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商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孑然一身来的杭京,为什么搬个家行李居然满满当当塞了几辆马车,有宋筝给他做的衣服,有宋筝替他挑了嘱咐他用心体会仔细琢磨的书,宋筝甚至不知从哪里给他寻来了两个厨子,听说也是北疆来的。
收拾到一半,秋寅和杏儿好像又吵起来了,宋筝转过头去眼看着秋寅都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退了,叹了一口气想要过去调和,却被叶商一把拽住。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从来没想过,”叶商问她,“你看不出杏儿喜欢秋寅么?”
可是幸好,她从来是看不出来的。
宋筝花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才完整的消化了这个事实,她能看出杏儿待秋寅和别人有些不同,但无法确定那些不同是否能归咎于喜欢,譬如现下秋寅直肠子的说杏儿包裹上打的结既不好看也不结实,正被杏儿追的满园子乱跑。
可能是信了叶商的说辞,时间也紧,宋筝没再去两人中间说和,而是转头吩咐下人去帮他将打包好的行李抬上马车。
眼看着大包小包的运上车,叶商问道:“这衣服怎么会有这么多啊?”下人回道:“里面是夫人备好的秋衣棉衣,还有进宫的朝服宴会的常服。”
看叶商站在那里半天不动,宋筝才道不过是几件衣服,只是顺手的事情。可他知道那只是让自己安心的借口,天色将晚,夏日的晚风带来难得的清凉,沈严在宋筝身旁的石阶坐下:“夫人是不是知道,我爹娘已经过世了,所以担心没有人替我张罗这些杂事。”
其实叶商也是一点一点察觉到的,宋筝做事本就细心,即使猜到也从没有提起过。
“我也是猜到的,看你自来到杭京后,从来没有家书,赏赐中也未曾提到家眷。”她看见过叶商参军的记录,是在大虞一次同宜国交战大败之后,于是便猜到了八成。
“夫人待所有人,都这么细心吗?”叶商抬起头问她。
宋筝面上的笑容浅淡:“小时候,我爹和我娘总是吵架,我娘无论受了多少委屈都不同我说,我爹哪怕生气到头了,面上也看不出半分的,所以我就学着从那些小事里,找到他们开心或是难过的蛛丝马迹。”
“我以前也一个朋友都没有,我知道那感觉有多孤独,所以我不想让你觉得,偌大的杭京只有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夫人也会……觉得孤单吗?”叶商问。
“曾经是的,后来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来做我的朋友。”宋筝轻声回答,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廊下将军正在看宋筝新画的一副画,是一副游鱼戏水图,这让他想起宋筝钓鱼时轻声嘱咐让他别把鱼儿都吓跑的样子,让他想起扇子挪开后她和脸庞一样湿漉漉的目光。
叶商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清晰的认识到,原来一个人的一颦一蹙、一嗔一笑,都是可以系在另一个人身上的。
宋筝看他有些低落,换了话题道:“我给你寻了几本诗集,你之后若是想为那人写诗……”
“我不会再写了。”
“怎么了?”宋筝心下有了些猜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看清了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她配的上她心中那个英雄,而我即使能够为了她变成英雄,也注定不是她一直等着的那个。”
“终归是没有结果的事情,何必让她徒增烦恼,我从来都只希望她能够得偿所愿。”
暮夏
杭京城的小道消息一向传的很快,久未现身的宋筝不仅看上去气色如常,甚至还是被沈严背回去的事迹很快便不胫而走,再结合宋复回京后再受重用而沈严竟没有什么动静,于是大街小巷又出现了新的传闻,说是苏云染孕中失宠,宋筝稳坐将军府夫人之位。
所有的官眷都想知道宋筝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让沈严回心转意,杏儿拿着她三个铜板买来的小报,正和秋寅头挨着头看那巴掌大的文章到底写了些什么。
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忘记了,苏云染腹中的孩子若是个男孩,便是将军的长子。杏儿看了气的脑仁疼,秋寅只好在一旁格外认真的附和了几句说苏云染是定然生不出长子的。
自从叶商提了一句后,宋筝便格外留意秋寅,杏儿自小和她一起长大,她定是要好好把关杏儿未来婚事的,只是现在看来,这两人若真是能走在一起,只怕她该更操心些秋寅。
“在看什么?”沈严看见她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走到她身后。
宋筝回道:“我在想秋寅喜不喜欢杏儿。”
沈严低头笑出声,引得宋筝回头看他一眼,不明所以。
“将军府上下都知道秋寅一有空就往你这跑,连我这个主子都使唤不动了,你说呢?”
宋筝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沈严在她身边坐下,随手翻着她摊在桌上的花卉养殖技术指南:“你若是想好了,我把婚事给他们指了便是了,横竖都是自家人。”
“不着急。”宋筝摇摇头婉拒。
“杏儿若是定了婚事嫁给秋寅,便能一直留在你身边,你不也安心些吗?”
