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真的傻子。
她太了解他。
他对自己凉薄,对自己的妻儿也一样。但周莺缺乏指责他的勇气,因为她觉得自己也很糟糕。这使她没有力量,去批判任何人。她是个宽容的人。她的宽容来自于对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自卑,对自己曾经所犯的种种错误的羞惭。她十六岁的时候,怀了一个男人的孩子,后被那个男人抛弃,被父母赶出家门。她有一度想要自杀。她想过跳水,接连三日徘徊在桥边,几乎没有喝水吃东西。她像乞丐一样露宿街头。她厌恶自己,为什么这么愚蠢。为什么别人都过得好,就你不幸?这是自己的错。那种感觉很可怕,当你发现你人生的一切悲惨、不幸,都是由自己的性格和愚蠢导致,你无路可走。天害你,你可以骂天,人害你,你可以举证可以控告,可以诉诸于法律。所以人们遇到错误,总习惯推卸责任以求心安。可若是自己有过呢?一个人自身的智力、性情是不可改变的。就像你改变不了你自己。你改变不了你骨子里的懦弱、胆怯、虚荣、浅薄,懒惰、蠢钝。这是融在你血液刻在你基因的。你会受其所害,你咎由自取,你这一生就只能这么沉沦了。除了死亡,你没有解脱之法。
但她最后没有自杀。
她不想死,她还是想活着。
她原谅了自己。
她后来找了医院,做了流产手术。她杀死了自己肚子里的婴儿。
从那以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宽容。只有原谅、宽容别人,才能宽容自己。“如果别人是不可原谅的,那自己更不可原谅。”她选择原谅自己以及所有人,包括许振声。
她想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是说不出口了。
“那就当是我对不起你的吧。”
他们二人,在街头发生了冲突。
周莺先起身离开咖啡店,许振声紧随其后。
周莺是临时出来的。这是周末,周莺让凛凛帮她看着店。周小凯在家里。这孩子上寄宿学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而且呆在家里不出门。他们聊得不太好,周莺离了座。
许振声的车停在路边。
许振声拉开车门,周莺不肯上车,而是绕过他,准备到马路上去打出租。许振声一把抓住她手,严肃着脸,沉声道:“你觉得我们在大马路上这样争吵合适吗?”
他脸色很不好看,明显积聚着怒气了。
周莺愣了一愣,感觉周围的路人仿佛在看他们。
她顾及形象,不敢争执,只平和着语调说:“我得回店里去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
许振声说:“我非要今天说呢?”
周莺有些焦躁:“我今天真的没空。凛凛一个人在店里看店,我怕她搞不定。你非要拉着我干嘛呀?”
许振声说:“我觉得我们可以一次性把话说开,不必藏着掖着。”
周莺不安地看了一眼左右人群:“你觉得三言两语说得清吗?”
许振声说:“说不清就慢慢说。”
周莺说:“你可真是吃饱了撑的了。我没空理你,你赶紧走吧。大家都有正事呢。”
周莺心想这人真是疯了,脑子有病,一大把年纪了,在这谈爱情。吃的哪门子药。
她是真想躲了。
两人拉拉扯扯,周莺正无计可施,那商业街对过来,出现一个穿着白背心,手臂纹身,看起来肌肉可观的壮汉。这人怒气冲冲,远远指着许振声喊:“喂,干嘛呢!”
周莺还没回过神,这壮汉就冲上来,揪着许振声,照着他脸就是一拳,顿时打出一管子鼻血来。
许振声都懵了。
他是个儒雅的人,虽然也经常健身,参加体育锻炼,打打网球、篮球、保龄球,但毕竟不擅长动武。加上没防备。这花臂大汗不仅兜头就是一拳,还一把薅住了他头发,继续第二拳。
许振声被打了个晕头转向。
周莺吓坏了,赶紧“哎哎”地叫着,阻止那花臂大汉。
许振声踉跄着站稳,和这二人成对峙之态。
他低头摸了一下鼻子,摸了一手血。
许振声脸色阴沉的简直要杀人了。
“你是谁?”许振声满脸的问号。
这花臂大汉叫道:“我问你是谁?这是我女朋友,你拉扯她干嘛呢?”
许振声只觉不可思议。
这就是周莺交往的那个开火锅店的?
