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面见圣上的时候,圣上就没问你些什么?”
叶商点点头,随手拿了桌上的点心塞在嘴里,话说的囫囵不清:“有啊……问我在将军府住的如何,问我你近日身体如何云云……”
果然如此,圣上想知道她的态度:“那你怎么说。”
“我就照实说啊,吃得好睡得香。”
宋筝恨不得卷起书册把他迟钝的脑袋敲敲明白,但也只是叹了口气:“明日上朝圣上若是再这样问你,你记得提一句我把将军的娘接进府照顾苏姑娘了。”
叶商不大明白这关苏云染什么事,但心思已经被甜糯糯的赤豆糕勾了去,哦了一声偷偷把桌上一整碟赤豆糕都顺走了。
他提步离开时宋筝无奈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叶校尉少吃些,当心糯米吃多了积食。”
嘿,还真是神了。宋筝明明没有盯着他瞧,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把他的举动看的一清二楚,他素来是很讨厌别人对着自己管东管西的,但若那人是宋筝,他倒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沈严回府的时候已是戌时,外头许是下过雨了,打湿了他身上暗色的朝服,神色阴郁,宋筝明明唤人叫了马车去接他,可他宁可自己骑着马回来,似乎心情不佳。
“外头雨太大了罢,将军仔细伤风,今天厨房炖了鱼汤,我叫人给将军端上来。”
沈严沉默片刻,外头跑过来一个丫鬟,看着面生,似乎是跟着苏云染一起过来了,那丫鬟低声对沈严说了什么,他旋即转身出门:“罢了,我不爱吃鱼,夫人下次不必等我一起用膳。”
宋筝应了一声,杏儿才兴冲冲的端着鱼汤跑过来,看到将军准备离去顿时跨下了脸。沈严跨过门槛,转身闷闷的憋出一句:“听说你把娘接过来照顾云染了。”
“是,”宋筝道,“可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没有……你安排的都很好。”
宋筝点点头:“那便好。”
杏儿嘟嘟囔囔的抱怨:“定是西院那个听说将军回来了就开始使心眼了,将军都回来一周了,哪天回府不是陪着她一起用膳,从前将军可都是陪着夫人一起用饭的。”
宋筝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过去,杏儿只好不情不愿的咽下更多涌上喉咙口的谩骂:“夫人,我这是替您不值,那条鱼您炖了许久,干嘛不跟将军说是您亲手炖的汤呢,兴许将军感念您的用心,就会留下来了。”
兴许……她不是很喜欢这个词。
靴子带着泥水一步一个脚印的向着西院走去,在光洁锃亮的瓷砖上留下一道道黑灰色的污迹,宋筝默然垂首盯着那发了会儿呆,自沈严从战场回来之后,似乎连背影都带着股生人勿进的冷意。
两人走在回廊上,杏儿手上端着的鱼汤还冒着热气,路过一个转角时却被人拿过去。
叶商端着鱼汤眼睛都似乎在放光:“倒了多浪费啊,将军不喝给我喝。”说罢仰头咕咚咕咚的喝下去,烫的龇牙咧嘴。
味道还不错,将军居然不喜欢吃鱼,他不无可惜的咂吧了几下嘴巴。
她本来也没打算把鱼汤倒掉啊,沈严不喝她自己不能喝吗……心里这样想着,宋筝还是客气的问他:“叶校尉若是喜欢的话,我让杏儿再盛一碗送去叶校尉那里。”
叶商说着好啊好啊头不停的点着,宋筝看他好像一副很饿的样子,想不大明白:“叶校尉说想吃糖饼,我不是晚上才让厨房烙了三张饼过去吗?”
叶商挠了挠头,他确实是有点吃撑了,只是方才听见杏儿说的话,总觉得宋筝好不容易下厨他应该站出来表示支持。
他的吞吞吐吐看在宋筝眼里却是另外一个意思 ,很是愧疚的说:“你平日里是不是都吃不饱啊,这样吧,下次我让厨房按两个人的份给你做饭,若是还不够,你尽可以去添的。”
“……哈哈哈……好啊……”叶商努力屏住呼之欲出的嗝,苦哈哈的笑着附和。
*
宋筝的手脚挺快的,昨日打好了样子的绢帕,今天一早已经收尾绣完了,她将绢帕随意的放在桌旁,置办物什的清单和府中事务安排写到一半思路有些卡住了,便将笔搁置在一旁,随意翻开了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时不时提笔在纸上添上一两句。
翻过新的一页,门被人猛地推开,吓得她一个激灵差点把书页扯下来,叶商像风似的冲进来,宋筝盘算着,这门是不是该修修了,若是不好好加固一番,再被他推几次,她怕是睡觉时都没有门可关了。
镯子
“你怎么这么傻!”叶商怒气冲冲。
她将翻皱的书页摊平,没想到有一日自己会被叶商嫌弃傻,这还真是奇了:“怎么说?”
