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叶校觉得这件事的因果环里有许多漏洞,网络的传播威力很大,网友甚至没有采集清楚信息点就已经被煽动情绪。
换句话说:被气到了。
但是叶校作为一个调查记者,职业素养让她的第一反应是理智,查找信息根,而不是被“同情心”带着情绪走。
媒体有责任将事实报道出来。
她补充了一些自己的疑问,比如:“您还有一个儿子,那可以联系他吗?”
老人说儿子不在这,并且婉拒了叶校的请求。
“你的养女什么时候与你断绝的关系,是因为什么?”
“……因为她没良心。”
“您以前住的房子现在是怎么处理的?”
“……”
后面老人有些不在状态,匆匆结束了采访。叶校不知是否是自己的提问给对方造成了压力还是不快,很多问题站不住脚,她就难掩好奇心深层挖掘。
依然联系不到老人的养女,考虑再三,编辑还是把那些提问剪了进去,发在了栏目的官方账号上。
审编过后,大家都没觉得有问题。
叶校考虑过新闻发出去后会遭到质疑的声音,在这个全民情绪激昂的时候,因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遭到质疑不奇怪。
老人这么可怜,凭什么还质疑他?
媒体为什么不帮助老人讨伐坏人?
大家都在路见不平,你泼冷水就是别有用心。是真路见不平还是借机宣泄情绪,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谩骂的数量,多到出乎叶校的预料。
“这个女记者是有什么毛病吗?人斥责女儿不赡养你扯什么儿子?”
“问因为什么断绝关系,你故意杀人会因为有理由不判刑吗?”
“听你的语气觉得自己很高贵吗?你们记者就是以民情为蚕食,孝死,好贱啊。”
“记者是帮他养女洗白的吗?”
叶校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视频下的评论。她没觉得自己的采访有什么问题,也有很多理智的网友觉得她的提问是符合逻辑的,这是不可回避的问题。
叶校自己是学新闻的,按理说不会把这些声音放在心上,过眼云烟,过了这个时效也就没有了。
但是没想到会引火烧身。
她已经出镜过一段时间,部分人对她的履历有一定的了解,扒出她念的乡镇初中到大学,往期写过的稿子。
曾经有人喜欢她清冷的报道风格,但是看到她如此“冷漠”,又讨厌她了。
小镇做题家的奋斗史以前是勋章,现在她的出身却成了嘲点。
“这个记者本人小地方出来的,摆脱了农村身份啊,一跃枝头变凤凰,肯定更多站在老人女儿的角度上吧,我猜她自己也很想甩开草根的过去吧,装清高,这样的例子还少么?”
这条猜疑的离奇程度,让叶校惊叹网络世界的神奇。
而发出这些文字的人,如果在现实中见面,三观和见识不合到叶校不会同对方多说一个字,但是这种无端猜疑和造谣却明晃晃摆在叶校的眼下。
第75章
叶校职业生涯迎来第二次挑战。
上一次被报复, 她认定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便十分坚定。如今大面积的质疑声音,让她在翻网络评论的时候脸烫了一下。
三人成虎, 积毁销骨。
有人把女记者和养女归为一丘之貉,没有同情心,博眼球,叶校没有想到把自己牵扯在内,甚至她自己的成长历程也能被拿出来做诋毁的理由。
这就像扒开她的衣服, 当街展示。
更严重的是对于她专业的质疑。
很多时候,一条恶意的谩骂能抵消一百条支持。
叶校不是一个不能接受批评的人, 她不得不回头反思自己工作的全过程。
真的有错吗?
刚实习的时候, 带教老师提出她采访没有移情能力, 前年和顾燕清分手,程夏哭着说她没有人性。
这些都是真的。
甚至在电视台的这一年多,叶校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采新闻和写稿上,获得的成果显而易见。
她明晃晃地把野心勃勃写在脸上。
从学习到工作,她一直就像上学时期坐在窗边写作业的女同学, 常年戴着耳机, 从不与人交流,眼里只有分数。
她鲜少能寻到同类者。
但是这代表她在工作中有错吗?她急切地想晋升,但她没有企图博出位,不是不同情那位受访的老者, 同情不能代替专业,不能让她对事件的漏洞视而不见。
但是网上的不理智声音, 又让她很难受。
她第一次亲身经历这些。
叶校一整天都没有走出办公室, 同事或许想安慰她, 但是从她的脸上又看不出任何沮丧的表情, 于是觉得她并不需要。
她依然对着电脑写稿,戴上耳机,两耳不闻窗外事。
去洗手间遇到林舒,她当然也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认真打量了叶校两眼,“没哭鼻子吧。”
叶校些许语塞,隔了两秒扯出一丝笑意来,“我像是那种人吗?”
