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尔——吴漾
时间:2022-06-21 07:05:32

  “你就是这样的人,”她轻嗤一声,再次点评,“每次都说这种浑话戏弄我,真要做了你就不行了。”
  说完,她本人忿忿地从他掌心把手抽回去,直接拖鞋脱袜子,撒开脚丫跑进他的客厅——那蹦蹦跳跳又无法掌控的样子,真是像极了性情顽劣的小妖精。
  上天入地,无法无天。
  但是这小妖精刚才说什么?
  真要做了……
  他就不行了?
  *
  这几年萧时光见陶尔喝酒的次数其实不多,但印象中她每一次酒后都会性情大变。这种变化不是说耍酒疯,而是脑子和肢体像是不受控一般,一边语出惊人,一边胡作非为。
  跟着小富婆后面走进东边户的时候,萧时光都做好了今夜无眠的准备。
  看着她跑东跑西,翻箱倒柜,找出洗漱用品后光着脚丫跑进浴室,窸窣声过后又把门打开一个小缝,斜弯着腰探出脑袋来吩咐他:“可我换洗的衣服还在隔壁,主卧右半边衣橱的抽屉里。你去拿。”
  他正好想出去吸支烟缓缓,于是起身:“你家密码多少?”
  她很快说出一串数字:“180XXXX5028。”然后火速关上门。
  直到浴室里传来水流声,萧时光才从刚才这串数字中回过神来。
  这是他在景行时的电话号码。来深川出长差后,又办了本地号,知道她不愿意记手机号,就利用上司的优势强行在她手机上保存了。
  于是就这样不可避免地想起。
  某年某月某日,深夜长沛降雪,她叛逆地来到长沛,过程辗转得叫他回忆起来就觉得窒息。
  那时他真的气坏了,没办法确定她的安危,急得很不能开着那破得快要报废的桑塔纳飞起来,这样就能更快地到裴也。
  谁知道最后竟然在电子厂见到她。更可气的是,当事人纯真无害,还抱着姗姗姐给她煮的饺子,餍足地问他“你吃吗?可香了”。
  接下来就是争吵,骂她大过年的跑到陌生城市是不带脑子,觉得她不记手机号是大小姐的优越感作祟,还不让她吃饭,先强迫她记住自己的号码。
  反反复复,三四十遍,直到她憋屈得额角都开始抽搐,最后完整地念出这串号码:“180XXXX5028。”
  准备出去抽烟的时候才听到她说,从她妈妈过世后,她就刻意不去记手机号了。
  并不是他以为的,因为觉得自己是大小姐,才不愿意花时间记号码。
  她真的很少说这些伤心事,尽管说出这些来会让她获得更多的安慰、疼爱或者怜惜。
  但她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啊,好像学不会示弱,还一直顾忌着周围人的感受,永远自己去消化那些不好的。也只有在屈指可数的不清醒的时候,缩在他怀里,小声小气地喊几句“妈妈”。
  这般感慨着。
  萧时光已经去她家取回了干净的内衣/裤,和一条缎面小睡裙。先到主卧逛了圈,发现他的生活痕迹有点重,不适合小姑娘水,就去次卧把床铺好,把衣物放在次卧的床上。
  又去主卧浴室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客卫的人还没出来。
  他擦着头发靠在浴室外的墙上等她,听着浴室的水声均匀地流淌。
  “陶尔,”他调整着嗓音,尽量温柔一些,“水凉不凉?”
  小富婆听到了,声音很欢脱,但是答非所问:“我快好了,你不要催我啊。”
  他点头:“好,我不催你。”
  “我的那个小裙子你拿了吗?”
  “我看到有好几条,我随便拿了一条。”
  “那我的……”她犹犹豫豫的,嗓音也变得黏黏糊糊不太清楚,还裹着些不易察觉的羞涩,“贴身穿的呢?”
  萧时光的耳朵忽然变痒。
  好像有头发丝上的水掉进萧时光的耳廓,惹得他忍不住抬手搓了搓耳朵,却意外发现里面很干燥,并没有水珠或者别的什么。
  “你不会忘了拿吧?”小富婆有点不高兴了,“你在我家洗澡的时候都知道让赵青秀给你买新的。”
  “拿了,”他赶紧道,但喉咙却莫名其妙变紧,“你现在需要?我拿给你。”
  水声果然停了。
  门又开了一条小缝。氤氲热气前呼后拥地往外溢,但萧时光还是看到了隐在大片雾气之后,那鲜活柔嫩的粉白色。
  直到小富婆穿好睡裙出来,问他吹风机在哪里。
  萧时光还觉得耳朵在痒,又忍不住搓了搓才说:“在主卫,”顿了顿,又补了句,“跟我来,我给你吹。”
  她不止从善如流,还分外主动,又迈着小脚丫一蹦一跳先于他跑进主卧。
  萧时光把床尾凳搬过来让她坐着,手指探入她湿漉漉的发丝,轻轻地抓弄出空隙,让风更快地带走发间的水汽。
  此刻的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这么端正乖巧地坐着,偶尔望一眼镜子里的他,好像看不清似的,又很夸张地扬起脑袋,专心致志看他的下巴。
  “别乱动,头发会被吹风机绞进去。”他轻声说着,手掌托住她的后脑勺,慢慢扶回原位。
  “你今晚为什么……”她又看回镜子,目露讶然,“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了?”
