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正统一战线指责着沈严,把路过的秋寅听得一头雾水:“谁说将军在折磨夫人了?”
杏儿的目光不言而喻——这么大的雨让夫人淋着,不是折磨是什么!
要不说这思维构造确实不同,秋寅道:“那将军自己不也淋着吗?若真想责罚夫人,将军何必陪着夫人一起淋雨。”
“其实将军是想……和夫人道歉来着。”秋寅毫无负担的出卖了自家将军。沈严去校练营时遇到了不少从前的同僚,谈天时才发现,受过他“恩惠”的不止王副将,何参将说自己胞弟曾经被冤入狱,是他四处奔波替他平反,蒋校尉说自己忙于训练,连故乡发了水灾都不能赶回去,也是他将二老接到京城,还悉心照料。
原来他身旁还算有些交情的同僚,大半都受过自己的照顾,感念于他的恩情,才投桃报李。
不用说,这些事自然是宋筝打着他的名号去做的。
杏儿听得脸都皱在一起了,她就不明白了好好说一声谢谢有这么困难吗,非得整这些五五六六七七八八的,把她家夫人折磨的人都瘦了一圈,有一天晚上点着灯还在思索,将军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杏儿不好意思提醒夫人,将军就没做过几件对得起您的事。
宋筝苦苦思索,然后得出一个结论:“将军是不是想休了我,又不好意思开口?”
……
秋寅也很想不通:“夫人做这些事情为什么不告诉将军呢?将军还以为夫人看不上沈家呢。”
“臭蚯蚓你怎么跟你家将军一样不长眼,哪个姑娘家看不上夫家还巴巴的嫁进来?看不上沈家还对着沈夫人毕恭毕敬有求必应?每年的祭祀、中馈,大大小小的家宴,还有那个姓苏的婚事,哪样不是我家夫人辛辛苦苦安排好的?”
秋寅觉得杏儿生气时讲起话来噼里啪啦的像是放了一段炮仗,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被自己的口水噎着,见吵不过杏儿,有些委屈的说:“将军是因为不知道夫人的心意才会……”
好了,这话又点着小炮仗的火线了:“你家将军是没长眼睛呀还是没有心呀?他自己看不见呀?还是得我家夫人扒着他的耳朵一天三十遍的喊我心悦你我心悦你我心悦你?”
“死蚯蚓,跟你家将军一样是个木头脑袋。”
说罢杏儿气呼呼的跑了,留下秋寅一个人在廊下,耳朵边还回荡着盘旋的轰炸,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在说将军吗,怎么又扯到他身上了。
一回头,便看到秋棠站在一旁,同样以一种恨其不争的眼神看着他,还惋惜的摇了摇头。
*
宋筝能感觉到,自己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踩进水潭了,鞋袜已经湿透。但她偏偏不想如他的愿,于情于理,自己都没有向苏云染低头的道理。
她是宋家的女儿,就是宋复尚且都要看几分她外祖家的面子,今日就是在圣上面前,也是苏云染跪她。
她并不知道沈严到底想做什么,最糟不过是和离罢了。
宋筝开始认真的盘算,她陪嫁里的几间铺子最近也赚了不少银钱,这几年京郊的地价跌了不少,如果她要出府,那倒是个好去处。想来想去又摇摇头,当初是因为沈严她才会留在杭京,大虞幅员辽阔,何处不能落脚。
她正想的出神,沈严已经带她走到花园中的凉亭处收了伞,凉亭不大,两个人面面相觑的相视而坐,雨势越来越大,似乎在四周拉起一道环绕的帘幕,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小小的一方凉亭。
猝不及防间,两人抬起头对上了眼神。沈严低头盯着她波澜不惊的眉眼,听见她的声音传至耳边:“将军不必问了,我没有私下见过宋大人,即使父亲朝堂上做了什么,也和我无关。”
沈严应了一声:“你早就知道苏云染的事情了。”
不是问句,宋筝答道:“是,父亲同我说了。”
沈严想到那封寄来的家书中附着的宋复的笔迹,挣扎了片刻才问出口,宋筝却一脸惊愕的望着他,似是第一次听到。
“所以你并不知道是他断了粮草?”
