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班。
早会结束的时候,吴耀过来告诉叶校,他今天会和她一起去蹲劳务市场。
叶校抱着电脑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她看了一眼吴耀,奇怪道:“你不是有别的线要跑吗?”
吴耀说:“现在没有了,和你一起。”
这条线叶校已经蹲了很久了,任务都快做完了,也不知道吴耀又过来干什么。大概率是主编上周找他谈话的结果。
叶校点头:“行啊。”
吴耀松了口气。
叶校去倒了杯水,告诉吴耀:“明天五点半在公司门口集合,一起过去。”
吴耀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早上五点还是晚上五点?”
叶校坐在椅子里喝水,一字一句给他解释:“凌晨五点半集合,六点到那。”
吴耀听完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不是没吃过跑新闻的苦,但是这个苦也不必马上就吃,太夸张了,“这么早啊。”
叶校告诉他:“劳务市场七点开门,凌晨五点就有农民工过去等活儿了,这个时间不算早,我想趁天没亮,过去拍点素材。”
吴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再次点了点头,只是一想到北方冬天的五点半,天都没亮,真的有傻帽出来吗?能拍个什么?
说实话,吴耀觉得叶校自己都起不来,他倒是要看看。
隔天早上,五点三十五分,吴耀才堪堪赶到公司楼下,天太冷了,起床出门实在困难。
隔着老远,他就看到摄像大哥站在公司的车边抽烟,吴耀走过去,“就我俩,叶校呢?”
他就猜到叶校还没到,不过也能原谅,小姑娘嘛;说完,他摘下背上的包准备上车。
车玻璃降下来,露出叶校未施粉黛的脸,她朝着吴耀灿烂一笑:“嗨,吴耀。”
灿烂,这个词汇很少能形容在叶校的身上,她这么漂亮又笑得这么好看,而吴耀仍旧浑身一颤,胸中只有一个大写的“卧槽”,这个女的是人类吗?
摄像大哥抽完烟,去垃圾桶边摁断,说了一句:“走!等你半天了。”
吴耀:“……”
车上很暖和,吴耀把包放在膝盖上,没坐多会就昏昏欲睡,但眼缝儿里总能看到叶校的电脑亮着光,她手上也在啪啪打字,调试采访稿,他们已经练就了随时随地工作的本领。
说实话,吴耀有点尴尬,他不知道自己该忙什么;叶校是否会介意他之前临阵逃脱的事。他观察了一会儿叶校,女生手指十分修长,并非尖细的美甲,而是骨节和手掌都很好看。
吴耀打了个哈欠,接连又一个哈欠,引起叶校的皱眉。
他赶紧说:“我昨晚写稿一点才睡,又起那么早,实在受不住。”
叶校点点头,表示理解:“了解,我刚起来也很困。”
吴耀趁机问:“对吧,你带咖啡了吗?有的话给我倒点。”
叶校又扭头看了他几秒,然后说:“咖啡没有,如果你想精神起来,我有别的办法。”
聊天也能醒困,吴耀来了点兴趣,好奇道:“是什么啊?”
叶校说:“我给你一拳,立马精神抖擞。要么。”
“……”
下一秒,吴耀就笑出来,“欸,你一直这么幽默的么?”
