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看见囡卿的这一刻,孟老夫人觉得,也许是自己错了,这个孩子也许并不是为了那些虚妄的东西而来,思至此,孟老夫人身形一颤。
“阿奶!”囡卿急急过去扶住了那颤颤巍巍的身子。
孟老夫人反握住囡卿的手,长长一叹,低问:“告诉阿奶,还剩多少人?”
灯火息言,整个大堂里都是空寂的,那声长长的叹息就这样直直划在了囡卿心上。
囡卿咬白了唇,艰难地吐出四个字:“不足六万。”
“什,什么!竟然……想我孟家军八十万人马,战场上是何等气势。如今,竟只剩下了六万……”
孟囡卿扶稳了孟老夫人,肯定地道:“是,不足六万。”
孟老夫人垂下眼帘,掩下所有的凄怆。孟老夫人拉着囡卿,没了方才的严厉与生冷,眼底是浓浓的心疼与担忧,有点倦怠,亦有几分亏欠地问道:“囡卿此次是为那六万人而来?”
“是。”孟囡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这是孟囡卿第一次承认自己来长安的目的,因为她不想给他们带来麻烦。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了护国公府的盛名荣华而来的长安,可只有囡卿自己心中明白,不是。
此行长安,她为的是那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士,护国公府的百年兴亡枯荣固然重要,但却抵不上一个孟家军魂,抵不上还活着的六万人。那支军队,承载了太多人的信念、热血与梦想,亦承载着她整个童真韶华里的肆意飞扬与寄托希望。就算只剩下一个人,那孟家军就在,孟家军魂还在,孟家忠义还在。
不到六万人……能活着就好。孟老夫人平下心绪,问道:“囡卿对长安的情形了解多少?”
“阿奶以为呢?”六万人马,并不算多。但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力量,却是横在帝王心上最大的隐患。而于帝王,一分隐患就是十分杀机,所以她必须为剩下的六万孟家军找到名正言顺的归宿。
“如今的长安风雨如晦。九阙虽有储君,但皇帝心思难测,致使太子与瑞王暗成对立两派。庙堂之上表面上以丞相为首,可实际上经不起博弈,稍一动子便成了一盘散棋,溃不成军。”提及长安的孟老夫人一扫眼底疲倦,精准地将整个形势分析出来。
“囡卿可知道这一月来阿奶为何不愿意见你的原因?”
没有想到阿奶会问这个,囡卿摇摇头。
“目前各方势力都粉饰在这片溶溶太平之中,而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借口让这些曹社之谋统统暴露无遗。非常之期,护国公府容不得一点闪失。”
孟囡卿顿然一震,她以为阿奶是生自己的气才不见自己,原来……阿奶说得对,孟府就如幕上燕巢,经不起一点风雨,想必皇帝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打算将孟府推出来的。
看着一点就通的囡卿,孟老夫人很满意,提醒道:“若囡卿想让那些人名正言顺地归来,景夜沛是个不错的选择。”
“景夜沛?”
“正是。”孟老夫人相信自己识人的眼光,那是个将帅之材,若遇明主,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囡卿整理着脑海里的信息,景夜沛,丞相景竑焘长子。统帅三军,是九阙的卫国大将军。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看来她有很多事要去做了。
夜幕映衬下,一老一少,孟府里的两个身影愈发沉寂、悠长。
孟老夫人看着眼前执着聪慧的囡卿,从这个久未见面的孙女身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露往霜来,而今的她已是垂暮之年,但是却没有遗憾,因为曾经的她也在最好的年纪做过自己所认为对的事,毫无顾忌,肆意飞扬。将心比心,她如何能不成全囡卿?
孟老夫人深吸了口气,看着囡卿,平和地问道:“我的孩子,你可会后悔?”
后悔吗?囡卿唇角一翘摇了摇头,因为她不知道何为后悔。在孟囡卿看来,后悔是一个人对自己最大的否定,所以她从不允许自己后悔。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每一步路都是她无悔的抉择。认准了的世事,披荆斩棘,走下去就好。
“阿奶放心,囡卿知道该怎么做。”
孟老夫人终于笑了。
孟囡卿缓缓舒了口气,阿奶的问题今晚算是彻底解决了。
“阿奶,天色已晚,囡卿叫兰妈妈进来服侍您休息。”
“好!”
囡卿转身往外走去。
“囡卿!”