宋筝不想瞒他:“后来你和他在朝堂上闹的最凶的时候,我才知道的。”
沈严不知道这种松了一口气的心情是否能称为庆幸,他方才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幸好她不知道。
亭内紧张的气氛渐歇时雨也渐渐的小了,雨后的蝉鸣声渐起,填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谢谢你。”
这三年来,他还从未对自己的妻子说过一句谢谢。
“我听到你在叶商面前帮我说话,我知道你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我知道你暗中为我四处打点安排,我在外征战的时候,你帮我把府中上下都打点的很好。”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做的一切,我都很感激,从前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
宋筝突然偏过头去,他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还以为自己把人惹哭了,沈严有些手足无措,随手从旁边拔了片叶子折成的模样,蹲下身去把它塞进宋筝的手里,这才看见宋筝脸上绽出的两个深深的酒窝。
宋筝低下头去看手里那支竹叶船,心头浮上一个念头——沈严这个人只要愿意,惯能哄女孩子开心的。
“真丑。”她咕哝了一句,将小船轻轻放在了如镜的池塘之上,一阵风吹过,垂下的柳枝飘荡,船儿向湖心飘远。
沈严被噎了一句,突然发现,那样鲜活而生动的宋筝,自己好像拿她没有什么办法。
*
最先发现宋筝变化的反倒是叶商,他觉着宋筝的心情似乎很好,对他的态度简直可以用春风化雨来形容,即使自己第三次将独占鳌头写作独占敖头,她也只是拿朱红色的笔圈出来,温声提醒他这个字又错了。
有时候沈严也会过来看他写的文章,宋筝说这是好事,将军从武前的老师如今已经升任了太子少傅,在那之前沈严也算是老学究的得意门生,足可见他的文学素养和功底着实是不错的。
宋筝说她毕竟没有正经上过书塾,只能给他略微提点几句。
宋筝说让他从今以后跟着将军潜心学习,说他迟早也能跟将军一样升任万户侯。
宋筝说……
叶商不大高兴,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听杏儿说,将军和夫人和好了,他能感觉出沈严的变化,从前在北疆打仗时,寄来的家书他是很少看的,一般都搁置一旁,经常是下个月的家书寄来时,上个月的还没有拆。但现在,沈严看到他文章上被宋筝圈划的痕迹时,嘴边会浮起一丝不经意的笑。
将军甚至会在宋筝坐在窗旁,对着镜子描眉的时候突然敲敲窗户,似乎专门要去吓她一跳,看她手忙脚乱的补救画歪的眉峰。他还会在天晴的时候帮宋筝把房中的花花草草搬出去晒晒太阳,天气热了,便会留在她房中讨一碗甜汤喝。
在夏至那一天,圣上围猎赐下的宅邸已经修缮完毕,他东找一句理由西找一句借口,连自己都不知道在逃避什么。
宋筝自然是不会介意他多住些时日的,手中的诗集翻过一页,停在一处,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窗棂被人扣了两声:“在看什么?”
她抬头,大半的阳光被倚在窗框旁的沈严挡住,她站起身:“将军要出门了吗?”
“巡防营有点事,你不是要书市吗,送你一起过去。”
这一刻,时光交错,他似乎跨越了漫长的光阴,再一次朝她伸出手。
“怕什么,上来啊。”少年沈严在催她快些上来,身旁围着的七八个孩子也纷纷催促她,但她有些害怕,虽然她被沈严带着已经干了不少招猫逗狗的事情,但爬人屋顶这种事她还从没有试过,有些踌躇。
她仰头看着他,沈严朝她伸出手,挡住了身后月光的清辉:“别怕,来吧。”
她握住少年的手掌,才使出了三分劲就被人一把拽上了屋顶,一群孩子小心翼翼的在瓦片上走着,一点点爬上最高的房顶。
沈严被簇拥在最中间,指着南面朝他们说:“看到没有,那里是皇宫的方向,等我长大了,我会在那里坐上首辅的位置,我,沈严,会是沈家第二个首辅。”
一帮孩子才不吃他那一套,嬉闹着尝试把他推下去,嬉戏声传出很远,引来几户人家的叫骂,孩子们闭紧了嘴巴嗤嗤的笑着。只有她在最外层看着他,只觉得那时意气风发的少年矗立在黑暗的夜,脚下踩着的,是整个杭京城的风景。
搬离
沈严还记得当初自己和宋筝定亲的消息传出时,半个杭京城的人都在感叹自己有多好运,即使犯了要杀头的大罪,也能凭着副好皮囊求娶宋氏嫡女,借着宋氏的助力重登朝堂。
他知道宋筝家世好,生的也好看,可那时他只觉得为了家族牺牲婚事的情绪无人能懂,直到今日看见宋筝轻摇着团扇从石阶上向他走来的时候,沈严才有些后悔,都说女子披上嫁衣之时是最美的,而自己为何大婚当日竟没有好好的看她一眼。
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宋筝披了件茶色的外衣,鼻尖微微沁出汗珠,绿色的腰带绑着杏色的衣裙擦过他的脚尖,沈严不自觉的用黑色的外袍替她的衣裙挡住车辕处的灰尘。
“将军看什么呢?”
