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筝篇——沤珠槿艳
时间:2022-06-22 06:43:35

见她一副惊讶的模样,沈严道:“看着我做什么,第一次知道我会写字?”
这就是在同她开玩笑了,这若是在几年前谁不知道沈严一副行楷千金难求,只不过如今谁都知道沈将军厌恶握笔,连军报大多都让属下代笔,其中缘由并不难猜。
沈严写的很快,等他注意到宋筝的目光凝在自己的侧脸上时,她已经迅速的垂下了头,天知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沈严端坐在桌边提笔习字了。
她低着头,不敢让沈严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睛。她无比清晰的意识到,除了沈严,她自己也被困在过去,只能原地打转却找不到出口。时间就像是一座看不到边界的马车,裹挟着她不断往前,而她却在上车的时候把自己的心忘在了原地,依旧不得其门而出。
这一天,宋筝干巴巴的坐着,看着自从习武后便不怎么再拿笔的沈严老老实实坐在房中抄了一下午的经书。
秋寅和杏儿都沉默着,显然都没想到沈严竟然一个人从白天坐到天黑,硬是将剩下的份都一个人抄完了,杏儿来问晚饭准备什么的时候,宋筝便说了句将军抄书累了,示意晚膳准备的丰盛些。
大概是因为沈严今天抄书的功劳,杏儿倒是点点头就跑出去了。
等到下人进来布置晚膳结果端上来一大盆酱肘子的时候,宋筝不由得抚额问秋寅:“就不能准备点夏日寻常该吃的菜吗?”
秋寅点头如捣蒜,再进来的时候手上端的是盘卤鸡爪。
她不是这个意思……
可这世间重新去准备菜肴也来不及了,于是宋筝只能在沈严站在饭桌前沉默时镇定自若的拿碗筷挡住抽动的嘴角:“以形补形,将军多吃些。”
“……”
用完饭,沈严问道:“什么时候去金卢寺?”
宋筝答曰明日。
沈严点点头道:“明日我去巡防营转一圈就回来,等我回来同你一起去。”
杏儿和秋寅都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的神色,只不过秋寅惊的是明日居然又要和杏儿一道。
*
约莫是昨日夜晚睡得很早,宋筝早早便准备好了经书在府中等着,直等到未时也不见人,又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秋寅才匆匆的跑过来,说巡防营出了些事,将军赶不回来了。
宋筝便叫人套了马车带着秋寅和杏儿往金卢寺赶,马车快行到附近街口的时候便驶不进去了,东珠旱灾,杭京城中也多了一批四周流浪的难民,金卢寺一日两次在寺门口施粥布菜,她原本是算着时间的,但为了等沈严晚了快一个时辰,便正好撞着了金卢寺门口一片混乱的场景。
也不知是哪个路过的贵人散了些银钱,门口围着的人群便开始骚乱起来,宋筝连忙后退几步,看着长街上不停推搡互相踩踏的人群,宋筝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进退维谷之时,她的手肘猛然被人一把抓住往后一拉,大红色的发带从她的眼前飘过,一道身影翻身下马,提着手边的剑直往人群中心而去。
叶商连剑鞘都没有拔开,只是横在身前迅速分开骚乱正中间踩踏的人群,纷乱的众人逐渐安静下来后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宋筝身上,她抬起头,终于看见挡在自己与人群中间的黑马之上的沈严。
有了叶商和沈严控场,庙前施粥的住持很快反应了过来,人群重新排成一列,沈严朝住持点了点头,走到宋筝面前低声问她:“没事吧。”
宋筝想了想道:“脚好像崴了一下,麻烦将军扶我进去。”
在场的人面色俱是一僵,叶商的懊恼直接写在了脸上,之后的一路格外的沉闷,独自郁闷着是不是自己拉的那一下害宋筝崴了脚。
杏儿倒是不大明白,自己一直跟在夫人身边,怎么不知道夫人什么时候崴了脚,不过既然都说要将军送进去了,想来是崴的不轻。
沈严显然没想到宋筝如此不客气,也只好跟着她一起进了金卢寺的大门。
一行人神色各异,只有宋筝和引路的小沙弥一般神色淡然的走在中间。
大虞道佛两教并存,金卢寺算是杭京数一数二香火鼎盛的寺庙,寺中常驻的方丈清远大师弟子无数,算是金卢寺扬名杭京的一大功臣,也是宋筝此行的目的。
小沙弥将几人引致禅房外便先行离去了,宋筝叩门进去,沈严和叶商便站在不远处等着,两人低声谈着巡逻的事项。
清远大师和宋筝的缘分能追溯到许久之前,在宋筝刚和沈严议亲时便是找到了清远大师合的八字,这事当时在杭京也算是沸沸扬扬,众人都在感叹宋复竟能请动清远大师为两人合八字,且两人的八字相生相合,不偏不枯,应当算是桩极好的婚事。
不过宋筝却知道,宋复的能耐不止于此,她与沈严的八字称不上是合适,甚至可以说是相生相克,然而她不在意,宋复更不在意。她只知道拿到批文时,沈家都夸赞说两人会是极为匹配的一对。
方丈意有所指道:“你今天带了他来,可他未必愿意见我。”
宋筝无奈:“我会劝劝他,也请大师……见他一面。”
方丈点点头,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出门前清远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你知道,我的批语没有变过。”
宋筝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禅房外的树木郁郁葱葱,阳光晒得人有些眩晕,叫她想起小时候抬头望着硕果累累的梨树,明明知道那还泛着青色的梨子是酸涩的,可还是忍不住咬上一口,非得被酸的狠了,才会把它丢掉。
可这世上的梨子,到底还是酸的多,甜的少。
沈严见她出门站在树下发呆,手中还捏着一张签文,便上去问道:“怎么,抽的签不好吗?”