“你让我同圣上说苏云染的事情,我就提了这么一句,下朝的时候圣上就给他们赐婚了!”
他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像是天都要塌了:“圣上听说你把将军的娘接进府,就觉得你对这桩婚事是默许的,本来圣上看着你家的面子是打算严惩将军的,你说说看你,啧啧啧……”
叶商自己也没有发现,他明明同苏云染相识的更早,但现下已经自然而然的将自己归入了宋筝的阵营,还替她操心起纳妾的事情来。
“这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宋筝有几分讶异。
提起这个他更加生气了:“我……我是散朝之后听到人家在说,才知道是我那句话让圣上松口的…可这也不能怪我,我只是照着你说的……”
后面半句话没能说出来,他看见宋筝手边晾着的纸,上面整整齐齐的列着采买清单,红烛、喜字、龙凤被、甚至标注着嫁衣的尺码要请裁缝上门量,她想着苏云染怀着身子喜服得宽松些。
“你早就知道圣上会赐婚……”他的大脑咯啦啦的转动着,“你是故意让我这么说的?”
没想到她马失前蹄是在这里,宋筝心里有些懊恼,这还是怪他进来的太着急,自己来不及将纸收起来。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女人,明明心里是介意的,干嘛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况且将军根本不知道是你教我这么说的,你能落着什么好?”
宋筝好脾气的回答:“苏姑娘都怀胎三月了,月份大了行动会更加不便,再说酷暑也快到了,女子怀孕本就辛苦,这婚事宜早不宜晚。”
“可是将军之所以能坐上今日的位置不也有你爹的缘故吗,你在将军落魄的时候嫁给他,你爹一路把他扶持到万户侯的位置。结果将军今日功成名就了,又娶了个比你年轻比你漂亮的姑娘,这放在我们北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你们杭京不也说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吗?”
他这几日嘴皮子倒是利索了不少,把宋筝噎的有些无语:“你这话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你还记得吗,昨日也是在这里,你满心钦佩的同我说将军打仗是如何用兵如神,殚精竭虑,你说满营的将士没有一个不对他心服口服,那些浴血奋战的日子,是你同他一路厮杀过来的,即使如此,你也觉得他是个没什么本事,只靠女人上位的草包吗?”
回想起战场上的一幕幕,他有些犹豫了,沈严治军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可是……那些朝臣们都这么说。”
“流言蜚语是无法看清一个人的,”宋筝的声音很温和,却也很坚定,“不要听别人怎么说,要用你自己的心去看。”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叶商走后她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同杏儿说近来她脾气是不是有些急躁了,听得叶商那句“娶了个比你年轻比你漂亮的姑娘”,竟然有种冲动想找块糖饼把他的嘴给堵上。
窗外似乎有低低的笑声,不知道是哪个路过的下人听了一嘴,杏儿倒是不以为意:“叶校尉讲起话来那可真是神了,管家的王叔明明才四十来岁,他夸人家长得年轻,一点也看不出六十岁的模样来。”
“奴婢还听说,前天苏云染问将军她新换的胭脂如何,叶校尉在一旁说像个猴屁股似的,把她脸气的更红了。”
宋筝将铺开的纸一张张理好,丫鬟还以为她没有在听,便闭了嘴,可她一边叠着,心里却止不住的想象苏云染双颊绯红,含羞带怯的问他好不好看的场景。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她努力的回想自己和沈严有没有过这样平和的时刻,想来想去仿佛只有大婚当夜,她等到腿都麻了才等来沈严挑起她的盖头,两人相对而坐,等了快有一炷香的时间,沈严才憋出一句,今日画的眉挺好看的。
从此,她眉间的远山黛便再没有换过。
收拾完了买办的清单,她想着把东西交给沈严过目,虽然纳妾的事情惯例是由正妻操持,但兴许苏云染有些安排也说不定。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西院,不免有些紧张,一路上调整着心态,好让自己不论看到什么场面都能做好表情管理。不过她白紧张了许久,沈严居然不在西院,也不知去了哪里。
苏云染打发了个丫鬟出来同她说将军不在,连面也没露,幸而她镇得住场子,杏儿才没有破口大骂起来,苏云染没见到,倒是见到了沈夫人。听说沈严带回来的女人怀了身子,沈夫人高兴的神色溢于言表,宋筝请人来接她入府的时候她连包袱都收拾好了,光长命锁就带了两把,一入府就住进了西院,对苏云染宝贝的不得了。
宋筝规规矩矩的向沈夫人问安,倒不是她怠慢,只是沈夫人特地免了她平日的请安,估计是不想让她来西院,故而今日这礼她行的格外标准。
望着神色有些尴尬的沈夫人,宋筝恍若未觉的说自己是过来找将军商议婚事安排的事情,沈夫人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虚假的笑意让人心里有些发腻:“筝儿平日操心整个将军府的事务已经够忙了,我看这婚事就由我这个做婆婆的亲自操持吧!”
