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刚换上干燥温暖的衣服,打了两个喷嚏,门被人猛地推开,呯的一声她下意识就觉得是叶商,结果进门的却是沈严。
好久没见到沈严如此生人勿近的模样,她打了个哆嗦,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得。沈严也浑身湿透,衣帽上的水珠一串串的滴下,很快就打湿了地板:“怎么一个人回来也不说一声?”
他声音冷的可怕,宋筝解释说她让书铺老板留了话,说着咳了几声,毕竟淋雨有些受凉了。沈严顿了一下:“非得冒这么大雨回来吗,着凉了怎么办?”
杏儿突然冲到他面前:“是啊,若不是将军急的连马车都直接带走了,夫人就不用在暴雨中等马车了!”她显然是又气又怕,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宋筝惊讶的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敬佩。
没想到素来胆小的杏儿会出来呛声,沈严还想反驳,宋筝出来打圆场:“将军快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苏姑娘身子无碍吧?”
“当然无碍了,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好端端的跟在将军身边呢,可看不出一点身体不适的样子!”
宋筝递出一个台阶,然而被愤怒冲昏头的杏儿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个台阶。也不知道沈严究竟跟苏云染谈了些什么,此刻又被杏儿噎了一句,烦躁的情绪直接写在了脸上,看到宋筝才硬生生将情绪压了下去
他在大雨中找了她小半个时辰,以为她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在这里担惊受怕,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明明嘱咐了她会遣马车去接人,非要自己撑着伞冒这么大的雨回来。他更想不通的是宋筝这么聪明的人,就算真的生气又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宋筝看出沈严心情不佳,便让杏儿去准备些热水洗漱,好把这两个都在气头上的人分开。
“将军去洗个热水澡吧,杏儿就是这个性子,我会好好说说她的。”宋筝轻声劝道,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其实于她而言,苏云染的不适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所谓,沈严既不想让她插手,她便继续和从前一般揣着明白装糊涂过下去就是了。
她从前不是做的很好吗?
刚才沈严浑身湿透的闯进来的时候,她纷杂的思绪突然被人理顺了,
她心中的欣喜和落寞都来自于不甘心,她不甘心只做他眼里沈家端庄得体的大夫人,她渴望着有一天和他手牵手漫步的时候假装不经意的提起两人的过往,她盼望着有一天他能知道,在那样漫长而孤单的岁月里,她曾经陪伴在他身边,就像他曾经陪伴着自己那样。
到底是他的靠近助长了她的希冀。
而人从开始盼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失望。
她如今已经是将军夫人,大婚当日他牵着红绸子同她拜天地高堂,于是那时宋筝想,这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幸运的人。
*
府中人人都知道夫人同将军一起出门,可因为西院里的苏姑娘身子不适,将军便抛下夫人一个人回府了,还带走了出门时的马车,害的夫人回府时淋的浑身湿透。
自从苏云染入府以来,两人其实没起过什么正面冲突,再者将军从北疆回来后同夫人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他们还以为夫人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可如今看来,到底还是苏云染得宠多些的。
窃窃私语的几个人没看路,捧着一盆子水把刚从院中出来的宋筝撞个正着,一时间吓得脸色都白了,纷纷跪在地上求饶不敢看宋筝。
不少路过的下人目光都不经意的看过来,心下猜测夫人怕是要杀鸡儆猴立个规矩了,不由得为这些撞在枪口上的捏了把汗,几个年纪小的丫鬟跪着一声都不敢吭,整个身子直发抖。
“看来我今日运道不大好,和水犯冲。”宋筝也看到几人吓得不轻,轻声说了句玩笑话才道,“都跪着做什么,去换件干净衣裳罢。”
几个小丫头这才敢起声,告了一声罪后匆匆退下了。
叶商站在廊下,这才明白宋筝今日为何会一个人。匆匆而过的下人没注意到站在廊柱边的叶商,自顾自的交头接耳走过:“夫人这样开明大度的性子,本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情伤心的。”
另一个应了声是,宋筝素来御下有方,眼看着夫人同往常并无二样,便也没人再去嚼些舌根。可叶商却迈不动步子,站在院门外,他远远瞧见宋筝一如从前坐在窗前托腮不知望着何处。