叶校还是面无表情地说:“是么,我并不幽默。”
“是幽默而不自知。”
“哦,好吧。”
开车的摄像大哥也忍不住笑出声,问叶校一巴掌能否把吴耀拍飞;车里的氛围顿时热络起来,而隔在吴耀和叶校之间的尴尬也消失不见。
至少吴耀心底的那点不自在没了,上次聊天,他对这位工作搭档有所误解,她应该挺好相处的,不小气,不记仇。
然后吴耀又悲哀地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你发现和一个人相处得极十分愉快合拍,并不说明你们志同道合,很大可能是对方是高手,在降维迁就你。
几个人聊着天,劳务市场就到了。
大厦前面有一片广场,架着几盏照明灯,照亮前方一大片空地。
四周黑乎乎的,只有广场是亮的。
北京时间六点整。
广场上已经聚满了等待劳动机会的农民工,他们穿着看上去不太保暖的棉衣,有的肩上挂着工具包,有的手里举着纸牌介绍自己能干的活,更多的是揣着手张望。
看见车辆行驶过来,这些人立马充满兴趣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老板,需要招什么工。”“我什么都能干。”“需要泥瓦匠吗?我干了很多年了。”
叶校下车前把头发扎起来,随便一个低马尾,然后穿上冲锋衣走下去,她对此毫不意外,目光淡然。
吴耀一方面感叹竟然有这样一隅他未曾发现的风景,这是这座城市的最底层,农民工宛如卑微工蚁;一方面又是一句卧槽,看她毫不畏惧迎寒风的样子,这个女人有点子东西。
第3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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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六点, 几乎要赶上一温度最低的时候了。
叶校当然也冷,她的冲锋衣里面只有一件毛衣,鼻尖嘴巴被冻到失去知觉, 像身边来来回回找机会的农民工一样;这样的温度并不值得抱怨,没挣到一天的饭钱才寒心。
一大早来招工的人不少,大家各自把要求说清楚,以最快速度的沟通面试,合适就往下谈, 不合适就解散。
但局面仍旧是僧多粥少,眼看着身边的人被挑走, 天慢慢亮了起来, 剩下的人焦虑情绪明显更浓。
叶校从受访者的态度便能察觉出。
七点半时, 整个广场涌入更多的人,毫无疑问都是年纪稍长的叔叔阿姨,甚至头发半白,年龄得上了七十。
吴耀去买了点早餐,递给叶校一份手抓饼, 他说:“我长这么大, 从来不知道劳务市场的早晨是这样的。”
叶校接过早餐,说了声谢谢,又说:“一直是这样。”
吴耀沉默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采访也并不顺利, 大家都惦记着找工作,完全没心思应付记者, 有的人瞄了他们两眼或者抱怨两句找不到活儿就离开了。
倒是有个圆脸、胖嘟嘟的阿姨, 看了他们好半天了。她很早就过来了, 一直没物色到合适的工作。
叶校问她:“你要吃早餐吗?”
阿姨说:“不要不要。就是觉得你真俊, 我家孩子要能像你一样有出息就好了。”
吴耀在旁边接话:“你家孩子多大了?”
“初三,马上读高中咯,也不晓得能不能考得上呢。”
摄像大哥把机器关掉了,这会儿正在车里休息。
两个人与阿姨攀谈起来,这位阿姨看着面相善良而乐观,并不吝分享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家庭状况。
她姓王,东北人,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都上大学了,小女儿在念初中,王阿姨的丈夫是残疾人,经济压力落在她一人身上。
叶校看她年纪不大,奇怪地问道:“您怎么不找个家政或者商场保洁的工作,收入稳定,而且工作环境也可以。”
闻言,王阿姨害羞一笑,告诉叶校:“哪有那么好找啊,本地人自己都干不过来呢。”
叶校和吴耀两人都沉默了一下,这两个工种在二人眼中算是门槛低,且需求量大的了。
王阿姨又羞赧地解释:“我没文化,只上到小学四年级。大城市的工作要求高,就只能出力气咯。”
这时,吴耀问了一句:“干力气活累不累啊?”
叶校觉得他在问什么废话,能不累吗,但她没说。
王阿姨却哈哈大笑:“这有什么累的,我们这种人能出的也只有力气,能吃上饭就好了。”
三人又聊了一会,叶校跟王阿姨说耽误她一点时间,做个正式的采访,王阿姨欣然答应,还说带他们去她住的地方看看,那里是农民工的聚集地。
正好他们这边拍的也差不多了。
她住的地方有点远,开车过去要好长时间。
叶校问她怎么过来的,王阿姨说和工友拼电动三轮车来的。
就算六点多过来找活,那也要起很早了,王阿姨兴致勃勃地说:“冬天睡在外面太冷啦,我才租房子住的,夏天我住桥底下,挺凉快的,哪用浪费这几百块钱。”
她说的时候仍旧一脸笑容,毫不在意。
叶校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坐在副驾驶的吴耀撇头看向窗外,叶校却透过玻璃,看到他快速抹了一把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王阿姨租住的房子是郊区安置小区的车库,很小的一间,里面摆满了破破烂烂,靠墙堆了一沓废纸箱子,空瓶子。
可以预见,主人因为太忙而没时间收拾屋子。
洗漱牙杯和餐具放在一张餐桌上,盘子里有两个馒头,王阿姨说她午饭就吃这个,吴耀问:“就只吃馒头啊。”
王阿姨说:“我们在外面干活的不用吃那么好,要多攒点钱寄回家给孩子用。”
“孩子在学校可不能吃得太差,穿的太寒酸,不然要被同学嘲笑的。”王阿姨表达能力很好,解释自己节衣缩食的原因:“我也不是顿顿这样的。我女儿跟我说想买双运动鞋,中考的时候穿,要四百块,我就少吃点饭把钱省出来,小女孩长身体是要穿好鞋子的,给孩子花钱我还是舍得的……”
叶校问:“她知道你在外面做什么么?”