沈严猛地醒过神来,飞快的将她扶上马车,自己则骑马跟在后头。
他方才居然在想,如果自己还是当初师从天子帝师的天之骄子,那么此刻他站在宋筝身边,应当是极相配的。
*
东珠的灾情已经有所缓解,杭京也为难民安置兴建了饭点和房屋,这几日他便要带着人手过去布置巡逻事宜。
巡防营从校练营抽调了些人手,叶商也在其中,倒是难得的再次搭配,两人还算是默契。布置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沈严问了一句圣上赐下的府邸修缮的如何了,不知为何叶商的脸色忽然凝滞了,半晌才答说,约莫还有几日便能住进去了。
沈严点头,又说起营中要开宴席的事情,东珠赈灾的事巡防营和校练营都出了不少人手,也算是犒劳将士。
两人说着走到出口,沈严知道宋筝一去书市没有一两个时辰是不会出来的,既然差事提前办完了便顺路去接她,叶商回校练营,于是一个向南一个向东。
隔得老远,沈严就瞧见河畔石桥旁倚着的宋筝,出门时他特地小心护着的衣裙此刻被她毫不在意的靠在石桥边护栏上。微风吹着她的耳坠微微晃动,清澈的颖水河映出她的倒影,袅袅婷婷。来来往往的行人数不清有多少在偷偷看她,可宋筝的目光不为任何人停留,只是默然盯着颖水河上落叶漾出的波纹。
没人知道宋筝这样静静等了多久,直到她抬头向人群处张望看清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严分明看见她亮起的双眸,倏忽又垂下,斜阳半照在她脸上,出卖了唇边被掩去的那抹笑意。
“今天怎么出来的这么早,在等我?”
宋筝顶着他探寻的目光,泰然自若的点头道:“没带银子,等着将军结账。”
沈严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黑的装扮,刚想说自己这样进去谁还敢做生意,转念一想即使宋筝身上没带银钱,随便一个玉佩手钏押在那里就是了,再不济报上将军府的名号,哪家店会不肯赊账呢。
看他不动,宋筝细声劝他:“我都同人家说了,我夫君会来帮我付账的,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被她那样专注的看着,任谁都会以为她是为了那几锭银子,但沈严知道,她只是给自己踏进书市找个借口。
他原来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书铺,不想遇见从前的熟人,更不想被人问起,自己已经是一个将军了,何必再看这些圣贤书,这话无异于在提醒他,任他诗赋天分再高又如何,如今沈氏的子弟是没有科考资格的。
他有一种感觉,宋筝好像总能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从之前给他找借口面见清远大师解开心结就是这样,也许因为宋筝本身就出身氏族,在她身边,沈严有时恍然间会觉得一切都是从前的模样,好像这些年的低谷只是一场漫长而荒诞的梦境。
自他一身黑衣进来开始便有许多人明里暗里的打量着他,多半是好奇或是打探的目光,沈严也不甚在意。远处跑过来一个男子朝他殷勤的打招呼,一口一个沈将军的叫着,他有些尴尬,半张着嘴不知道如何回答。还是宋筝悄声提醒,他才想起这是自己的旧相识,如今在礼部当差。
并没有预想中的敌意和讥讽,沈氏早已东山再起,从前树倒猢狲散,人人避他如蛇蝎的场景仿佛还在昨日,如今这些人已经端着副殷勤备至的笑脸上赶着来巴结他了。
结账的时候他帮宋筝捧着沓书放到柜台上,掌柜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报出个数字,宋筝下意识从袖中掏出碎银结账,掌柜愣了下,不知道该不该接。
她这才想起自己用来忽悠沈严的借口,原本彼此心照不宣的事被她一时疏忽明晃晃的摆在了台面上,不由得有些懊恼。
还是沈严放下一锭银子解围,说不用找了,掌柜喜滋滋的连声应着,绞尽脑汁说了几句捧场话,便没人再去关心方才的尴尬,只剩下宋筝还笔直的站在那里。
沈严替她提着包裹,拉她往外走:“方才诓我进来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如今怎么一副傻呆呆的样子。”
宋筝低着头任他拉着,脑袋像是一团浆糊,她想起方才随意翻过的一本书中说,掌纹绵延无断是多子多福的象征,可惜了,沈严原本的手相应是极好的,偏偏一道疤将三条掌纹从当中截断。
察觉到身旁的脚步跟的有点踉踉跄跄,沈严盯着她的裙摆:“脚怎么了?”
以为他嫌自己走得慢,宋筝连忙加快脚步,看沈严还是停下等着她,才开口道:“方才……方才站的太久了,脚有些麻了。”
一时间沈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拍拍外衫背上的灰,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宋筝缓慢的眨了眨眼睛,抬手有样学样的拍了拍他外衫上不知道在哪的灰。
沈严差点被她气笑了:“我让你上来。”
*
叶商站在将军府门口,第十八次听下人报告府邸已经修缮完毕的消息,他正苦恼着再找个什么理由,就看见不远处沈严背着一个姑娘走过来。
背上人细而软的长发垂在沈严肩头,伴着她规律的呼吸,一阵一阵拂在他的颈间。他原本今日是带着佩剑的,宋筝帮他拿着,那把剑就横在他喉间,剑鞘不经意的蹭过喉结。
叶商听不见宋筝说了些什么,只看到沈严低头在笑。
府门外探出的杏树枝丫飘下花瓣,落在宋筝的发髻上,她忙不过来,只好先替沈严拂去头上的花瓣。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就今日搬吧,你在这里等我。”
宋筝看见叶商站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的拍拍沈严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听闻叶商突然要搬家,才喃喃道:“怎么这么突然,我给你准备的东西都没收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