孟老夫人忽然又唤住了囡卿。
久久,道:“我的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
第二十四回 控弦百万中原国
扇门未掩,夜风衾寒。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撞击在囡卿心口。
赤袖中玉指紧紧刺在掌心,孟囡卿用最短的时间平复了自己所有的情绪。委屈,也许曾经有的,一出生就无父无母,三岁便离开了家。孟家家世显赫,但她却没有享受过一丝一毫大家闺秀该有的安逸生活。幼年孤单,长居深山,抵抗着无数个夜晚的恐惧中,那是苦;衾寒孤枕,腹下绞痛,忍受着寒体折磨的过程里,那是痛;行军练武,汗流浃背,十几年如一日里的坚持下,那是累。
苦过,痛过,累过,那些深入骨纹的滋味她一个人都尝遍了。
浮浮沉沉,这条路,起初是一个人行,但这些年,陪伴过她的人够多,比起失去,得到的更多。
孟囡卿甚至有点庆幸,自己不是困在高门大户里抚琴绣花深闺女子。她做过了很多任性的事,她有过最妄为的行径,她曾有过一段最肆意的时光。
她独尝苦痛,用自己一个人的悲喜枯荣,换得人生此番淋漓酣畅,还能有何委屈?
真的,到后来,就一点都不委屈了。
至于那些曾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永远都是她的亲人,挚友。
而今,故人离离,很多人虽然已经不在,但他们的信义还在,自己还能为他们做很多事。所以,她来到了长安。
回忆漫卷席来,孟囡卿恬然勾唇,无谓悲喜。
“谢谢阿奶,囡卿不委屈。”
“好孩子,去吧。”看到这样的囡卿,孟老夫人多了些欣慰。
如今的情形容不得囡卿再生感叹。一路思索着阿奶与无明大师的话,囡卿带着璇蓁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九阙王朝是国力鼎盛、控弦百万的中原大国,从西秦末年后的桎梏求存、天下逐鹿,开创了如今的锦绣盛世,一百五十余年的风云际会,黜陡幽明,而这个时候才是它霸道与王道的巅顶。它的强盛决定了王权者必有削平群雄之志,遍谕四海之心。
正如方才孟老夫人所言,眼下的九阙黎庶繁息的背后藏下了太多的暗芒,隐患越大,它暴露后的冲击力也就越大。
同样,孟囡卿很清楚这个道理。
“囡卿,玄武来信了。”打发走了屋里的两个侍女,璇蓁才摊开手中的消息。
孟囡卿并不去接。
璇蓁收起掌心,继续讲道:“阑溪使者不日便会到达长安,为了迎接各国使臣,皇上会举行一场狩猎。还有,那日死在锦州的醉汉确是孟家军一员,只是玄武查到,他的死竟于西原有关。”
“西原?”孟囡卿凝下神色,西原地处长安以西,锦州以南,是九阙的一块福地。当年西秦国覆灭后,不肯降服于九阙的忠君名臣皆以身殉国,而那些殉国名臣的后人就定居在了西原。虽已过百年,但皇帝还是对那些敌国之后有所忌惮。囡卿不明白,这个时候的西原为何会有此举动。
稍加思索,囡卿果断问道:“沐兰院之乱可也是西原所为?”
璇蓁看着手中自己还没有说完的消息,回道:“是。”
孟囡卿笃定那日沐兰院的血腥场面不会是景夜漓所为,从无明大师那里出来时,囡卿以为是瑞王的手笔,没想到竟然是西原人。看来……瑞王与西原关系不浅。只是一国王爷与敌国之后有牵连,皇帝难道不知道吗?
“还有异动?”
“我怀疑那日搜查赌坊的人是阑溪人,玄武查证,的确是,但他们要找什么人却没有查出来。”
“这个不用查了,让玄武多注意西原。”孟囡卿心里却在想,那日掩于桌帐下的那人和阑溪究竟有何关系?
璇蓁将屋里的灯芯拨亮,囡卿半靠在竹榻,感受着屋中起伏不断的光影,轻道:“无明大师说得对,孟家确实需要一方柳下之荫寻求庇护。璇蓁,如今的情形,你觉得哪方势力可使我孟家被泽蒙庥?”
璇蓁放下手中的长针,坐到了囡卿身边,撑着下巴轻松道:“皇上这棵树太大,根基太深,首先不可选。太子和瑞王这两棵么……枝叶过于繁茂,而且阴晦,亦不可选。珩王,他的江湖地位,身份能力你我都明白,可惜他无心皇位,也并无实权,因此这颗孤松也不可选。所以最后我觉得漓世子倒是最佳人选。”
囡卿笑着摇了摇头。
璇蓁递上茶,挑眉笑道:“怎么,囡卿还有其他打算?”
想着阿奶的话,囡卿接过了璇蓁手上的茶碗,问道:“为何不是景夜沛?”