宋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抽了只签忘了放回签筒,背过手去将签藏在背后:“大事在禅房中等着,将军快些进去吧。”
沈严半天才反应过来道:“我就不进去了,我不信这个。”
“将军不是都来了吗?”
沈严噎了一瞬:“是来,来处理东珠难民的事情。”
可今日的骚乱事发突然,他和叶商又怎么可能提前知晓,宋筝心知肚明,他应当是一忙完事情便衣服也来不及换便策马来了这里,处理难民骚乱不过是顺手之举罢了。
宋筝笑了笑,也没有反驳:“将军若真不想进去,便不会送我进来了。”沈严的马就在她面前不足两步的地方,若她真的崴脚,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何况她根本没有用心假装,沈严又怎么可能看不穿,也只有杏儿和叶商一路小心翼翼,以为自己真的摔了。
沈严的拳在身侧捏紧又分开:“大师,怕是不愿见我这种身负杀孽之人。”
“沈严,你知道东珠这次旱灾,圣上调了多少钱粮过去吗?”宋筝冷不丁的问道。
沈严点点头,不明白话题问什么突然变了过去,他也算有所耳闻,东珠旱情虽严重,好在杭京存粮充足,宋复也算是多年在户部摸爬滚打过来,已经将当地官吏乡绅囤积余粮、苛捐赋税的事情一一处理,杭京也接受了一批东珠的难民,事情眼看着就快平息了。
他倒是不得不承认,像宋复这般行事不择手段之人,有时也有用武之地。
“那你知道若北疆这一仗战败,杭京要付出多少金银钱粮吗?”宋筝接着问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在北疆这一战前,正是因为苏家抗击外敌不力,杭京每年都要流出一笔不菲的钱财。
“圣上的七公主,可能要嫁去和亲;国库空虚,各地的赋税自然水涨船高;少了香火供奉,寺庙也没有余力施粥,今日你所见到的那些难民,便只能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杭京是最太平的地方,这里的人从未见过哀嚎遍野、路有饿殍。可这一切,都是北疆千千万万战死的儿郎用命换来的。”
宋筝将平安福塞进锦囊,系在他的腰间,轻轻推了推他:“沈严,进去吧。”
希望他从此,能睡个好觉。
希望那些日日夜夜纠缠着他让他无法安眠的梦魇,能够放过他。
希望将他困于过去寸步难行的那些伤疤,能够在时间的沉淀下渐渐愈合。
曦光倾斜而下,宋筝立在树下望着他进门,枝条在她头顶垂下,树梢渐长,蓓蕾初发,树下的少年也曾鲜衣怒马凌云志,应许人间第一流。
 
 
兔儿灯
 
 
禅房中央横着一座屏风,想来是之前见宋筝时须得隔开,如今也没有搬走,屏风前映出清远大师的身影,沈严没怎么进过寺院,打过招呼便端坐于垫上,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清远出声。
沈严终于耐不住开口:“大师为何一言不发?”
屏风后传来清远的应答:“将军不信神佛,多说无益。”
“将军从前少年英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不信神佛,如今纵横沙场,更觉命在自己手中。”
沈严终于起了几分兴趣,坐直了身子,目光似乎透过了那层屏障:“大师既然如此神机妙算,想必也很清楚沈某心中烦扰的是什么。”
屏风后递出一把燃香,应该是金卢寺特制的安神香,沈严收于袖中,还等着方丈开口,静默片刻后才发觉谈话好似已经结束了。
倒不是沈严自视甚高,只是这安神香虽说气味恬淡有助眠的功效,但常燃于寺庙中,普通香客捐过香火钱后便能获赠一把,实在算不得什么金贵玩意儿。
清远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将军心中所烦扰的事,不是已经有人解惑了吗?”