明明她坐着一动不动,叶商却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的发抖,脚下像是生了根,他需要用全部的理智和力气控制住自己上前的脚步。下一秒她抬头时,叶商正对上她发红的眼眶。
叶商生平头一次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所谓的给人台阶下,他移开目光:“今日风太大了,是不是吹着人眼睛疼。”
*
一场秋雨一场凉,等人反映过来,已经被这一场场飘零的秋雨浇的透心凉。
许是因为孕中贪凉,苏云染屋子里依旧在送着冰,丫鬟朝宋筝提了几嘴,说这样怕是对胎儿不利,宋筝皱了皱眉,开口却是让丫鬟同沈严说一声:“以后苏姑娘的事情直接由将军和老夫人负责,不必再经过我手。”
宋筝说得云淡风轻,和平日里吩咐下人办些惯常的差事一般并无二致,
府里一如从前般太平而井井有条,只有沈严如芒在背,他有心想要填补两人之间的裂缝,可每当他提出带宋筝出去转转时,宋筝只是回说苏姑娘的身子要紧,劝他有时间多陪陪苏云染。
这话若是别人来说,沈严定会觉得是在赌气等着自己去哄她,可叫宋筝说来却无比认真,在她心里,苏云染像是两人之间横亘的伤疤,更是沈严拿来伤她的利器,大约是疼怕了,她便不想着怎么去愈合,只是一味的逃避,仿佛她闭着眼睛,这条鸿沟就不存在了。
沈严于是便在这大半个月中见识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诸多借口,他主动说要带她出去,宋筝总是推说下次吧,今日日头太大了,下次吧;今日天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雨,下次吧;今日要安排府中洒扫,下次吧。
等他挑中一年难得一遇的好天气时,宋筝一本正经的告诉他,既然是难得一遇的好天气,那也许院中她栽了小半年的花种马上就要开了,若是出门可能会错过了大好光景。
沈严看着那小半年依旧安静躺在土里不知还是死是活,却被宋筝寄予厚望一夜间能发芽开花的花种,不禁无语凝噎。
更多的时候宋筝只是笑笑看着他,委婉的表示着拒绝。
沈严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两人刚成婚时朝夕不得相见的时候,只有每日晨起时枕边的衣服还提醒他府中有宋筝存在,不论上朝有多早,他起来时她都已将朝服放的整整齐齐叫人送进来。
下朝回来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宋筝的院门外站了很久,叶片在他眼前缓缓飘落,让他想起宋筝盛夏时替他挡住落花如雨。
从前他不回府的时候,宋筝也曾这样等过他吗。
他不知道,他不敢知道。
见清
最近秋寅老是往杏儿身边跑,乐颠颠的捧着些从集市上淘来的小玩意儿,把杏儿惹得不胜其扰,但宋筝知道她实际是很开心的,因为自己亲眼看见杏儿十分宝贝的把那些东西都藏在床底下,连秋寅给她买的糖葫芦串她都要把签子洗干净了一根根插在一个空花盆里,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什么稀奇品种。
宋筝很是欣慰,她从前还担心杏儿的脾气会难找婆家,但偏偏就是有人喜欢这样的性格,可见这世上偏爱是最没有道理的,就像杏儿之于秋寅,就像苏云染之于沈严。
虽然她很开心杏儿有了着落,但秋寅实在来的有些过于频繁,她委婉的提点了几句,说别耽误了差事。
秋寅支支吾吾的,只说将军不会介意。
快到中秋的时候,见清从滁州回来了,小丫头一回来就扑到她怀里,很是亲昵的在她怀里蹭了蹭。宋筝问她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本来说好了一起去接她。
沈见清是将军的胞妹,当初她嫁进沈家时沈老夫人对着她嘘寒问暖,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嫁进驸马府的公主,所有下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只有沈见清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大小姐的脾气对她不冷不热的。
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难说的很,谁能想到当初嘘寒问暖的沈夫人会将沈家传给下一任主母的镯子给苏云染,半点不顾及她的面子,而当初对自己退避三舍的沈见清却成了整个沈府和她最投缘的人。
直到后来沈严远赴北疆打仗,临行前担心见清留在杭京闯祸,便把她送回滁州老家待了两年,直到现在沈家蒸蒸日上才将她接回来。
见清将宋筝拉到一边,摊开掌心:“嫂嫂看这是什么?”
掌心躺着一块通体碧绿的玉,玉上还雕琢着一个“筝”字,滁州盛产玉,但这块色泽通透,想来是上乘的好玉。
她悄悄凑到宋筝耳边:“嫂嫂猜猜这是谁让我带回来的。这是你独一份的,姓苏的可没有。”
毕竟是女儿身,沈见清比沈严敏感的多,自然知道对一个人好比不过独独只对一个人好。
身后的侍卫追的气喘吁吁:“二小姐,二小姐你别乱跑,府中今日还有贵客呢!”
“贵客?”见清这才发现宋筝房中好像特意备齐了点心,既然不知道自己要回来,想必是给别人准备的,不无警惕的问她,“嫂嫂,这些吃的都是给贵客准备的吗?是谁呀?”
天气热的厉害,宋筝拿帕子擦了擦见清鼻子上沁出的汗:“是你哥哥在北疆打仗时的同僚,近日人家升任了,你哥哥特地在家里设宴请人家过来的。”
“男的女的?”
宋筝敲了下她的脑袋:“你哥哥打仗的同僚还能有女的不成?”