  萧时光觉得好笑:“你这说的,好像我以前从来没有温柔对待过你似的。”
  这没良心的富婆竟然斩钉截铁地回答:“就是没有啊。你以前到现在都很凶,就从来没有对我温柔过。你看星河师兄对小宋杞,森雨师兄对冯梦珂,就看我那程寻表姐对乔女神也行啊,都比你对我温柔。”
  说着说着嘴角就向下弯了:“你对我可太差了,萧狗。”
  先说我不行,又骂我是狗。
  我在这富婆心里原来是这种形象。
  萧时光舔了下后槽牙后,摸了会儿身前干燥柔软头发,决定……继续温柔:“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
  可就是关掉吹风机,放回原位这么三五秒的功夫,他望镜子里一瞧,就发现小富婆突然眼泪汪汪的了。
  萧时光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蹲下来之凑近她的脸确认:“怎、怎么了?”
  她之前那罕见的不能哭的毛病好像真的好了,两颗硕大的泪珠顺着外眼角滑落脸颊两侧,路过脖颈之下极细的吊带,最后没入绸缎小裙子里。
  “为什么哭了呢?”他轻声轻气地确认着,抬手从盥洗盆处抽出纸巾,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掉眼睫上的水渍,“是突然不舒服?”
  就像是堵塞了很久的洪流决堤那样。
  刹那之间,漫无边际的水泽纷纷翻越她微红的眼眶。
  她抽噎着,吸着涌进鼻腔的眼泪憋屈到大哭:“快要、10年了,从那个夏天开始,你就开始凶我,到现在10年了,你还凶我。你就没有好好跟我说过话,天天跟我阴阳怪气,有时候还训我没脑子。你就仗着我喜欢你,你欺负我那么多次……”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最近卡文严重,突然不知道怎么写接下来的东西了。
  今晚终于理顺了一些,能继续接下来的剧情了,以及本周末会有大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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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成真
  萧时光就这样噎住了。
  语言系统好像忽然失常, 以至于连“对不起”三个字都很难说出口。
  眼前的姑娘却一反常态,平素里冷酷寡言的形象不复存在,哭得越来越委屈, 话也越来越密集——
  “是, 我承认初中毕业去长沛找你的时候目的不纯,但我那时候年纪也小,看到像我妈妈的人就很想靠近,没有边界感确实很招人烦,尤其是招你这种怕麻烦的人烦。但是后来, 我再见到你,就没有一次是主动要跟你产生联系的。
  “你是不是现在还以为我大四去景大做毕设的时候, 是提前知道你考到景大了?但根本不是这样的。我那时候压根不知道你回来读研了。而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我都很克制、很想跟你保持距离了, 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明觉得陶白很烦的你, 却又一直逼我承认我就是陶白。当你师妹我真是倒了血霉。
  “后面的事就越来越离谱, 你国庆突然到长沛找我,我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呢,你就对我一顿阴阳怪气, 说得特别难听。但是我那晚, 我拿着身份证是想去机场。孟殊之所以在, 是因为他要送我去。如果你和姚星河没来,那国庆节我也会去找你。
  “这种情况太多了。对了, 还有除夕那次。我这么大的人了,能不知道什么是安全的什么是危险的吗?你骂我一两句也就算了, 结果第二天还在跟我拉扯。你真的是仗着我喜欢你, 所以你才一次次有恃无恐地跟我说分开。萧时光, 呜呜呜呜,你简直不是人。
  “还有上次分手,那天还是我生日呢。你说的那些我都懂,你的不舒服我也理解。我知道你那六年坚持还钱但我和薛宴不清楚,这件事对你来说很残忍,但是……这真的不是我们的本意,薛宴明明讲过,这些钱不要你还的呜呜呜呜……
  “我也不想看到这种场面,我知道你在还钱后,我还和薛宴发脾气了。也想过早点跟你讲清楚的,但是又觉得说出来也很残忍,我又不知道怎么表达。而且我不是一个很会讲话的人,因为……
