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到底有他的高度,他对小范总说:“汇报或者调研,都是形式,不要费心思在这些迎来送往的事上。我们来或者你们回去又如何,马上就能找到办法解决当下的困境吗?我敢替席总说这个话,现在的重中之重是顾好业务,守好本业才是你们的首要任务。”
当着总部、酒店一干人等,老唐的态度可谓十分务实,足以证明他的站位不低,连慕黎黎听了都竖起大拇指。
小范总内疚地说:“您说的我懂,可这本业的业绩… …从业这么多年,今年这情况我是真的问心有愧,对不起总部领导们的信任和托付… …”
几位从总部一道来的中层劝他,不用自责,这不是一间区区酒店的问题,总部理解大家的煎熬。同舟共济,办法总比困难多。
其他员工的发言则更接地气,客房部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没什么文化,嗓音很洪亮:“我们都是烽火的老人,总部的难处我们万分理解。前两天隔壁街道刚关掉了一家酒店,这么多年和我们抢客源打架,一下子说倒就倒了。只有我们,苦苦支撑到今天… … ”
有人附和说:“能撑到现在算是奇迹了,全靠总部领导坚持没有放弃我们!别人家停工停产,客房、餐厅员工工资一律打对折,只有我们还能领到每个月的全勤奖金!”
“可不是,很多服务员从外地来打工,今年这一闹,全家生计全仗着这一份工资,一个人要养一大家子。”
客房部大姐说,“但是,我们心里明白,负担最重的也是总部!我在公司干了五年了,还想在再干个十年、二十年呢,总部不能被大家压垮了啊!”
另一个经理说:“是啊,席总能挺住,不把困难甩给我们职工,我们也希望公司熬过这道坎,员工能保住这个饭碗!只要总部下指示,不管是让我们轮休,还是只发最低工资,我们都没意见!基层的思想工作,我们这些经理和主管来做!”
群情澎湃之下,慕黎黎和大家一起去看为首的老唐。老唐压了压手掌,示意安静:“怪不得我们酒店获选去年集团的示范店,我先代表席总,感谢大家的大局观和牺牲精神。”
他接着说:“危机意识是要有,但总部没提,就是还没到那一步。大家不要多想,只管安心工作。烽火的基石是我们的酒店、我们的客人,只有前方业务稳定,才能让总部放眼向前看、放手谋发展。”
稳定军心的调子,老唐拿捏得很好。虽然私下里,第一个提出来精兵简政、裁员减负的人就是他。
那会儿才一季度末,如果采用了他断臂求生的提议,现在烽火的情况能好上一半不止。席烽在这方面太固执,一次次把老唐的提议当成了耳旁风。
老唐和小范总不同,他不是和烽火一帮元老一路走过来的人。一年前公司资产规模第一次上十亿,席烽决定找一个象样的财务总监,从席家的下属公司挖来了他。
资历摆在那,老唐总有和席烽隔着一层的感觉。他接受不了席烽的当众反对,在他眼里那是一种变相的批评。在外人看来,还可能是另一种阵营的对立。
一开始他还和同僚抱怨,这年轻老板就是目光浅,好像裁员让他面子无光似的,比带绿帽子还难受。
几回切磋下来,虽然回回被席烽怼回来,他倒把席烽的想法摸了个大概。
他的出发点是千方百计地保业务、保团队。有句话说,大浪退去才知道谁在裸泳。席烽的执着让老唐觉得,他的格局没那么小,起码和他亏钱的本事不相上下。
寒暄了半个小时,一群人上楼去会议室开会。
慕黎黎落在队伍末尾,不着急地等下一班电梯,对陪她的大堂姑娘说:“忙你的去吧,别陪我们站着了。离岗这么久,客人要找你了。”
大堂姑娘眉眼妆容精致,却笑得像刚吃了苦:“没事的慕经理,我那儿不要紧… …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客人入住,不会有人找我的。”
室外日头高悬,大半天过去,慕黎黎吃惊地问:“那下午呢,客人会多一些吗?”
“不,今天周一,早晨一般是最多的。“
“ … …这么惨淡?”
整个一层挑空的大堂里空空荡荡,刚才的人群一走,更显得门可罗雀的冷清。
“是啊,客人很少,这两个月的入住率通常只有一两成。上个月我们还忙着处理一些退订的单子,这个月连退订都少了— —根本没人订啊。”
慕黎黎没有概念,多问了她几句:“一两成是多少?收入大概什么水平?”
大堂姑娘尴尬得脸都红了:“一两成就是… …我们服务员经常比客人还多,全程送客人到房间入住,都不耽误回来给下一个人check in 。怕人多 吓到客人,我安排他们错开值班,没事的凑一拨上客房检查卫生去… … ”
“流水呢,一个月有多少?”