沈严顿了半晌,禅房的门虚掩着,门缝正好对着外头栽种的松柏,树荫下站着宋筝和叶商,宋筝长裙曳地,嫩绿色外衫衬的脖颈亮的晃眼,像是烈日炎炎下蒸腾出的雾气,叶商站在她对面,正低头同她说着什么,手中还捡了一根折断的树枝比比划划,大概是在给她模仿刀剑的招式。
宋筝站的笔直,脚步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枝条从她面前划过甩在树干上时,甚至能看见她眉心跳了跳,沈严缓缓勾起嘴角。
清远的声音悠然飘远:“将军如今之路,所走每一步皆是自己所选,希望来日莫要后悔。”
沈严的目光停留在宋筝身上许久才复又回到面前,并没有听清方丈说了什么,只是见清远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行了礼起身告辞。
方丈回了个礼道:“若是来日将军心中真有所求,再来寺中也不迟。”
*
叶商等沈严走进禅房才慢腾腾的往树下挪了挪,有些愧疚的问她脚还疼不疼,这话问的宋筝一头雾水,半晌才哑然失笑:“随口说的罢了,将军晚上总是做噩梦,我不过是替他寻个台阶,好叫他同方丈谈谈,解开心结。”
叶商这才恍然大悟,同样作出大彻大悟表情的还有候在一边的杏儿和秋寅,只有她和沈严从始至终心知肚明,其他人却一头雾水。
叶商是真的不明白,在北疆向来是信奉宁为百夫长,胜作读书郎,在战场上拼杀总好过在这杭京城读书习字。
宋筝有点好笑的看着他:“才用功了不到半月罢,这话叫别人听了还以为寒窗苦读十年了呢。”
“叶商,人同武器不一样就是因为人有思想,你如今的位置,总得懂得多些,否则将来就会变成别人手中的刀剑。”
叶商应了一声,鼻尖出的汗亮晶晶的,宋筝看了他一眼,这样热的天他还穿着一身黑袍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不由得担心道:“怎么穿的这样严实,不会又受伤了吧?”
“那不能。”叶商乍听得这话便大声反驳道,“我哪那么容易打输!”瞥见宋筝的表情又改口道:“我是说……我们那是友好切磋、武艺交流。”
宋筝忍不住笑出声来,有时候她都快记不起几个月前的叶商还在初见时便问自己名讳,如今已经有个校尉的样子了,但他总还是会时不时的冒出点傻气来,叫人哭笑不得。
叶商看着她抿着唇角忍俊不禁的样子,觉得这样鲜活的她很好,他甚至鬼使神差的想,宋筝好像只在他面前笑的这样好看,她就该是这样,宜喜宜嗔。
叶商甩甩头,想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所以叶校尉做什么大夏天穿一身黑袍去同人家武艺交流,这也是战术?”
“那倒没有。”叶商在她面前转了个圈,把袍子展开来给她看,宋筝总算想起来这是上次裁缝上门时给他定的样式,只不过是秋装,现在穿也太热了些。
见她还是没明白,叶商言简意赅道:“好看。”
宋筝刚想问校练营都是一群训练的士兵穿的好看给谁看,脑中却不自觉想起自己随口问他上次说的是谁家女子时叶商支支吾吾的模样,她还记得叶商说想要将新练的拳法打给人家看,叶商每次挑的诗也都是豪放一派,仔细想想叶商一直都用他来指代……
怪不得叶商说从没想过两人会有什么结果。
此时沈严已经从禅房出来走到两人中间,及时避免了一场尴尬。宋筝去旁边添了一炷香,等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两人已经不在原地了,她往禅房后面走了走,总算瞧见了两人的身影。
只见沈严朝着一名身着僧袍的男子行了个礼,叶商瞥见沈严的动作,立马依样画葫芦的行了一礼,僧人摇着头,手里还比划着什么。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宋筝表情复杂。
沈严直起身子:“见到清远大师从房中出来,便来打个招呼。”
“那你知道他在比划什么吗?”
沈严摇头。
宋筝好心告诉他:“他的意思是,他不是清远大师,你认错人了。”
“……”
叶商开口道:“可我们明明听见路过的小沙弥叫他师父。”
宋筝道:“因为他是今日当值的洒扫师傅。”
*
三人出庙的时候,沈严和叶商牵着马,宋筝跟在后头,她很少近距离的看到这么高大的黑马,也不知是不是战马,她从前学着骑马的时候接触到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大都个头适中,脾性温顺。
沈严的马看上去就大不相同了,毛色乌黑发亮,左侧还挂着长剑,马蹄哒哒的踏在长街上,所过之处行人皆明智的往两边避开,于是三人硬是从街中央被人让出一条道来。
沈严回头时正看见宋筝抬头盯着他的马:“想骑马?”
宋筝还没来得及否认,沈严已经停下脚步,走到她身前朝她伸出手,打算扶她上马。宋筝看了他一眼,确定沈严是认真的,才小心翼翼的把手放进他的掌心。
她还不会自己上马,费力的踏上马镫,估计是耽搁的有些久,黑马有些不耐烦了,喘了口气抖了抖脖子,宋筝一脚没踩稳,沈严眼疾手快的将她接住,这下她没敢再耽搁,迅速坐稳了身子。
害怕这马再发脾气,宋筝迅速拿手抚了抚鬃毛,也不知是这聊胜于无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因为沈严牵住了缰绳,黑马鼻孔嗤了口气,乖顺的低下了脑袋哒哒的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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