  “因为我妈妈去世太早了,薛望山又不是人,大伯薛宴都忙顾得上我的时候很少,我很欠缺这方面的教育。我还欠缺很多其他方面的东西,我经常不知道怎么解决,偏偏很多东西不是靠钱就能解决的,薛宴和大伯也帮不上忙,我就只能硬撑着。这些年你过得不好,我呢,也没有过得很开心啊。”
  这是认识十年来,萧时光第一次听到陶尔说这么多的话。
  也是第一次见她掉这么多的眼泪。以至于刚吃完的原本干爽柔软的鬓发都被汗水和眼泪打湿,潮漉漉地粘在额头和脸颊上。
  他就拿着抽纸蹲在她面前,耐心又小意地给她擦眼泪,轻柔地给她整理头发,偶尔给她拍拍背顺顺气,希望她能好受一点。
  后来觉得卫生间这潮湿又狭小的环境不利于她抒发情绪更不利于情绪稳定,就把人打横抱起来,就近放在主卧床上。
  把枕靠垫在她后背,让她坐着保证呼吸顺畅,不至于哭得被喘不过气。
  在他怀里的时候,小富婆就顶着他的胸膛低声呜呜。到了床上就盘腿坐着,仰着脑袋对着天花板呜呜。
  模样真的很惨,但每当萧时光抬眸,看到她被水雾沁红的鼻尖和被水雾黏连的舒长睫毛,就还是觉得……这位姑娘哭起来有点过分可爱了。
  等了很久见她只是呜呜呜,没再继续说,萧时光以为她讲够了,就努力组织了会儿语言,准备开口道歉。
  结果这小姑娘只是中场休息,呜呜了几分钟后脑子里又翻到了别的旧账,于是“哇——”的一嗓子大哭起来,开始了下半场的审判——
  “还有研究生那会儿你来深川做项目。我知道你过来帮忙,我也想说些好听的感谢你啊,但是你当时那个态度,对我这不满、那不满,我明白你不想让我对甲方那些傻逼那么客气、那么忍让,也知道你在为我争理,但你、你就不能温柔点儿?就不能好好跟我说嘛?你每次都凶!你凶什么啊凶臭傻逼!
  “说到深川就真的很来气。这次在深川遇见,我们明明都分手好久互不相干了,你见到我凭什么高高在上,就好像我不打招呼离开景行罪大恶极似的。呜呜呜呜你凭什么啊?你离开我那么多次我说什么了?你当年还、还把我送上火车,逼着我离开长沛呢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真是好委屈,你今天高低要跟我讲明白十年前为什么、突然变脸,把我撵走。那天之前我们关系还挺好的,你还帮我刷鞋、帮我缝小裙子,还给我买桃汁饮料,买小西瓜、小雪糕,怎么突然就凶起来,怎么会突然要让我离开长沛?
  “要是不把这件事讲清楚,我就不告诉你我为什么突然离开景行了呜呜呜呜……”
  萧时光悄然抬眸。心跳好像漏了一拍,难受随之而来。
  逼她离开长沛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年了。
  但当时的场景好像刀刻斧凿般在脑海里留下印子,以至于十年过去仍旧历历在目。
  是闷热的夜晚,出于潜在的担忧回到萧明杰的住处,最后却还是因为白色小书包里满当当的现金发生争吵,萧明杰捞起椅子往他身上砸,他把萧明杰摁在沙发上揍。
  是漆黑的胡同,抱起当时还是小姑娘的她逃命般地往前跑,心脏快要跳出来,胃里也翻江倒海,但还是不敢停啊,那时候很害怕,怕一停下来萧明杰追上了怎么办,萧明杰要是看清了她的脸,跟老沈一样把这小姑娘绑了怎么办。
  偏偏就是想什么来什么。
  回到电子厂的第二天,他果然看到萧明杰在电子厂周围兜兜转转,给收废品的大爷递烟时,笑得贪婪又阴险。
  那是萧明杰在打听人。
  作为这个人的儿子,萧时光比谁都清楚,萧明杰惦记上了陶白的钱。被赌鬼惦记上,陶白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所以她必须走。
  但这姑娘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不知道长沛哪里好,她就是喜欢呆在这破旧落后的城市,愣是不愿意回她那园林遍布、建筑新潮的裴也大城市。
  所以为了赶她离开,他说了太多狠话。什么严重说什么,但都是不过脑子的,现在没记住多少,但肯定是有“你怎么这么招人烦”这种话。
  而且他不敢告诉陶白赶她走的真实原因。
  因为那些时日的朝夕相处,他发现这小姑娘压根儿不在乎书包里的钱。她要是听说萧明杰想要,没准会直接白送。
  可怕的就是“白送”。
  萧明杰这种本来就是好吃懒做的,最喜欢、最痴迷、最疯癫的就是白送的东西。“不劳而获”几个字早被萧明杰刻烟吸肺烙在心里,摧垮他与劳动相关的一切意志,最后化成□□裸的贪婪,与深陷的眼窝、皱缩的眼角、浑浊的目光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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