说:“你妈妈之前有过男朋友,不过,我们都是初次。”
许途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凛凛,她也很喜欢我。我觉得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以后会和她结婚。”
“百分之八十?你哪里得来的数据?”许振声听的一愣一愣的。
他眨眨眼,尽力不使自己流露出看傻子的表情。
这可真是十分荒唐,他心里说。
许途自信地说:“我有预感。”
许振声说:“预感?”
许途说:“我那天做了个心理测试,我们两个,以后结婚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
许振声心里想说:“拉倒吧你。”
“爸爸,你可别不信。”
许途认真说:“有时候,直觉这个东西很准的。你自己都说不清楚,但你就是知道。就像你跟我妈妈,难道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没想过你会和她结婚吗?”
许振声被问的措手不及,他含糊地嗯了一声,脑子里想起了第一次和妻子见面的场景。那是在一家泰国餐厅,他确实见到冯若楠的第一眼,就预感到他们会结婚。没别的缘故,因为那是相亲,本来就是冲着结婚去的。冯若楠的外貌、气质、谈吐,包括家庭条件背景,各方面都符合他的要求。她的神态模样,跟他少年时期喜欢的女孩有点像。唯有不同,他少年时暗恋的,是一株残花败柳。让他动心,但又隐隐嫌弃,不肯接近的。而冯若楠则是干净,高贵而体面——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我看到有个研究,说,这世上大多数相爱的婚姻,就是你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你要娶她。”许途继续表达他的看法。
许振声冷笑一声,说:“养殖场里配骡子配马,也有这个功能。”
许途说:“随便你信不信,反正我信。我们成绩排名相差不大,而且现在每天一起学习,以后上同一所大学概率很大。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年纪还小,我不会做出格的事。但以后就说不准了。你知道的,感情的事,有时候它会水到渠成。”
是这样吗?
许振声将信将疑。他对冯若楠,称得上是一见钟情,但他心底里并没有觉得特别爱对方。他始终不太承认,自己爱的是一株残花败柳。是的,这是他对周莺的定义,她是残花败柳一类的女人。他不知道为什么。少年时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受了谣言的蛊惑,甚至觉得,跟她性交,八成会得艾滋病。他是绝对不要去沾她的。但那事后的多年,他却一直记得这个女孩,记忆很深,从没忘记,直到他们重逢。
许振声想,那或许是因为愧疚。
比方他们刚开学的时候。那会,大家才刚认识。周莺是学校里最漂亮、最受欢迎的姑娘。开学第一周,她被老师组织参加篮球比赛。她穿着篮球服,站在操场上,皮肤白皙,看着又高又漂亮。她热情活泼,笑容甜美,瞬间俘获了男女同学们的芳心。女生们羡慕她,男生们争相讨好她。
许振声那会很不起眼。他读书很早,年纪比同班的学生小好几岁,还没发育,个子矮小。年纪大的男生,老是想欺负他,班上的女生,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但周莺对他友好,见了面总要冲他笑,有几次,还找他请教问题。有一次,他在教室,突发了阑尾炎,痛的大汗淋漓,直不起腰。他跟班上的同学都不太熟,没有人愿意陪他去医院。同学以为他只是普通的腹痛,不是大病,正值考试期间,不肯耽误学习。最后却是周莺自告奋勇把他背到医院,因为她个子高。他有生里头一次被一个女孩背着跑,简直有点滑稽!事后他被同学嘲笑了很久,让他觉得非常丢脸。
许振声小时候多灾多病,还有一次因为贫血晕倒,周莺还给他献了200血。所以许振声一直记得她跟自己血型一样。
这种状态,后来改变,大概就是半学期后,大家发现周莺除了长得好看,其实学习很差,而且家里还有个酗酒打人的爸,还有整天嫌弃她的妈,天天吵嚷着让她退学,骂她成绩差,读书浪费钱后,就渐渐对她,没有了崇拜。并且,她还渐渐表现出很多让人讨厌的缺点,比如有点虚伪,见谁都笑,比如,她经常和男生走得近,老有男生为了她争执。她还和男生谈恋爱。