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宋筝却很认真的反驳他:“杏儿喜欢谁便嫁谁,我才不会为了留她在身边而把她随意嫁出去。”
沈严挑了挑眉,她这样强硬倒是很少见。
“我和她一起长大到如今,也不过二十余载,若我因为自己的私心给她强指了婚事,从今往后的三十年、四十年,她都会困在那个人身边,逃不开、走不掉,日复一日,彼此折磨。”
“而将她困住的那个笼子,就是我亲手关她进去的。”
她讲的很真切,沈严手上的动作一下就顿住了,那书本上方方正正的字半点也读不进去,他忍不住去想宋筝说的究竟是不是她自己。他想,但凡从前宋筝表露出一丝不愿嫁自己的意思,他大概都会拒绝宋家的提议。
他以为宋筝被逼着嫁给自己,会因自己从前对她的冷遇而心生怨怼,会因为沈家没落无法给她体面尊贵的生活而刁钻刻薄,会因为身为女子被迫成为宋复和他之间博弈的棋子而愤愤不平,但她统统没有。
如果她是这样的人,也许自己此刻根本不会如此在意。
宋筝正在给窗台边的花种浇水,没有注意到他变幻莫测的脸色:“再说了,如今我过的很好,自然希望杏儿也能过得好。”
过的……好吗?
“沈严,你干什么呢?”
宋筝低声惊呼,他才看见手心中的书纸已经皱的不成样子,宋筝白而细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我去帮你搬花。”他感觉自己是落荒而逃。
*
阳光几乎是垂着从头顶照进来,杭京城中暮夏是最好的时节,沈严正在院中练剑,带起细碎的风声,宋筝蹲在河畔,手中偶尔撒下星点的鱼食,引得大鱼小鱼纷纷一拥而上,哪怕逆流也要在她脚边争得一席之地。
练剑累了的时候,沈严会盘腿坐在她身旁,替她提着拖在地上的裙摆,把她散落在腰间的长发挽到耳后。
衣服是干净了,鱼儿也被吓跑了,沈严无数次抱怨这些养不熟的河鱼,怎么见到宋筝便争相讨好,见到自己便是落荒而逃。
宋筝嗔他一眼,他便举手投降,趁她背过身去喂鱼时又拿手缠着她细软的发尾绕在自己的小指上。
沈严不再像从前一般抗拒读书习字,宋筝读的书很杂,无论他说了什么,她总能接上一两句。沈严和她在文学方面的共同语言其实不少,久而久之他甚至会同她探讨些时事政务,而宋筝也很争气的总能说出些令他有共鸣甚至于惊艳的看法来。
历久弥新也许说的就是他对宋筝的感觉,北疆有一种酒叫做檀边,初饮时淡而无味,入喉才觉馥郁芬芳,北疆人多爱烈酒,清香之酒少有人问津,沈严却在日复一日的小酌中爱上了檀边的味道。
他这人大概就是这样,初见时不以为意,却在经年累月的浸润下沉醉其中。
沈严就在胡思乱想之间又被宋筝拉着来了书铺,之前在为他收拾书桌的时候,宋筝发现了他胡乱塞在书架上的诗集,倒也说不上是诗集,只是散录了几篇他新写的诗词。
他本以为这些他随手写下的诗句不会有得见天日那一天,倒是宋筝说,这世上每一个诗人在写下诗句之初,都满怀着被世人读懂的希望,若是如石沉大海,那藏在诗句里的心思便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他无法同宋筝说,他不在乎世人能不能读懂,因为那些人看到的都是镇北将军的墨宝,而只有她看到的,是他藏在诗句里无法宣之于口的才思。
宋筝煞有介事的将银钱摆在柜台上,把掌柜看的瞠目结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卖书还倒贴自己的银钱。沈严看的好笑:“把价钱定这么低,就对我这么没信心?”
宋筝下意识答道:“你从前不是说,若你有朝一日出了书,定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传道授业解惑,与同好谈论风月吗?”