“几万块钱?撑死了到十万就不错了… …这个月总部取消了指标管控,去年我们是淡季每个月八百万… … ”
慕黎黎望了望富丽堂皇的大厅和一尘不染、簇新明亮的地面,她也要听得眼泪汪汪了。
一间五星级酒店,地处核心园区,养着上百号员工,一个月的流水只有几万块… …
那真的不叫惨淡了,叫灾难。
老唐是对的。
这是巡店一天下来,慕黎黎想法完全改观的一点。
老唐的思维才叫正常投资者的思维。换成她,吓也被吓到急着关门大吉了。
趋势上偶尔波峰、偶尔波谷的周期性波动不可怕,断崖式下跌才是最危险的信号。代表市场已经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恶化,甚至毁灭性的全军覆没即将降临。
照这个颗粒无收的状况延续下去,烽火旗下的酒店亏到崩盘只是早晚的事。
她还劝小苏不要短视杀跌,寄希望于什么企稳反弹— —好吧,是她年幼无知、口无遮拦了。
长痛不如短痛,她想不出来席烽还要坚持下去的意义在哪里。
一路创业的情怀,企业老板的责任,还是男人的自尊心和事业心作祟?不过都是虚妄的理想而已。
慕黎黎只做过投资,确实没上手做过企业经营的实战。但她自认为自己看的角度更宏观,更为旁观者清。
投资失败的若干案例教会了她一个真理,那就是不要和大趋势作对。
周五下班,席烽在公司楼前一个隐蔽的路口等她,两人一起回慕家吃饭。
慕黎黎昨晚接到了慕行长的传召,没说什么事。从席烽果断地推掉了晚上的会议来看,也许是他在背后主导的也不无可能。
照例席烽开车,慕黎黎从后座拿过袋子,国风设计的包装,他倒是每回从不空手过去。
“这是什么?”
“你爸不是最近在练毛笔字?淘了方端砚给他。”席烽说,“端砚细腻出墨快,适合他这样的初学者。”
一个两个的附庸风雅,天天钻在钱眼里的人还要装文人骚客,慕黎黎撇嘴。但她的表情幅度极小,细微到开车的席烽根本察觉不到。
“多少钱?”
席烽没回答,打灯转弯,超过了前头的一辆豪车。
慕黎黎之所以觉得对方车豪,是因为上车时才发现他换了一辆车。牌子与他身份不符的低调,外头刚洗过看着车身锃亮,里面的内饰却有点发旧了。
她想,这方砚台,一看便知价格低不了。真是大手大脚惯了,这时候出手阔绰有什么用,还不省着点花?
“你买的,还是丁助理买的?”她回头去要个小票。
席烽如实相告:“都不是,前天从我爸书房顺回来的,没花钱。”
… …
慕行长和他们两人前后脚进门,家里的饭菜已经上桌,就等他们开饭。
慕黎黎一边怨李阿姨又做重盐重油的红烧肉和小排骨,一边坐下不客气的大快朵颐。
席烽来的次数多了,餐桌上的菜越来越家常了。李阿姨把盛着红烧肉的盘子换到她跟前,拿公筷剔了两块肥肉比瘦肉还多的红肉块,给她夹到碗里。
慕黎黎小口细细地品着吃,很快一嘴亮津津的油光。慕行长看她吃相一点没有女孩样子,从对面递过纸巾,让她擦嘴。
慕黎黎专心的低头没看见,没等慕行长开口,席烽接过来放在她碗边,在她能看到的角度轻敲了下桌子。
就这一下,慕行长再拿起筷子,脸色就淡了下来。
章女士觉得慕行长管得多,扶着他的手肘把人拉了一把。她的目光却在席烽和慕黎黎之间逡巡,眼尖到要把每个细节瞧个仔细似的。
慕黎黎过了瘾,口齿留香满足极了。饭桌上很安静,她扔了小排骨,想起来招呼席烽:“你也吃,这两道是李阿姨的拿手好菜。”
席烽另扯了条湿巾擦手,擦完自己的— —抓起慕黎黎的左手,摩摩挲挲的继续擦。
慕黎黎是个左撇子,正好挨着他的手臂,一根根纤纤的指尖,连指甲边缘都被擦得干干干净。她僵僵地翘着指头,错愕到差点没反应过来。
席烽矮身问她:“这么喜欢,要不周末让家里阿姨过来学学?顺着你的口味调调菜谱,多给你加几道,左右我吃什么都一样。”
李阿姨忙不迭地答应,章女士也积极表态没问题,周末随时来,她们夹道欢迎。
席烽擦完,就势握着她的小手扣在了大腿上。干燥而厚实的手掌包住她的,在手心里一小团压住。
慕黎黎想撤撤不回,脸上照旧是微笑,心里却怪他— —就不能晚点再表这个情,她还没吃完呢。
第十五章 碧螺春
饭后,章女士打开客厅的电视机,房子里嘈杂起来,打破了几个人都话少的窘境。
章女士按着遥控器调台,当屏幕上出现慕行长喜欢的戏曲节目时,停了下来。咿咿呀呀的老生唱腔,调子九曲十八弯似的唱个没完没了,慕黎黎最不爱听这种老年人的节目。
