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你们笑什么,我就随便写写……”
宋筝不忍看他太过窘迫,便接话道:“是,你家将军可收到过不少,改天让他教教你。”
夏日的天变得最是快,明明上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秒云层聚拢过来便隐隐有了下雨的征兆,连带着沈严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阴沉,叶商也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宋筝犹豫再三才开口:“我只是想说……”
沈严却打断了她:“尺寸也量的差不多了,今日便到这里吧。”
察觉到沈严显而易见的不快,满院子的下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秋寅连忙跟上前去,只余下宋筝还站在原地,不自觉的将手中的信纸攥的死紧。
叶商扯了扯她的袖子:“将军不喜欢提他从前的事情,他在军中就是这样,不是针对夫人您。”
“是啊,我若是聪明些,就该永远都不再提起。”宋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将那纸捏的皱皱巴巴的,“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被我捏成这样也送不出去了罢。”
叶商没出声。
雨水打在翠绿的叶片上,雨后的海棠显得更加娇艳欲滴,叶商站在不远处,望着廊下的人影从暴雨如注站到雨后初晴,她只是那样站着,面前是隐隐蒸腾起雾气的雨帘,连目光都是雾蒙蒙的,不知落在何处。
于是他想到,将军在北疆的这两年,她是不是也这样,自黄鹂鸟啼叫的初春站到阴雨连绵的严冬。
明明两人之间不过相隔数米,叶商却觉得自己离她很远,像是杭京和北疆那么远。
等叶商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追到宋筝身后,被暴雨洗涤过的艳阳将他的影子投在她身旁。
“我写的……真的很糟糕吗?”他很想安慰宋筝,可是她将自己包裹的那样严实,叫所有人都看不见里面的伤口。
宋筝没有转身,也许是在斟酌该怎样回答,也不知该怎样说明,这样一个尴尬的时刻并不是一个闲聊的好机会。
“她同我见过的每一个女子都不一样,”她听得少年的声音固执的自背后传来,“所以……我有些在意她。”
“我只是想着,我坐上了总司的位置,我想缠着她直到她不耐烦的夸我,我新学了一套拳法,我想在夏天的时候打给她看,想借着擦汗的名义问她要条手帕,我把衣领系紧,生怕露出的伤疤太丑会吓到她……”
宋筝很想告诉他,若是真心在乎一个人,哪里有功夫去留心那疤痕是美是丑,只顾着心疼了。
叶商看着她沉默的背影,突然生出一种慌乱,他现下脑子都不动了,甚至回忆不起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那些话就这样冲口而出。
宋筝转过身,定定的瞧着他,久到叶商都以为她看出了什么,才拿着手上的宣纸朝他晃了晃:“跟你刚才说的比起来,真的写的……不太好。”
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出了声,叶商挠了挠头,虽然不明白她是因为什么笑,还是后知后觉的也跟着她笑起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像叩响了一扇门,让宋筝从门后走了出来。
杏儿拿伞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刚想抱怨几句天气,就看到宋筝和叶商站在雨过初晴的廊下,相隔几步远,两个人相视而笑,却没人说得清楚笑的是什么。
含蓄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叶商搁下笔,随口问了一句:“这么含蓄,能看懂吗?”
“这……含蓄吗?”在宋筝眼里,这已经算是很明显的表示了,道是无晴却有晴,忽近忽远,似是而非,倒是和叶商的剖白不谋而合。
不过看了看叶商准备的一沓子诗句,她差不多明白,在叶商眼里,一切不带有“英雄”或是“美人”的诗句都称得上是含蓄的。
她有的时候又替那位神秘的女子庆幸,幸而叶商没有直接解下身上的□□送给人家,照他的想法,将士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武器,他将战场上安身立命的家伙送给人家,自然就是把命也送给人家了。
他想的是挺好,可是想到叶商浑身杀气,气势如虹的将□□压在身前桌上时,总觉得脱口而出的会是,“拿你命来”。
宋筝只能委婉的劝他,这□□体积太大,带着去见女子怕是有些杀气太过了,别人还以为是寻仇,在她一一否决了弓箭、刀剑一类的提议后,叶商总算不太情愿的保证会放弃这个想法。
叶商自从升了总司以后比从前忙了许多,但即使如此忙碌,他依然坚持会寻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时候是几张古谱,有时候是些杭京没有的花朵种子,隔三差五的着人送给宋筝。
等到盛夏的时候,杭京城中的流言已经到了即使她闷在府中也瞒不下去的地步,宋复和沈严在朝中的龃龉闹的满城皆知,前一日刚听说宋复的门客被查出贪污索贿,后一日巡防营中的士兵便被爆出醉酒闹事,从前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龌龊事情频频被人拿出来做文章,朝野一片人心惶惶。
连皇后都曾经想宣宋筝进宫,估计是想从中调和,但沈严以她身体不适为由挡过了,于是街巷中的流言便愈演愈烈,关注朝堂动向的说这将军夫人的位置恐怕是要易主了,看多了话本子的说沈严是为了给苏云染铺平将来的路才下大力气对付宋家,还有街上卖小报的说宋筝怕不是被沈严软禁了。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宋筝,既不在意宋复是不是官职被贬,也不在意沈严阻止她进宫,满脑子最烦心的事情便是新得的花种实在娇弱,既不能浇多了水,又不能晒太久太阳。
偶然会听得杏儿在和秋寅吵嘴,一个说将军不让夫人出府是为了夫人好,一个说将军对付宋复的动静可完全没顾忌宋筝的脸面,秋寅涨红了脸替自家将军分辩:“那贪污索贿的事情也不是将军凭空捏造出来的,还不是那些门客自己中饱私囊!”
