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走的很稳,可马背上的人心却跳的很快。
长街上的人不少,杭京的人都能看出沈严和叶商身份不凡,而两人却都只牵着马,马背上是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姑娘。
宋筝看着沈严的背影,都没去注意街上有多少人在偷偷打量他们,也没想到他们夫妇二人如此高调出现会给杭京城报刊文业创造多少题材,她只想起从前沈严曾经同人打赌,若是谁能拿到元宵节那盏高挂在入口处的兔儿灯,他便带着人溜进马场去骑马。
她去打听了,那盏兔儿灯是整个灯会上猜中灯谜最多的人才有的,算是悬赏。
虽然宋筝既不喜欢兔儿灯,也不喜欢骑马,但既然沈严想要,她还是无比认真的搜罗了书铺上每一本关于灯谜的书,薄薄的书册一本一本摞在桌上,连书页边缘都被她翻得微微起卷。
元宵前一天街上已经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宋筝便在路过扎灯笼的人家时踮起脚尖,仔细看那些提前挂上去的灯谜,她个子还小,沈严看到她总是费力的眯着眼睛瞧那些挂在高处的灯笼,就掏银子给她买了一个。
卖灯笼的人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价钱越贵的灯笼挂的越高,沈严开口就要最顶上的灯笼,宋筝连连摇头说不用,双手摆的像两轮小风车。
也只有沈严这种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才会舍得花大价钱买盏中看不中用的灯笼,店主舍不得这桩生意,连忙点头哈腰满面笑容的拿长钩把灯笼取下来塞在宋筝手里,她推拒不过,只好接下。
两人走出几步还听见店家大声感慨说如今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讨个小丫头欢心这么大手笔。宋筝涨红了脸要把银子给她,沈严哪会收下:“给你的就拿着。”
于是宋筝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兔儿灯送给沈严,元宵当天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皆是成群结队,只有宋筝费力的在人潮中挤来挤去,像是赶趟似的往摊头上赶着收集灯谜的纸条。
等到敲锣时,所有人都想知道灯会上最漂亮的兔儿灯花落谁家,便都往入口处赶,宋筝艰难的挤到入口处,终于在最后一炷香燃尽前将手心的一大捧纸条堆在了桌上。、
桌边的白锦绣脸色很难看,守灯人一一清点后宋筝险胜了三张,把将兔儿灯取了下来递给宋筝。台下的人群有的在欢呼,有的认出瞪她一眼甩手而去的正是传闻中白家的二小姐,便偷偷的交头接耳。
气氛一半热烈一半尴尬,宋筝有些下不来台,她不知道白锦绣也在,要不然是决计不会出这个风头的,就在她手足无措时,沈严从台下翻身跳上台来,带着僵立在台上的宋筝跑下台。
有人在后面问沈严去哪,他回头高声回道:“愿赌服输,趁着天黑带小丫头混进马场骑马去!”还冲着宋筝挑了挑眉,搞的她莫名其妙。
几个相熟的笑骂了他几句,宋筝余光里瞥见白锦绣被一群姑娘围着在发脾气,她抖了抖,抓着沈严的手跑的更快了。
只跑到码头叫了艘船,沈严才停下来,她总算能歇口气,乌篷船摇摇晃晃,江上一片漆黑,只有月色照亮的粼粼波光。
“小五,你可以啊!”沈严撞了一下她的肩膀,“还是你讲义气。”
宋筝迷迷糊糊的,没懂他什么意思,不过倒是想起来把手里的兔儿灯塞给他:“送给你。”
沈严不明所以:“给我干嘛?”
“不是你喜欢吗?”宋筝瞪大了眼睛。
后来她才知道,沈严根本不喜欢什么兔儿灯,只是白锦绣缠着他带自己去马场玩,他被缠的实在头疼,才找了这么句借口。
“我没想到她找了那么多人来,我走两步就能看见别人在替她猜灯谜。”沈严道,“小五,你也太厉害了,一个人能赢这么多。”
宋筝打了个哆嗦,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她恨不能立刻飞到白锦绣身边把这个破灯笼塞进她怀里,
宋筝想起白锦绣快要吃人的目光,转过头冷静的对着撑船的船夫道:“师傅,麻烦往回走,越快越好。”
“哎哎哎!”沈严差点跳起来,一把将兔儿灯抢到自己怀里:“哪有送出手的东西再拿回去的道理!”
“到时候被白锦绣找麻烦的又不是你!”宋筝气的要命,“你根本不喜欢这灯……我……”
“我喜欢喜欢,喜欢的不得了!”沈严连忙竖起手指保证,“这是小五送我的兔儿灯,我以后葬在棺材里也带着……”
“沈严!你这个人真是!”宋筝用手去捂他的嘴,气的脸都红了。
乌篷船驶过一座桥洞,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沈严手中提着的兔儿灯发着莹莹的光,照亮两人各自一半的脸庞。
糊涂
被清江上的冷风吹得冷静下来,宋筝推了推他:“既然你不想去骑马,还带我出来干什么。”
沈严又冲她挑挑眉,笑得一脸神秘,宋筝有些不好的预感,本能的觉得没什么好事。
“这不是刚刚以为输定了,去府里偷了我叔伯的令牌过来,偷都偷了,不去白不去。”
“你不要命了!唔……”这回轮到沈严去捂她的嘴了。
“嘘!小声点。”
宋筝只得压低了声音:“沈严你疯了?这要是被你爹发现怎么办?”