长得这副一身筋肉的下流样子,简直像头驴。
不愧是她交往的对象。
她的审美眼光一向堪忧,总是能找上一些素质低下、令人作呕、不三不四的男人。
这世界简直疯了。
他居然被一个开火锅店的打了,而且是在大街上,这么多人围观着。
许振声冲上去,还了对方一拳,把这花臂壮汉也打出鼻血了。
两人扭打起来。
周莺使劲抱着许振声的腰想把他拽开,喊停下,嗓子都喊劈叉了,还被甩开,摔了个屁股蹲。胳膊撞在马路牙子上,撞的皮都破了,胳膊肘擦出血。这两个混账东西,王八蛋,没一个人搭理她的,只管在那殴打。围观群众打了110,警察来了,将他们三个带到了派出所。
周莺怒火万丈,在派出所里对警察说:“他们两个打我!两个神经病!动手打人!”
火锅店老板,她的新男朋友王宝刚,长得像个黑道大哥,掏刀子就要捅人的面相。见了警察怂的要死,一脸无辜,给民警又是陪笑又是递烟,说周莺是他女朋友。误会误会,小事小事。
民警望着许振声:“他俩是男女朋友,那你是谁啊?”
许振声长吸了一口气,拿起桌子上的香烟,点了一根。
民警说:“你叫什么名字,身份证?”
许振声说:“没带。”
民警说:“那名字呢?身份证号码总记得吧?”
许振声说:“忘了。”
民警说:“我看你长的也不像个傻子啊,身份证号码都记不得?”
许振声冷着脸,拒不配合民警执行公务,愣是不肯掏出身份证,不肯自报姓名。
“你认识他吗?”那民警问周莺。
周莺别过头,咬着牙:“不认识。”
“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
许振声拿起手机,不知道给谁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值班室的电话响起。民警接了电话,嗯、嗯地答应了几句,转头对许振声说:“没什么事,那你就回去吧。笔录不用做了,保证书也不用写了。下次注意,不要再打架了。”
许振声没有答话。
他冷冰冰地站起来,拿起外套,拿一张卫生纸掩着脸上的伤,直接出了门。
第42章 我有病 ·
周莺大步前驱,那王宝刚鼻青脸肿,跟在她后头。
“你生什么气嘛。”
王宝钢厚脸皮,拽了拽她的胳膊。
“你别碰我!”
周莺恶心的,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回你家,我回我家,你以后别再联系我了!”
“哎呀!你什么时候伤成这样的?让我看看!”王宝刚这才发现她受了伤,忙关切地拉她手。
周莺生气甩开他:“你只顾着打人,我不是被你们给撞倒的?”
“哎哟,我没注意!”
王宝刚说:“我只忙着揍那家伙,没顾得看你。我看他抓着你胳膊,在那拉拉扯扯的。气得我,我不揍他不行。哎呀,你这伤的太重了,走走走,我陪你上医院去。”
周莺说:“你滚蛋。”
“我错了。”
王宝刚说:“我真错了。我不该这么冲动。我是个猪脑子,我这不是着急么。我就是看那男人那么碰你,拉你的手,一看就不怀好意。”
周莺冷冷道:“你走吧。”
王宝刚说:“别啊。我哪里惹你生气,我改成不?”
周莺说:“你这人差劲。我跟人说几句话呢,你就气冲冲动手打人,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多大点事,你至于不至于?你把人给打伤了,自己弄的跟个猪头一样,到局子里坐着,回去花一大坨医药费,你就高兴了?我们不合适,以后别再找我了。”
这王宝刚是个耿直人。他开火锅店。周莺有个朋友,和他关系很好,是老乡,便经常聚会去他那吃火锅。这老板人大方,看着像个诚实厚道的,口碑好。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见人乐呵呵的。每次去,不是送锅底,送小菜,就是送饮料酒水。时间久了就熟络了。他离了婚,独自带着个儿子,对父母也孝顺,挺难得的。
头两年,他那妈还没死,瘫痪在床,他那儿子还上高中。这王宝刚,又要做生意开店,又要照顾儿子,回了家,给他给他妈端屎端尿。有一回,周莺晚上十点过,和几个同事去吃火锅。那会都已经打烊了,只有一桌熟人。王宝刚便陪他们喝了几杯酒。大家边吃边喝,这四十岁的男人,几瓶酒下肚,说起家里伤心事,在那哽咽抹眼泪,看着还挺让人怜悯的。周莺当时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一个人带孩子的那几年。
周莺一直以为王宝刚老给他们免单,送酒送菜,是因为其中一个朋友和他是老乡。后来才知道王宝刚是对她有意思,所以每次她来,都献殷勤。
也就是前一阵儿,王宝刚突然找她约会,还买了个大钻戒给她求婚。