杏儿气的不行怕吵着宋筝还尽力压低了声调:“那长街上纵马闹市的事难道是无中生有?”
秋寅很替将军打抱不平:“那些人本来就是世家大族塞进巡防营的,将军难道还能跟所有士族抗衡不成。”
杏儿一边扯着秋寅的耳朵把他往外拎一边低声教训他:“死蚯蚓你存心来跟我抬杠是不是,非要惹夫人不开心吗。”
秋寅只好揉着耳朵小声嘀咕明明不是他先开始的。
宋筝的院中有一颗杏树,枝叶浓密,恰好在窗前留出一片阴影,宋筝便时常坐在窗前看书。两人争执的声音逐渐远去,院内复又转为一片寂静,窗外偶尔有风静静的吹过,带来杏子成熟的清香。
阴影下书本上飘逸的字迹变得模糊,她有些昏昏欲睡,正在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托住了她一点一点的脑袋,是双温暖而粗糙的手掌,掌间的茧磨得她有些不舒服。
“沈严?”一双半睁开的眼睛茫然的自上而下望着他。
沈严挑眉,很少有人会直呼自己的名字,哪怕是宋筝也会规规矩矩的叫一声将军,突然听得一声软绵绵的沈严,倒叫他愣了一下。
宋筝迷迷糊糊间还以为是自己梦到了在北疆打仗的沈严,于是轻声的问道:“冷吗?”
听得这句,他便猜到宋筝约莫是没睡醒,将她的头扶正:“看什么书困成这样。”
鼻尖嗅得沈严衣袖间一股甘松的香气,总算清醒了些许,又想起来自己做的香囊正是这个味道,没想到他倒是带在身上。
他带着自己做的香囊,听着街上那些流言蜚语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沈严倚在窗边,见她半天没动,便伸手拿她在看的诗集,低下头扫了两眼就发现,这好像是自己写的诗。
沈家还未出事前,沈严便因为自幼展示出的过人天赋而名声大噪,随后又师从太傅大人,便有精明的商人将他写过的诗编纂成册,在坊间颇为流传,不过现在早就随着沈氏的没落和镇北将军名号的崛起而无人问津了。
宋筝一把将书抢回来,既觉得这一举动实在太过唐突,又知道沈严绝对不喜欢看见这诗集,僵持了半天,只是低着头闷闷的说了句:“下次不会了。”
至于是不会再看这诗集,还是不会被他抓到自己在看,宋筝自己也无法保证。
她还以为又是一顿疾风暴雨,却没想到沈严顿了半晌只是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再开口的时候,便已经换了个话题:“宋大人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只是他身居要职却结党营私,甚至不顾将士的性命截断粮草供给,这事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宋筝应了一声,没打算给沈严解释自己和宋复之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深厚的父女之情。
“别去听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沈严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夫人。”
其实她很早就清楚,沈严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任谁也无法指望从云端跌落凡尘的天之骄子能似从前般明亮而骄傲,而他如今的阴郁和沉默,连带着他藏起锋芒算无遗策的心机都令朝野上下生厌。
可他们都看不到沈严不经意间溢出的柔软,像是幽暗无光的山谷缝隙中偶然得窥天光,哪怕那光既不明亮也不温暖,也叫困于此间的行人看到了希望。
可是沈严……我要这夫人的位置做什么用呢?她极轻的叹息。
杏儿一向心大,此刻便劝道:“夫人瞎想什么,好不容易把将军捧到现在的位置,如今正是可以享福的时候了,左不过是不受宠罢了,这满杭京就是宫里的皇后不也得看贵妃几分面子,何况那苏云染娘家一个知州,有宋大人在,还能爬到咱们头上不成?”
她倒是很想提醒杏儿,宋复一点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受宠,是不是会被苏云染欺负,他怕是在意沈严都多过自己,不过杏儿总是摆摆手劝她:“想那么多做什么,别人又不知道您在宋家不受宠,夫人大可以抬着宋大人的旗号狐假虎威,宋大人还能闲的管这个不成。”
这样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这可惜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这般想得开。
正如此时,杏儿再三劝她将老夫人教给她抄写的经书分些给下人,用她的话说便是:“这么多遍经书三日后便要,傻子才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去抄呢,菩萨不会怪您的。”
宋筝没有心思去听杏儿的傻子理论,只顾着提笔抄字,菩萨会不会怪罪她不知道,但菩萨倒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对自己说话算话的了,杏儿凑过去问道:“说话算话?小姐从前不是不信神佛吗,许了什么心愿这么灵验?”