沈严愣住,这话倒是听着有几分自己从前的不羁与风骨,但宋筝为何会……
还没来得及深想,秋寅上前说府中来了个丫鬟有急事要报,打断了他尚未深思的疑惑,掌柜喜滋滋的应承下了这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来人是苏云染身边的丫鬟,说是她身子不适,请将军过去看看。沈严都没细想便皱眉回道:“身子不适请郎中便是了,找我做什么。”
听了这话,杏儿还没来得及开心,就看到那丫鬟毫不退让道:“回将军,我们姑娘说了,怀着身子难免要小心些,今次便是要找将军说些要紧事,将军不来,怕是会后悔。”
沈严自听到那句怀着身子起便开始皱着眉,半晌才改了态度道:“知道了。”
宋筝只觉得这丫鬟的态度有些奇怪,心中猜测大概是苏云染真的有什么事才着急,便对沈严说:“我同将军一起回去看看苏姑娘吧。”
“不行。”沈严却断然拒绝,看到宋筝有些愕然的脸色和周围人好奇的目光安抚道,“你不用急着回去,我一个人就行了。”
“那行,”宋筝应了声,“将军快回去吧,我替苏姑娘寻郎中过去。”
没想到沈严依旧一口拒绝:“我会替她寻郎中的,夫人就莫要为此事烦心了。”
待到沈严急匆匆的走出书铺,那丫鬟斜睨了一眼宋筝:“夫人的好意我家姑娘是不敢消受了,我家姑娘的郎中一向都是将军亲自过问的,不敢劳烦夫人。”明里暗里都在说将军担心宋筝会对苏云染不利。
杏儿差点就要冲上去和人家吵架:“狗眼看人低!我家夫人才不稀得脏了自己的手!”说着又转过身来安慰宋筝:“夫人别想多了,将军不是那个意思……”
宋筝望着门外,沈严可以自己骑马,却特意带走了来时的马车,他是真的不想让自己回府。
她还没说什么,杏儿的眼眶先红了,宋筝的表情渐渐冷静下来,摸摸杏儿的脑袋说:“傻杏儿,今日好不容易让你和秋寅出来一次,看来不能让你玩个尽兴了。”
杏儿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夫人明明知道杏儿介意的不是这个。”
都说在紧要关头才能看清一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看来此言非虚。
“夫人是不是后悔了?”杏儿突然冒出来一句,“是不是后悔当初没给自己留条退路。”
宋筝轻轻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此刻心中涌上的酸涩是否能被命名为失望,她只是……她接受得了他的漠视和冷遇,但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自己在他心里是一个心狠手辣,为了争风吃醋需要他处处防备的恶毒女人。
“如果小姐的夫婿不是将军,您也会因为他的一句感激而半天睡不着觉,会因为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熬几个通宵去订做新的铠甲,会因为收不到家书去满朝打听战事的进展,会因为夫君不相信您,而难过吗?”
“不过因为将军是夫人真心喜欢的人,所以夫人格外难过罢了。”
杏儿看着这些天宋筝这样开心,原本是不想说些丧气话惹她伤心的,可是从今以后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夫人是将军为了挽救沈家不得不娶的女人,两人之间本就有些难以言明的龃龉。
更何况宋筝心心念念的从前是沈严再不愿提起的过去。
她不愿看着宋筝再这样抱着无谓的期待等下去,她知道宋筝是怎样的人,若放任宋筝继续靠近沈严,只怕会让她伤的更深,到那时,再从哪里去找一个能把她从黑暗中拉出来的人呢?
宋筝抬头望着杭京的天空,原先漫长的白昼渐短,燥热的空气中添了一丝凉意,她才恍然发觉,杭京的夏天已经过去了。
落花
杭京的第一场秋雨来的猝不及防,带走了暮夏最后一丝暖意,杏儿打着伞去找马车,宋筝一个人站在书铺的屋檐下等着。
雨势太大,天地间一片雾蒙蒙的,水汽蒸腾上来迷了行人的眼,书铺的老板看她一个人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好心的借给她一把伞,她想了想,托书店的老板给杏儿带个口信,自己一个人慢慢的走回去。
走过一座桥时,她被裙摆绊了一下,桥洞处似乎有人在打架,她想快些走开,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谁准你这样说她!”
她停下脚步看着一群穿着士兵服饰的人围成一团,似乎在劝架,中心处两个人打的不可开交,雨声夹杂着拳脚的声音让人听不真切,她有些不敢确定的喊了一声:“叶商?”
叶商猛然抬头,嘴角还淌着血,眼中的戾气看的人心惊肉跳,但待到他看清站在暴雨中的人时,眼神却蓦然变得柔软,将那人一把推开,还啐了一声:“还不快滚!”那群士兵很快架着另一个明显受伤不轻的人走了,叶商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朝她走过来,桥洞处的路低矮,他手撑着一个翻身跳上来,风把宋筝手里的伞吹得歪歪斜斜。
叶商接过她手里的伞撑在她的头上,又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她淋的湿透的身上:“这么大的雨,夫人怎么一个人出门啊?”
风雨中他的手将伞握的很稳,而他整个人被雨淋的几乎睁不开眼,嘴角的伤又淌下一道细细的血线,他尽力睁开眼睛,声音被暴雨淹没,兴许是刚打完架还没缓过来,喘着气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问她:“夫人冷吗?”
*
宋筝回府的时候自觉身上的衣服已经湿的差不多了,但是看看叶商才真正称得上是落汤鸡,不管她几次把伞推过去,他都坚定的把伞严严实实遮在她头上,言之凿凿的说他是男人,怎么能让她淋雨。
杏儿看到她回来哭的眼睛都有点肿了,扑上来问她怎么不说一句就自己撑着伞回来,害她担心了许久。她哄了杏儿几句,心里埋怨这书商老板是个热心肠,但实在有点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