宋筝自然听得懂意思,将清单递给沈夫人:“是,多谢母亲体恤。”
她转身想离开时,苏云染却不想就这样放她走:“夫人走好,云染身子重,就不相送了。”
苏云染细细打量着这个还未正式打过交道的将军夫人,半个身子斜斜的靠在门框上,满头的珠钗轻轻的晃动着磕在门框上,雪白的手臂上带着个金灿灿的镯子显眼的很,
沈夫人看到苏云染出来,连忙跟过去,苏云染施施然的被一大群侍从簇拥着走回去,转身前看她的那一眼似乎放下了戒备,偌大的西院突然就剩下宋筝一个人立着,竟是连院门都没有踏进去。
“哪就这么金贵了,这才三个月呢就敢在夫人面前装模作样,等孩子生下来是不是要爬到咱们头上来了!”杏儿的白眼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我看沈夫人是老糊涂了,夫人看到她手上那镯子吗,怎么看着像是沈家的传家宝,是留给正妻的!一个还没过门的小妾,也敢戴出来耀武扬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怀了个神仙呢这么招摇。”
她看到了,确实是很像,她也拿不准是不是真的,那金灿灿的光差点晃着她的眼,不知道苏云染拿到手的时候有没有拿牙咬一咬证明这是足金。宋筝还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心里有几分遗憾。
不过她寻思着苏云染只怕既看不上这琳琅满目的珠钗,也不在乎这黄澄澄金灿灿的镯子。
“狗仗人势的东西,她以为自己脑袋是糖葫芦串吗一根根的往上插,可惜顶着一身的孔雀毛也不过是只山鸡罢了。”
宋筝适才在想苏云染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时间没来得及阻止杏儿大放厥词,她今儿才真正体会到杏儿的战斗力,心觉杏儿若是去摊贩上同那些婆婆妈妈的挤着买菜应是吃不了多少亏的。
她还没出声喝止,杏儿突然像被人扼住了脖子般不出声了,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般焉了下去,果不其然,是沈严正往西院走,和他们撞在了一处。
说来也好笑,杏儿对沈严确实意见很大,平时若是看到她恶声恶气的叨叨叨,八成是在数落沈严待宋筝不好,但是她对将军又怕的紧,毕竟沈严是上过战场厮杀的,杏儿无论人后骂的多么威风,但凡听到一点将军的脚步声,嘴巴便立刻闭的紧紧的。
看到沈严走过来,杏儿凶神恶煞的表情还没能转换回来,只敢哆哆嗦嗦的喊了一声:“见过将军。”
沈严瞥了她一眼:“老远就听见你在嚷嚷,刚刚在说什么。”
这一眼看到杏儿快哭出来了,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奴婢……奴婢刚刚在说将军战场的英勇事迹……”
沈严哪能看不出她的心虚,习惯性的皱眉:“是吗?”竟然有股子在审问战俘的感觉。
宋筝实在憋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沈严并没有为难杏儿的意思,只是带兵打仗惯了,这严肃的架势把杏儿吓得不轻,于是便替她解围:“是,是在说这个。”
沈严很少见到在他沉下脸后还能憋着笑出声的人,更何况他记忆中的宋筝甚少有笑得这样生动的时候:“夫人笑什么。”
宋筝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全收回来,她确实是想到了些高兴的事。
小时候沈严看见她被巷子里的小胖墩欺负,气势汹汹的抄起家伙说要替她出头,看着少年义愤填膺的样子她还以为沈严是个打架好手,结果看着他手里握着的是个簸箕又觉得有些不太靠谱。
沈严是一众小萝卜头里长得最高的,小胖墩比他生生矮了一个头,她便觉着他应该是吃不着什么亏的,结果沈严偏偏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回来,把她看的目瞪口呆。
“看什么看!”沈严自觉丢脸,只好跟她嘴硬,“小爷我把他狠狠收拾了一顿。”
宋筝表情复杂,转头去给他拿药膏,明明她上药的手法已经轻的像是绣花,结果他还是疼的直叫唤。
而如今连小胖墩都打不过的少年已经成了威名赫赫的镇北将军,从前连皮都没破的淤青都要叫唤半天的沈严,如今脊背上已经蔓布了纵横交错的伤疤。
而她却不敢再给他上药了。
在沈严因为噩梦惊醒的每个清晨,在沈严因为伤口复发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每个深夜,她心底都在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菩萨的话,能不能告诉她,她究竟做错没有。
可是黑暗中一室寂静,没有人回答。
收起思绪,看这路线将军应该是要去找苏云染,宋筝很是识趣的客套几句想要告辞,却被沈严叫住。
“那镯子是新打的,不是……”
他没说完,宋筝却知道他想说什么,有些意外的抬头看着他。她还以为沈严就是想让自己误会,毕竟苏云染看她的那一眼,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像是期待自己会沉不住气做些什么能让人抓住把柄的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