宋筝将抄了一半的纸小心的从杏儿的手肘下拯救下来,松了一口气道:“许愿我的傻杏儿能聪明一点,别净给我添乱。”
杏儿当然是不信的,嘟嘟囔囔的去替她磨墨,不过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有用的,倒是将沈老夫人突然来这么一出的原因给查了出来。
也不能说是查出来,不过是对着秋寅威逼利诱,撵着人家跑过了三条街把秋寅逼得差一点就上树了才说漏了嘴,近日大夫例行上府时说苏云染的胎像不稳,如今正是凶险的时候,老夫人约莫是怕她知道了之后生出什么心思,才找了些杂事好让她分不出手来。
秋寅看杏儿的眼神活像是见了鬼,直往宋筝的身后躲,发颤的声音向她求饶:“夫人可千万别说是我说出去的……”
宋筝表情复杂的看着两人绕着她跑圈,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叹杏儿终于有了天赋异禀的长处,还是感叹沈严如今堂堂镇北将军的贴身小厮,竟然就被杏儿这么兵不血刃的手段逼得出卖了主子。
还没等她想明白秋寅这两年跟着沈严在北疆到底在干什么,意志竟然如此薄弱之前,沈严倒是先登门了,她手一抖,一滴豆大的墨汁顷刻间便毁了一张已经完成一半的抄书。
她轻蹙着眉头,为了这张写废的宣纸而心痛不已,但换个角度想她这两日可未曾出过院门,哪怕苏云染真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到自己头上,面色总算晴朗了些许。
沈严并不知道她心头一瞬间的百感交集,只是纯粹听秋寅说宋筝已有两日未曾踏出院门,便过来看看她罢了。他远远在院门外便见到宋筝坐在书案前低头抄着什么书,她低头抄的很认真,低垂的脖颈勾勒出半弯的弧度,他走近几步倚在杏树边瞧着她抄完一张,叠在案边堆了两堆,似是有些累了,转了转手腕抄下一张。
她手腕上只带了只素净的玉镯,沈严忽然想起来,宋筝从未让他买过任何珠宝首饰,甚至连嫁妆里的金银首饰也很少带,从之前下嫁被暗中耻笑,到如今他步步高升众人艳羡,宋筝都很少出门参加宴席,任由众人或是猜测她重病缠身,或是猜测她被软禁府中。
就如同飓风的中心最为平静一般,宋筝也就这样安然的处于杭京城舆论的风暴中心,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朝臣命妇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连苏云染来杭京之后也暗中找过苏家的旧识往来,宋筝的活动轨迹却很少超出将军府,她平静的接受了下嫁与沈家的婚约,平静的接受新婚时他忙于校练营甚少回府,平静的接受他踏上生死未卜的北疆征途,平静的接受他将苏云染从北疆带回府。
圣上亲封的命妇也没能使她展颜一笑,宋复被贬去东珠办差也没能让她找自己求情,就在沈严以为他就是战死在北疆也不会使她摘下面上严丝合缝的面具时,他清楚的看见,宋筝皱着眉沉痛的捧着抄到一半作废的宣纸,看向他的目光中满含谴责。
见鬼了,若是他英勇牺牲的战报传回杭京,也不知道宋筝会不会难过成这样,沈严这样想道。
愈合
宋筝若是知道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让沈严觉得自己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定然会觉得十分冤枉,她自幼在宋府便不受宠,又在惯于虚与委蛇的宋复身边长大,自然将他遇事总能笑得云淡风轻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只是如果说宋复是笑里藏刀,宋筝不过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而已。
沈严如今只想着,他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让她总算舍得换个表情,拿过那张写废的草稿才发现是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府中沈老夫人最信神佛。
沈严有些头痛,一把扯过她面前的纸:“别抄了。”
宋筝心中又是一痛,熟练的从他手中救下脆弱的宣纸,幸好没有揉皱,这一沓若是都作废了她怕不是会当场拿剑逼着沈严给她补回来。
杏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身后跟着的秋寅拼命给沈严使眼色,一副“我已经尽力了”的表情。浑然没看懂秋寅眼神,也不知道自己捡回一条命的沈严只听得杏儿冷冷的声音:“这些都是沈老夫人送来的,老夫人说要夫人在三日内抄完。”
没想到沈严直接撩袍坐下,对战战兢兢的秋寅说:“还愣着干什么,过来磨墨。”
宋筝还以为沈严是让秋寅替自己抄,心中颇有些惊讶秋寅还会写字,却在看到沈严握笔的时候楞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