“那就好。”
林舒看着她,又说:“不管你是真坚强还是假坚强。小朋友,通过这件事,你该知道自己能不能端起更大的碗。”
叶校再次笑笑,“我明白你的意思,舒姐。”
回到工位,她收拾了下心情再次尝试联系了老人的女儿,还是希望能完整地报道这件事,还原一个真相,无论她会不会再次挨骂。
网友人|肉出对方的家庭地址,工作单位,还有社交账号。叶校去搜了下对方的平台,在今年年初已经停更。
她直觉没有这么简单,不管事实真如老人所说还是另有隐情,她都不希望这场网络暴力蔓延下。
人们总是低估社死对个人的打击,逞一时之快|感。
对方的电话还是关机状态。
傍晚,有几家媒体发表评论,无论有何隐情,但是这个养女弃老人于不顾甚至把老人的行李从家里扔出来,就是不仁不义,这一点无可辩驳。
言辞中不乏对同行的痛斥,做媒体不能这样没有温度,其中就有她曾经就职的晚报。
这样的评论的确很有人情味,评论一片叫好。
人有的时候会陷入某种怪圈,叶校不知不觉又看了半个多小时,她逼着自己把情绪从某种陷阱里走出来。
她太累了,需要回家睡一觉修整状态,一切等醒来再说。
出办公室的时候是八点五十分。
她接到顾燕清的电话,问她有没有下班,然后一起回家。
他没有提她工作上的事情,叶校不知道顾燕清是没看到还是刻意不给她添堵,这样很好。
她情绪不好不会表现在脸上,但兴致不高是真的,于是她说:“正准备走。但是我想一个人待会,下次再约吧。”
顾燕清没说什么,又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去。
叶校说:“地铁很方便。”
于是顾燕清没别的提议了,叮嘱她好好休息。
叶校挂了电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电梯门打开她走了进去,迎面差点撞上一个胸膛,是熟悉的味道。
顾燕清手里还拿着电话,屏幕都没暗下来。看见要撞上自己的脑袋,他眼睛亮了下,伸手搂她的肩膀,“不看路吗?”
然后叶校也笑了笑,这个笑容是尽力挤出来的。她没有力气做多余的表情了,但是又不想显出私人情绪来。
她干脆直接把自己的脑袋抵在他怀里,拱了拱。
顾燕清很少看到叶校在他面前释放自己的软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再次说:“跟我回家吧。”
叶校微微动了动脑袋,把自己从他身上移开。
还是没说话。
顾燕清松开握住她肩膀的手,垂眸看着她的眼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懂的话说:“想解压吗?喜欢我怎么做,像以前那样吗?”
让她高|潮,或者聊一聊。
他不会主动说,只让叶校自己选,如果她什么都不想做他也尊重。
这是谈恋爱之前叶校的解压方式,她对顾燕清的身体有着很大的兴趣,也喜欢听他聊天。
叶校少有的出尔反尔,本来只想静静待着,但是看到男人美色就忍不住跟人家走了。
到家后,两人先后洗澡,叶校穿着睡裙窝在沙发里,听见他在厨房倒水,他从厨房里走出来,心脏很暖,回了点血。
顾燕清洗完澡穿着T恤和运动裤,问她要不要睡觉。
叶校摇摇头,“现在睡不着,先玩一会吧。”
顾燕清没问她玩什么,走去书房捣鼓了一会儿,然后拎出一个黑色的大包来,让叶校去换衣服。
“干什么?”叶校问。
“既然睡不着。”顾燕清表情理所当然,“出去玩吧。”
隔天是周末,可以休息。
但是叶校没想到顾燕清说出去玩是带她上山看星星,她以为是去喝点酒,逛一逛,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走就走的时刻。
对叶校来说很离谱,而且医生还叮嘱顾燕清每晚尽量十点前上床睡觉。
坐在车里,她开了点窗户,手臂支在玻璃上,让夏夜的凉风吹在脸上。
康德说,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震撼人心,一件事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
在这种时候,她最应该放下手机,走去户外看一看辽阔的星空。
顾燕清的骨子里带着那么点浪漫和理想主义,他总是有很多想法不外露,渊博体现在方方面面,无论何种领域总能说出点什么来,这是叶校很喜欢的点。
从视觉感受来说,山上的星星有很多,叶校说。
顾燕清从书房里拿出的黑色大包是帐篷,也是两人今晚睡觉的地方,搭好后他告诉叶校:“每年的七八月份,也就是北半球的夏天,地球的夜晚正好朝向银河系中心,星星最多。”
《国家地理终极观星指南》中介绍,郊外,好的天气,都是重要条件。他从后面把叶校的眼睛捂住,让她适应片刻的黑暗,再缓缓松开,可以更清楚地看见星星。
叶校仰头,没有光污染的星河,沉静,梦幻,夏季的星斗似乎触手可及。
他的后备厢里还有个星特朗的专业天文望远镜,也是从家里拿来的,可以看到月坑,星云。
他教叶校看星座,从最著名的北斗七星开始观测。
叶校认真研究了会,眼神也亮亮的,她真的被浩瀚苍穹震撼到了,白天心里的那些不快已经烟消云散。
顾燕清站在她身后,观察着她像小孩子般兴奋的模样。其实也只有微笑,嘴角一勾,叶校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但是不代表她冷漠。
他问叶校:“开心些了吗?”