跟着宋筝去前厅见客人的时候,见清好奇的打量了叶商几眼,她还从未见过这个随着兄长征战北疆的叶校尉。叶商恍然未觉,只是盯着宋筝看,他总感觉自己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四个人一个盯一个的,宋筝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是该坐下还是该站着让沈严和叶商继续盯着。
见清在两人中间坐下,打断了叶商的目光,他这才注意到多了个没见过的小丫头,正盯着自己:“这是……”
宋筝向他介绍:“这是将军的胞妹,沈见清,你还没见过吧。见清,这是叶商。”
叶商的脸一下垮了下去,看着宋筝的眼神像是条被抛弃的小狗,但她明显理解错了意思,连忙吩咐杏儿把她准备好的糕点端上来,这下好了,叶商和见清似乎在比赛谁吃的更快,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塞,看的宋筝有些目瞪口呆,叶商惯来是这样的,可见清……滁州的伙食就差到了这个地步吗,她忽然有些心疼起见清来。
见清正卖力的吃着糕点,被沈严拍了一下,她依旧死盯着叶商,不耐烦的拍开沈严的手,沈严只得把她拉到一边。
“哥你干嘛呀,别扒拉我!”
沈严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己这个从小便不着调的妹妹:“那玉呢,你给她没有?”
“给了啊。”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了许久,自己哄人的功力已大幅下降,总之看着宋筝收到这突如其来的礼物,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喜。
另一边宋筝正在剥橘子,将白丝一点点扯下攒在手中,叶商心中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遇上沈见清是不是她刻意安排的,自他升任起,皇上有意无意的打听过他是否对哪家的姑娘有意,还有许多人托将军来给他送各家女儿的名册。
杭京的画师工艺精湛,环肥燕瘦的婀娜身姿跃然纸上,可他只能敷衍着翻两页,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宋筝拿板子轻敲他脊背的样子:“坐直了,人坐正了,字才能写的正。”
有同僚悄悄的问他是不是心里有了喜欢的姑娘,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心底深处确实藏了个人,可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杭京,爱一个人是这样辛苦的一件事。
宋筝一个橘子剥完,叶商想起刚才见清撒娇让她喂着吃的模样,赌气似的拿走整个橘子,只留宋筝空着手徒劳的张了张嘴。
他嚼着橘子问她:“你为什么让我认识沈见清啊?”
宋筝正在专心剥第二个橘子:“见清今日回来,这不是正好撞上了吗。”
叶商一骨碌把嘴里的橘子咽下去,心情顿时雨过天晴,原来她不是在操心自己的婚事,宋筝不知道自己一句话为何让他如此开心,警惕的将掌心的橘子拿紧了些。
“之前送的药你擦了吗?”宋筝一边转移话题一边抓紧时间将橘子塞进嘴巴,“伤好些了吧。”
闻言叶商像是想起了什么,迅速卷起了袖子给她看上面青紫的痕迹,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炫耀。宋筝看的一阵哑然,他这到底是操练士兵去了还是打架去了,知道劝了他也不听,只好把秋寅叫过来给他擦药,还要叹口气第十遍劝他能忍则忍,何必较真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其实叶商已经很少同人打架了,她对他说的话他都有认真听进去,雨中被她看见那次只不过是听见有人在训练间隙嚼舌根,说将军夫人无能,带着整个宋家做助力嫁给将军都抓不住夫君的心,还不如北疆的女人,他这才头脑一热跟人打了起来。
不过那次他倒是发现,如果他受伤,宋筝待他便格外温柔,像是哄病中的小孩似的,再来见她时他便刻意在操练时冲在最前头,大概是因为宋筝只要表现出一分心疼,他心中便是十分的满意。
饭后宋筝和将军一起送叶商出府,叶商算是沈严一手带出来的人,如今在朝中也早被划分为沈严一派的人,两人关系虽然不似从前战场般亲近,沈严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有空多来府中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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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见清看来,苏云染便是宋筝和沈严关系冷淡的罪魁祸首,自入府来总是卯着劲想给苏云染使些绊子,还好被宋筝几次发现后严肃批评教育了几番,看在未来侄子侄女的份上,暂时放过了她。
不过要让她闲着也是不可能的,她专程从滁州赶回来,就是想帮着缓和兄长和嫂嫂的关系,只要逮着个机会便能翻出花样来。
宋筝前天胳膊肘上不知在哪里蹭掉了块皮,刚想让杏儿随便涂点药膏,被见清瞧着了,非要叫沈严过来给她擦药。
于是宋筝只能翘着胳膊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等沈严过来的时候,血早都干了。毕竟是沙场上打过仗的,沈严最初被见清火急火燎的扯过来说宋筝伤了胳膊时也很是着急,脑海中已经想象出了鲜血淋漓的场面。
等看到那指甲盖大小的伤口时,将军和宋筝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等的胳膊都快有些发麻了,见清把药膏塞到将军手里,做着“快上快上”的表情,一边蹲在一边看着,好似在等什么表演开场。
将军的手毕竟握惯了刀枪,下手没个轻重,纵然伤口不大,她还是疼的嘶了一声。见清见状立刻狠狠打了下沈严的手,恶声恶气道:“轻点,轻点知不知道!”
沈严被打的有些懵,转眼去瞧宋筝,好像想让她为自己说几句话,宋筝尴尬的挪开眼,见清的脾气她也是爱莫能助。沈严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将药膏重新抹在指尖上,尽量放轻了力度轻轻的抹在伤口上,宋筝也憋紧了嘴唇,发誓这一次绝对不出现任何多余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