王阿姨摇头,笑着说:“我怎么能跟孩子说这些啊,让他们瞎担心。我跟家里人说我给人做保姆,包吃包住,很好的。”
说着,她拿出手机给叶校看女儿的照片。小姑娘长相清秀,很像妈妈,脸蛋也胖胖的十分可爱,就是身上的衣服不太好。
叶校问王阿姨,介不介他们报道她的故事。王阿姨犹豫了一会,说无所谓,穷这件事也没法藏。
关掉摄像机后,叶校提出给王阿姨两百元钱作为补偿,毕竟今天耽误了她的时间。
王阿姨拒绝了叶校的提议,又说道:“我又没给你干活,要你的钱干什么啊,我也没那么困难,只是节省惯了……”
推辞了一番,她最终还是没有收钱,倒是看上了叶校的手套,问她在哪里买的。她冬天在外面干活,手指都裂了。
叶校笑了笑,直接把手套送给她了。
*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
今天采到了不错的素材,本应该高兴的,吴耀连叹了两声气。
叶校戴上耳机看向窗外,她不像吴耀那样震撼,因为对叶校来说这不是别人的故事。
自己在老家读书的那些年,叶海明和段云是否也是这样?
没文化,没手艺,没出路。
可是无论多辛苦的父母,唯一信念就是让自己的孩子少吃一些苦,好好念书,出人头地。
只是生存,就要拼尽全力。
鼻尖有酸意,她跟自己说,只需做个客观的记录者,不要陷入极端的情绪里,那样对工作不利。
下午还要去别的地方,她和吴耀没回办公室,就近找了家咖啡馆解决午餐,顺便休息一下。
两人讨论了一会工作,吴耀吃饱后太困了,便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
叶校拿出手机,给父母转去这个月的生活费,这次多转了五百。
回完所有的消息,她脑袋放空。脑海里忽然冒出上次吃饭的事,顾燕清和女人聊天的画面竟然挥之不去。叶校猜测对方外貌如此出众,应该是一位主持人。
叫什么?
鬼使神差的,人性本能的窥探欲再次冒出来,她在克制自己这份妄念的同时,手指却已经点开了搜索引擎,拼音输入了。
搜索引擎没有让她失望,第一个结果就是B城电视台的主持人,林舒。
“……”
叶校想,这样的她,像个猥琐男。
她往下扫视林舒的个人履历。B城电视台都市频道主持人,198X年出生于B市,有留学经验,先后主持制作多挡王牌节目。
履历非常漂亮,可以说,她从出生开始就走的是精英路线。
叶校快速浏览着重要信息,将网页一拉到底。
突然,她的眉头一蹙。
百科里有个关联人物,陈观南(前夫)B城电视台记者,策划人,现任B城卫视驻J国首席记者。
十分钟后,叶校猛吸了一口气,她这算不算是吃到偶像的瓜?
吴耀醒来的时候,叶校已经关掉了手机,面色如常地看电脑。
他问:“你都不累的吗?”
叶校淡淡地道:“还好,你休息好了吗?好了就走吧。”
*
接下来的半周,一如既往地忙碌,早出晚归,风餐露宿。
但两人又在工作中起了极大的分歧。
吴耀想放大王阿姨给女儿买鞋子这件事,他有所指向性地表达出正在上学的女儿,跟在外打工的妈妈要一双家庭负担不起的运动鞋,以此来激化矛盾,增加热点。
叶校坚决不同意,她认为吴耀在刻意引导。王阿姨的女儿并不知道妈妈在外打工如此辛苦,她只是提出想买一双好点的鞋子用来体育考试。
两人在办公室争执起来,吴耀不明白地看着叶校:“有什么区别吗?王阿姨很辛苦,只吃馒头咸菜,省钱给女儿买运动鞋是事实吧,我写的有错吗?”
叶校问他:“你不觉得你的报道有失公允吗?”她再次强调,“王阿姨一直告诉家里人,自己在外面过得很好,女儿不知道母亲这么困难的情况下,才开口要鞋子的。”
寥寥几个字的偏差,事件的面貌则完全不同。
吴耀看了叶校一会儿,女生的眼神十分坚定,他说:“叶校,你能别在这个时候‘斤斤计较’吗?能显出什么呢?”
叶校盯着吴耀,不说话。
吴耀静默几秒,再次开口:“说句不好听的,我们身上是背着任务的,我报道的也是事实,并没有夸大。”
叶校却寸步不让:“但你在引导舆论。失实的报道能造成多恶劣的影响,还有现在网上的人有多不冷静,你都清楚。不要自作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