叶校点点头。
他又问:“能把不好的情绪丢掉吗?”
三年前,他们在微信上第二次聊天,话题便是关于星空,他说无论是在高楼大厦还是沟渠里,看星星的权力是平等的。
他总是给她柔润而又震撼的鼓励。
叶校心情澄澈而平静,转身抱住他,黑夜完全掩盖住了她微红的眼眶。顾燕清始终没提叶校所遇到的困扰,但是他一直都知道。
无论是以前的贫穷,还是如今的质疑。
叶校说:“我承认有些时候我是个自信到自负的人,我渴望成功,努力摆脱狗屁现实,我不是无欲无求的理想主者,我有欲|望。”
“我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是被误解和谩骂,让我怀疑自己的初心。”
顾燕清回抱住叶校,只问了一句:“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叶校坚定地摇头,“不够好,但是我没有错。”
顾燕清抬手帮她顺了顺头发,又收紧手臂,把她抱在怀里,说:“人一辈子就两件事。正确地做事,和做正确的事。”
“不迎合舆论的偏见,这才是叶校。”
她今晚听到了最想听的话,是从她男朋友嘴里说出来的。
他们出身不同,成长经历不同,性格不同,但他是明白她的。
“叶校是什么样的人?”她问。
顾燕清说:“是我喜欢的人。”
叶校没有哭出来,倒不是不屑于哭,而是没有必要了,因为她早就找到了同类者,在她需要的时候站出来,告诉她:你没有错。
第76章
夜晚的山上温度很低, 此起彼伏的虫鸣萦绕于耳边。
叶校穿着长裙,裹了条薄毯子,安心地听着大自然的声音, 坐在帐篷口看顾燕清站在不远处调试着望远镜。
顾燕清拍到满意的星云图,回到叶校身边,叶校分给他一半的毯子,两人凑在一起,“今晚在这睡吗?”
“嗯。”顾燕清低了低下巴, 在她耳尖轻轻一吻,“不习惯吗?”
“不会。”叶校钻去他臂弯里, 把他抱了个满怀, 轻声分享自己过去的经历, “我小时候的夏天,晚上屋子里很热,没有空调和电风扇,我爸妈就把我的床搬出来,支着蚊帐睡在外面。”
顾燕清想象了一下, 说起自己看过的一本书里有写到过类似的情节。
叶校问:“什么书?”
顾燕清说:“《米》”
叶校知道这本书的背景, 捶打了下他的胸口:“这是上世纪什么年代的故事,跟我的童年比?”
“因为我没有足够了解你。”顾燕清把她的手从身上扯下来,揉捏在掌心玩了玩,“还记得我们在蔓山说过的吗?”
“什么?”叶校只记得接吻。
顾燕清:“一起看日出, 不止一次。”
明天早上再重新看一次。
叶校打了个哈欠,逐渐有些睡意。
顾燕清揉了揉她的耳朵, “困了吗?”
叶校嘟起嘴巴亲亲, 说:“有点困, 但不是很想睡。”
顾燕清把她抱进帐篷里, 俯身下来含住她的嘴唇,从里到外亲了好一会,然后抬手打开帐篷的顶棚,让光线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