周莺认识他,至少有五年了,不过一直都是和朋友去他店里吃饭,没有特别的私交。周莺就很纳闷。王宝刚说,是因为他妈死了,他儿子上大学了。他以前就喜欢周莺,因为家里的情况,不敢说。而今送走了他那瘫痪妈,把儿子送去大学,他才有勇气跟周莺提这个事。他现在生意做的不错,开了几家店,本地买了好几套房。买了个戒指价值九万块,还承诺要婚前赠送一套房子给周莺,协议都拟好了。诚意十足。周莺便答应,和他处一处。她想试一试,自己究竟还能不能拥有正常的婚姻和家庭。
这结果让她很灰心。
即便她知道,许振声的诸多毛病,她还是心软。
她不忍心让他伤心。
她试着说出结婚的话,和他割断。但许振声的责问,让她没有办法坦然地开始新生。
她从包里,拿出个戒指盒子,还给王宝刚。
王宝刚不明所以,只当是自己的粗鲁惹她生气了,心下十分懊恼,却又不敢硬拦她。
周莺打了个出租,转眼不见了。
天已经黑了。
周莺心情低落。
她独自沿着街走了几步,想起凛凛还在店里,便打了个电话过去。
“妈妈。”
电话那头,凛凛清脆的声音说:“你一直没回来,我看时候不早了,店里没什么事,我就关了门,自己先回家了。我把灯、机器设备,都检查过了。”
幸好有这个女儿。
周莺说:“那你早点儿休息吧。吃了饭了吗?”
“我和弟弟在家,我煮了面条。”
周莺说:“行。”
凛凛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周莺说:“我等会儿。”
她独自一人,沿着街散了半天的步。黑夜的凉风,稍稍驱散了心头的愁闷。她找了个饭馆子,吃了个简单的晚饭。
回家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
她走到小区外,发现必经之路的门口,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那是许振声的车。
他居然还没走。
她心情,顿时又沉落到谷底。
她走上前,站在车门边。隔着挡风玻璃,她很用力,才看到里面的情形。
是许振声。
他独立坐在车里,一言不发,沉默着。头发凌乱,嘴角和鼻梁、眼角地方多处受伤。
没有包扎,他在车里,没有去看医生。
她有种被逼上绝路,要窒息的感觉了。
她犹豫了一下,拉开一侧车门,坐在副驾驶上。
许振声发现她了。
他没扭头,依然没说话。好像知道她会上车一样。
其实并不是。他只是有点麻木了,他在这门口,坐在这车里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
他都已经做好了等到天亮的准备。
不算太晚。
但其实也很晚了,都十一点了。
周莺坐在那。
半天,她难受地开口:“你怎么在这,没去医院包扎一下吗?”
她扭头,打量他脸,忍不住凑近看了一下,上手检查他的强势。
打的可真够惨的。
这么体面个人儿,打的猪头肿脸。连浓密的头发,都被揪掉一撮,明天指定没法见人。
“你不去医院?”
他不吭声,气氛阴阴的。
“你去医院看看吧。”周莺建议说。
“你不回家吗?”
周莺问了好几句,他一句也不答。
周莺靠着椅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胳膊上的伤,在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几乎以为他不会同她说话了。许振声却伸出手,搭住了她放在座椅旁边的手,温热地攥住了。
“你这是何必呢。”
周莺黯然道:“你跟我,只有一半的姻缘。咱们命数不同,遇到的不是时候。能有这几年的好日子,我就很知足了。你也应该知足,别执迷不悟。你这样下去会毁了你自己现在的生活。”
“你现在的人生这么好,有父母,有妻儿,有工作。别弄的众叛亲离,旁人议论,妻儿父母都恨你。我不忍心看你那样,真的。”
周莺说:“你没经历过,我经历过。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父母亲人都恨你。家人和睦是最难得的事,血浓于水。外人再好,也取代不了亲人的重要。我是没法子了,你不同。能珍惜的要珍惜。这些话,本来我是没有资格说的。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是真心希望你好。我的人生就这样,同不同你结婚,都没什么分别。就算我嫁给你,你的父母儿子,亲戚朋友,他们也不一定看得起我。我何必,还不如踏踏实实过我自己的。你不一样,你要是再执迷,是在毁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