她闷头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东划划西划划,无聊地打发时间。她不是个沉迷社交软件的人,一会儿就看完了,但也绝口不提换台。
出头坏兴致的事她不做,她也忍得住,毕竟一礼拜就回来这么一次。
席烽陪坐在一旁,一样没看进去。视线虚虚地落在电视画面上,心里想他自己的事。
一屋子里,认真听戏的恐怕没有一个人。一小段折子戏过去,慕行长关小了音量,叫席烽陪他去书房下盘棋。
另一个老年人的爱好,在棋盘上排兵布阵,找一找赢过对手的乐子。慕黎黎小声提醒他:“你行吗?围棋,不是象棋。”
席烽说当然,似是不在话下的小事一桩。
下棋厉害的,绝对是洞察人心的有城府之人。慕黎黎不知他是一早就会,还是现学现卖。她没跟过去,心说等试过一遭,他就知道慕行长的厉害了。
连着几盘虚虚实实的对弈,大龙被杀到片甲不留,席烽甘愿弃子认输。
“和您相比,我不过懂个皮毛。再比下去,我成了无知者无畏、关公门前耍大刀了。”
“谦虚了,你的功底不错,手生罢了。”慕行长微笑着捻了捻下巴上不过寸许的胡须,赢棋不笑,输棋不急,这副不慌不忙的态度首先就值得肯定。
慕行长的棋风是粗中见细,沉思慢想的琢磨布局。而席烽的棋着是另一个路数,落子快狠准,举棋不悔的坚决,细中也见粗,不拘泥在一步两步的机锋上。
长辈看晚辈,棋品鉴人品,这比席烽在棋盘上赢过他还让他顺心。
“黎黎从小学棋,下得算不错,你们俩切磋过没有?”
自然没有,席烽说:“不敢和她切磋,她是书里泡出来的学院派,段位比我高多了。”
家里的次卧快被慕黎黎的家什占满了,席烽让阿姨专门给她腾了两个书房的书柜。偶尔他用,角落里落灰的旧书一直没人收拾,他隐约扫到过几本棋谱。
慕行长同席烽一起收拾桌上的棋子,闲话问道:“她在公司怎么样,没给你添麻烦吧?”
“不会,她做得很好,勤快、踏实。”
没有水花的本分,换种说法就是踏实。朝九晚五的按时按点,嗯,算勤快。对关系户,大概的预期不超过这些。
“那很好,我劝过她很多次,年轻人不要耐不住性子,随随便便跳槽。在一家公司至少干上两三年,把一块业务学精学透,再去考虑其他的职业机会。黎黎这方面很听话,上一份工作干了快四年,也差不多到了很熟的阶段才辞职。”
“是吗?现在的年轻人里,一份工作四年算比较长了。希望烽火有这个荣幸能留住她,给她提供长远的发展平台。”闲聊似的随意说着,席烽顺着他往下讲。
有意思的是,父女俩好像都是说话非要绕个弯子才肯表达正题的风格,真是一脉相承。
慕行长对他满意之余,先挑起了核心话题:“上次说的资产评估,做得如何了?”
“做完了,评估报告上周刚拿到。”
起个头,慕行长便仔细理他的棋子,把接下来谈话的空白交给了席烽。
席烽直接报了个估值的数字,说:“无论和当年的买价比,还是和现在的市场成交价比,这个价位都是偏保守的,我认为合理。”
他把几处土地的位置和地上楼宇的翻新情况介绍完,慕行长重点让他说产权的情况。
烽火业务刚刚有起色时,原来租住的酒店房东要转手,虽然那时公司不宽裕,席烽还是下狠心花大价钱,把酒店所在的楼层带地都买了下来。
后来公司盘子越来越大,加上商业地产的租金迟迟涨不上去,他反而谨慎地收住了手脚。哪怕资金趴在账上,也要多存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导致近几年烽火拿地不多,还尽是高新区这些城边上有政策优惠的地段。
“资产质量还可以。”慕行长只给了一句简单的评价。
“是,做抵押物的话这几间酒店最合适。哪怕要求再严格也能满足,基本挑不出瑕疵来。我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周期,越短越好、越快越好。”
慕行长沉吟片刻:“其他银行想必你也跑过了,应该知道下半年银行额度会很紧张。而且,最近出台的政策主要针对普惠和小微企业,你们这种连锁的规模和重资产的特点,沾不上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