沈严无所谓道:“我爹早知道今日花灯会我不到夜半是不会回府的,现在还有两个时辰,足够我们来回了。”
宋筝还想再劝,沈严倒是作出了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你要是不敢下了船就走吧,反正我横竖也是会自己去的。”
宋筝怕他一个人出什么事,只好闷不吭声的跟着他进去。
看着沈严拿出令牌狐假虎威的说是沈家的小厮进来巡查自己寄养马匹的时候,宋筝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还好夜色深了,看守看清了令牌便将两人放行。
沈严也是第一次夜里进这马场,跌跌撞撞的摸到马厩的位置,借着兔儿灯和月色的光挑到匹最高大的马,那时候小小的宋筝还只有马腿长。
沈严摸索着翻身上马:“这灯不白拿你的,看爷给你露一手。”
*
宋筝发着呆,被街上一声人声唤醒:“沈将军?同夫人一起烧香回来?”
来人身着华服,宋筝认不大出来,沈严行了个礼,朝宋筝道:“这位是师大人。”宋筝跟着叫了一声,被来人打趣道:“将军回京后忙的很,今日终于得空了。”
宋筝在马背上如坐针毡,沈严倒并不觉得他一个将军替别人牵马是一件多么不自在的事,自如的答道:“是,得空了便陪夫人来上柱香。”
宋筝觉得,如果告诉从前的自己,沈严未来会成为自己的夫君,会为自己牵着马在长街上同人闲唠家常,她一定以为自己得了失心疯。
不过那时候的沈严,应该更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纵马长街、驰骋疆场。毕竟当初他一句“看爷给你露一手”之后,连马蹄都没有碰到便被受惊的骏马一脚踢出了老远,不得不卧床休息一个月。
沈严转过头去牵马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宋筝抿嘴笑着望向他的样子,青色的衣衫本就衬人年轻,宋筝骑在高头大马上,脚蹬有些长,她的腿便一晃一晃的,倒叫沈严得以猜出几分她年幼时的模样。
宋筝总是微低着头规矩的站在一边,他有时就会想宋筝总不会小时候便是这样端庄板正的,说不得她也曾经借着月色攀上过哪家的墙头,被宋复拿着戒尺打板子捂着手心哭哭啼啼。他想象不出宋复拿着板子教训儿女的样子,正如他也想象不出宋筝见到心上人时,会是怎样的模样。
也许宋筝也曾经偷偷喜欢过哪家的公子,等待着及笄后嫁的夫君是怎样的人家。可她这样猝不及防的被宋复当做一个筹码嫁进了沈家,然后就变成了自己今日所见到的样子,再也没能展颜而笑。
这样想想,沈严觉得自己还挺混蛋的。
从金卢寺回来的那天,沈严破天荒的没有梦到在北疆的日子,而在睡梦中忆起了第一天回到杭京的时候宋筝给自己上药的情形。
他敞着一件上衣进房的时候把宋筝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去找秋寅,结果被自己一手拽住:“怎么,夫人连给自己的夫君上药都不愿?”
那时他带着苏云染回京的事情被文臣拿来做了不少文章,宋复那边倒是风平浪静,他心里烦躁的很,语气便很生硬。
宋筝只好轻手轻脚的把他上衣褪下,露出一整片光裸的背脊。
瓶盖叮铃一声掉在托盘上,半天都没有动静,沈严要转过来,被她用一根手指抵住:“别动。”
背上一阵的凉意,不是草药的清凉,是宋筝冰凉的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极轻的将药覆在伤口上。
他心下了然,娇贵的小姑娘没见过这样狰狞的伤口,约莫吓着了,于是愈加心烦,想干脆自己来,但那根手指依旧抵住他的背,不让他动弹。
他感觉到宋筝的指甲小心的避开了伤口,颤抖着摩挲一道已经痊愈的疤痕。
上完了药,他披起上衣转过身,宋筝也转过头去整理药罐,声音有些沉闷:“将军歇息吧,我去熄灯。”
宋筝拿开灯罩,轻轻的吹熄了蜡烛,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的瞬间,他分明看见一滴泪砸在烛台上。
沈严醒过来的时候,总感觉那根细长的手指依旧戳在自己的背上,叫他动弹不得。秋寅进房伺候他洗漱,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便皱着眉匆匆出门去了。
*
宋筝平日里极少踏入西院,此次是为了给苏云染送上次金卢寺的平安符,但即便这样,她依旧只是停在院门不远处,让杏儿替她送进去。
她知道苏云染最近心情很糟糕,宋复在东珠赈灾的事办的很漂亮,虽说没得多少赏赐,但沈严最近想重提苏家的事在圣上面前屡屡受阻,少说也是看了几分宋复的面子。
可没想到自己有心想避开她,却反倒撞见沈严在西苑。
杏儿才进去没多久,她便听见沈严低沉的声音:“你在闹什么?”