总之,她受欢迎的时间只持续了两三个月。而许振声,大家认识久了,发现他成绩优秀,聪明,而且家境好,便对他态度大为改观。周莺名声越来越差,许振声对她也渐渐敬而远之。他不自觉地跟其他同学一样,孤立她。
残花败柳。大家就是这么形容她的,许振声也这么想。
但他心里,总有点隐约的跟别人不一样。她虽然后来成了残花败柳,但许振声见过她好的时候。那会是真的鲜花儿,还没有败的时候。他是看着她怎么变坏的。她起初见了他,会笑着打招呼,后来她退学走的时候,也看到许振声,但没有再笑了,而是十分羞愧地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许振声总记得那一幕。她的经历不关他的事,是她自己不知检点,愚蠢肤浅,识人不明,和男人厮混,引来同学非议,自己害了自己。许振声就撞见过她跟男生在学校后的小树林约会,搂抱亲嘴。他觉得恶心极了。他知道她蠢,但他心底里却常常想起她输给他的200血,还有她曾经背着他去医院的事。
他和周莺,面对面坐在咖啡厅包厢里,彼此都不说话。
他们都在回想这些从前的事。
许振声如今,却无法再用愚蠢两个字再形容她。
他发现她在男人身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愚蠢,唯独在自己身上,聪明果断起来了。
早八百年前,他希望她聪明理智一点,不要被爱情骗,不要被坏男人冲昏头脑时,她表现的却像个浑虫,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他于是也用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法子来对待她。
反正她是个蠢货,就喜欢坏男人,他就干脆也当个流氓好了。最好就这么一个愚蠢,一个流氓下去,天生一对,感觉也不错。偏偏她对谁都蠢,唯独对自己精明。他简直想不通。
许振声铁青着脸,不知为何觉得很生气。
第41章 男朋友 ·
许振声本来是想找她谈儿女的事,但谈着谈着,双方就很不愉快。
周莺提到她最近认识了一个男人。对方是个开火锅店的小老板,本地人,离异多年,最近在追求她,想和她结婚。
许振声听到这个话,语气就情不自禁地刻薄起来。
“你都四十多岁了,还信婚姻吗?未免太天真了吧。”
刚分手时,还残存着的沉默和体面,在因为意识到双方不可能再重归于好后,渐渐消失。就像两个人在闹离婚时,一方如果不舍,就还是要尽力表现,试图挽回。而一但挽回失败,关系终结,就开始冷冰冰地算起了旧账,并指责和怨恨对方。
周莺说:“你的婚姻不也挺好的吗?”
许振声淡然道:“那当然不一样,我们是原配夫妻,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有感情基础。你现在结婚,是半路夫妻。这世界上有几个半路夫妻日子是好过的。”
周莺说:“也还好吧。他自己经济条件还不错,上头没有父母,老人都去世了。有个儿子上大学,也不需要人照管。我觉得不会增添什么负担。他也是开门做生意的,也能帮到我。”
许振声道:“你们在一起睡了?”
周莺不置可否。
许振声突然觉得内心很愤怒。
“我对你不好吗?”
他冷嘲热讽道:“这些年,你要什么是我没有给你的。你的孩子,我视如己出,有哪里没有尽心尽力?”
周莺说:“你毕竟是有家庭的人,咱们走不到头。”
许振声冷笑一声:“难道早十年前你不知道我是有家庭的人?我们见面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有妻子,我们感情很好很恩爱,我还有儿子,我不会离婚。你现在才知道吗?”
周莺道:“当初是你主动来找我,约我吃饭,去住酒店。我没有主动表示过什么。”
许振声说:“可是你也并没有拒绝。”
周莺说:“那是因为我抗拒不了你的诱惑,你一直在诱惑我。我那时候太寂寞。”
许振声道:“所以你现在对我没有感觉了?”
周莺凄然没吭声。
她不擅长表达,尤其是在许振声面前。
他聪明,有才华,有文化有学历,有身份有地位。他想做什么都能实现。周莺在他面前,向来是低一头的。她习惯了这种差距,也没有能力质疑他。
她心里是明白的。
许振声对她的态度。他对她的好,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他不是个坏人。他心里在意她,对她有感情,有真心,她知道。他鄙夷她,轻视她,认为她不配做他的妻子,她也知道。他的自私贪心,冷漠和凉薄,她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