“卫国大将军?我们不是和他不熟么,还是先从漓世子下手好。”璇蓁眉眼一弯,转而道:“况且,我可不觉得囡卿真的会找被泽蒙庥之人。”璇蓁太了解囡卿了,倔强如她,又怎么会是肯依附别人的人。
听了璇蓁的这番言论,囡卿一笑:“也不尽然。”
明明是兴亡大事,可到了这两个女子口中却谈得如此欣然轻松。
囡卿起身,今日虽然很累,但心中却是难得的畅快,递上一个盒子,囡卿道:“璇蓁,明日你将这里面的东西交给漓世子。”
“好。”没有一丝疑问,璇蓁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盒子。
盒子里是什么是璇蓁自然知道,因为那东西是她亲自收进去的。
紫晶玉,玉中绝品,举世无价。
璇蓁不知道囡卿为何要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漓世子、
沉夜深深。
初晨的长安带着几分睡意,店铺商贩皆未开张,几许萧索的古道上一辆马车驶过长街,寂寂地停在了一家茶楼前,车上下来两人。
一人上前,礼道:“两位这边请,我家公子已经到了。”
两人随着那人进了茶楼。
“你们来了。”蓝衣起身相迎。
“漓世子。”
“漓世子。”
从车上下来的两人正是孟囡卿与璇蓁。
一直坐在茶楼里的景夜漓转身道:“景沐,守着外面。”
“是,世子。”
璇蓁静静地待在一旁,囡卿也只是淡然地坐着。景夜漓看着这两位神态自若的姑娘,有些头疼地道:“孟小姐——”
囡卿巧笑嫣然:“世子若不嫌弃,以后直唤囡卿就好。”
景夜漓看着向自己示好的囡卿,不由一叹,颇为无奈的口吻:“真不知道认识囡卿是漓之幸还是不幸。”
“但囡卿可以肯定,结识世子是囡卿之幸!”囡卿看着景夜漓,认真地道:“所有人对孟家都是敬而远之,唯有漓世子肯对囡卿施以援手。”
景夜漓眼底划过狭促,坦然道:“其实,我并没有囡卿说的这般大义,做这些事,我也是有私心的。”
“可囡卿可以肯定,世子从来没有起过歹心。”囡卿信任景夜漓,虽然这种信任目前仅仅止于朋友间最简单的交契,虽然她知道景夜漓帮到自己完全是不期而然的结果,但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洒逸自如的公子逸是个值得相交之人。
感知到了囡卿对自己的信任,景夜漓报以璀璨一笑。
“囡卿怎么知道我们相识?”不再闲聊,景夜漓开门见山问道。
囡卿眉眼婉转,浅含笑意,道:“那日世子手中的玉盏佛手很好看。”当然,囡卿打死都不会说如果你漓世子和玉无双无关,为何会顶着皇命,阳奉阴违地去锦州寻找受伤的美人鱼?
“就凭这个?”景夜漓有些诧异,在收到璇蓁姑娘送来的紫晶玉时他就知道囡卿的目的是见那人一面。这个世上,知道自己与玉无双有关系的人屈指可数,原以为是自己行事过于疏漏,可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一个小小的佛手。
看着景夜漓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囡卿细细地解释道:“红山产的玉料玉沙以光泽晶莹,组织舒畅而闻名,而世子手中的玉盏佛手更是出自红山罕见的琮璧角闪石。除此之外,双阴勾勒,镂空线纹是玲珑阁独特的打磨玉石之法。世子能把玩那等佛手,想必漓世子与冠绝天下的无双公子也不仅仅是认识这么简单吧。”
景夜漓吃惊地看着眼前显露俏皮的女子,她不过是无意间见了自己的玉盏一眼,就将问题分析地如此透彻,足可见她查谋之缜密,心思之灵慧,见识之广博。景夜漓不由佩服道:“不得不说,囡卿确实聪慧。但漓还是那句话,不知认识囡卿是漓之幸还是不幸。”
这一回囡卿算是听出了景夜漓的话外音,按理说,随心随性洒逸自如的公子逸行事不该有这么多的顾虑,但是此刻,囡卿可以肯定,这位漓世子总在刻意地维护什么。
“囡卿也还是那句话,结识世子是囡卿之幸。”囡卿不知道景夜漓到底在维护什么人,或是什么事。她也不想去探求。但有一点,她必须清楚地告诉景夜漓,他们不会是敌人。
“囡卿为何想要见无双公子?”
囡卿眨巴眨巴了大眼,笑道:“自然是想一睹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姿容。”
紫晶玉价值数城,以无双紫玉得见无双一面,傻子才会相信。景夜漓抽了口气,也不继续深究,起身道:“走吧。我没有想到无双竟然会答应见囡卿。”
“囡卿不过是托了紫晶玉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