“我闹?沈严,你别忘记你自己当初是怎么打算的,如今倒是舍不得了?”
她没再听下去,转身去了更远的亭子里。不知等了多久杏儿才过来,正打算离开,苏云染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夫人这平安符送的倒真是时候,不知道的还当是夫人掐着点上赶着来我这耍正室的威风呢。”一样东西砸在她脚下,是刚刚送出去的平安符,“夫人的好意我可不敢收。”
还没轮到杏儿发作,宋筝先开了口:“沈严已经娶妻,你不是很清楚吗?”
没想到宋筝竟会搭腔,苏云染一时倒是没回过劲来。
“当初是苏姑娘自己决定要入沈府为妾,我不过是成全了你,如今苏姑娘却来怪罪我,这是什么道理?”宋筝想不明白,沈严又不在,苏云染如今作出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难不成是给自己看的。
“你知道些什么?”苏云染的语气愈加不善。
宋筝不知道她指的苏家世代镇守北疆,但在近来的战事中接连失利被贬官的事情,还是指她处心积虑接近沈严的算计之心。
苏云染出现在沈严身边的第一天,她的桌上就放着宋复送来的信封,里面将整个苏家的底细都查的底朝天。
“苏家被贬官的事情,不是秘密罢。”宋筝提醒她,“还是你以为,没有我点头,你能顺顺利利嫁进沈家?”
谁都能看明白,沈严的战绩越辉煌,就衬的苏家愈发无能,苏云染此刻出现在沈严身边的目的不言而喻。沈严更不傻,他不可能对苏云染的目的一无所知,但可笑的是,打动他的也许正是这种目的,看到苏云染,沈严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面对着渐渐式微的家族却无力回天。
“你想如何?”苏云染看她的目光再不复从前般轻蔑。
宋筝开口道:“我只是想劝苏姑娘离我远点,为了你自己好。”
*
杏儿这一日高兴的昂首挺胸,连遇到秋寅时都是难得的好脸色,拍拍他的头说:“小蚯蚓,吃过饭没有?”吓得秋寅拔腿就跑,连头都不敢回。
宋筝不得不承认宋复的名号确实好用,只是今日是痛快了,这麻烦事可还在后头。
当晚沈严过来的时候,宋筝自然明白他是为了什么,但她也不愿妥协,只要沈严不开口,她便半句不提苏云染的事情,似乎打算将糊涂装到底。两个人静默无语的坐了一个多时辰,以沈严吃光了桌上的糕点为标志,双方各自鸣金收兵。
只是第二日,沈严依旧来了她房中,这次还带上了一卷书,似是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宋筝正午睡起来,坐在椅子上懒腰伸到一半,惬意的神色转眼便暗了下来。沈严瞥见她垂下的眉眼,喉咙口似乎梗着什么,更加不知从何开口。
两人就这样一人手捧一卷书,对坐至天黑。宋筝能感觉出他的视线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可她偶尔抬起头添茶的时候,那人的目光又规规矩矩落在了书页上。
第三日将军总算没有登门了,宋筝松了一口气,抓紧时间叫上杏儿去后院走走,这些天沈严在她这里一坐就是小半天,竟然将她生生逼出了闷得慌的感觉。可惜天公不作美,这时节多暴雨,阴沉沉的不一会儿就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她本来还想去花园走走,这下只能作罢。
头顶却被伸出的油纸伞罩住:“不是要去花园吗,去吧。”
沈严板着脸站在她身后,这架势让宋筝也琢磨不清楚暴雨漫步算是什么新型的拷问之术,心中升起一丝感叹,沈严这几年在军营也算不是白待,这温水煮青蛙的战术学的是炉火纯青。
于是乎两人冒着雨往花园中走,如果忽略被雨打的有些焉儿的花瓣和被细雨打的有些湿的裙摆,这场漫步还算是有情调。毕竟这样的雨,两个人只打着一把伞,宋筝自觉地离他半步远,因此右边的肩有一半都露在外头,沈严皱了一下眉头,把她往伞下自己的身边拽了拽。
生动
雨下得越来越大,杏儿和秋棠只敢远远跟着。
秋棠急道:“杏儿,你就去劝劝夫人吧,让夫人别再跟将军置气了,这么大的雨,可是要淋出事的呀。”
杏儿有些为难:“你不知道,咱们小姐的性子看着软,可一旦认准了什么,可倔着呢。”
宋筝从小是跟着母亲在府外住的,具体和宋大人之间有些什么龃龉她也不清楚,只知道那时夫人的身子不大好,宋筝小小年纪便一个人照顾母亲,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向宋大人低头。
“后来是直到母亲去世,小姐才回宋府住的。”
秋棠听得直吸鼻子,同仇敌忾道:“夫人也过得太苦了,将军居然如此折磨夫人,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