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筝小声跟将军说他病了,要他躺着休息。
“你快点回去吧……咳咳,别让别人看到你在这里。”沈严说完翻了身,又睡过去了。
那些繁文缛节在她看见沈严烧的昏昏沉沉的时候已经忘了个干净,可沈严这样拼命,她永远不愿意做拖他后腿的那个人。
宋筝于是也点点头:“滁州距杭京路途遥远,我到时候准备些点心,让见清填填肚子。”
沈严也点着头:“好。”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像是走在深夜的独木桥上,不知先牵手的那个人究竟是心怀鬼胎,还是鬼使神差。
喜宴
离婚期越近,宋筝越会时常想起宋复那日云淡风轻的面孔,自沈严回来似乎在朝堂上给他找了不少麻烦,她总是想提醒沈严注意宋复,可是沈严知道的也并不比自己少。
先前沈夫人言之凿凿的说要亲自操办纳妾的事,但沈严似乎想借着这事把她困在府中,还将随侍的秋寅调去她身旁帮忙。宋筝心下清楚,沈严是不想她出府,很快便传来消息,宋复因为战时调配粮草不力的事被圣上责罚。
杏儿本就因为她要操持纳妾一事心气不顺,秋寅恰好成了出气筒,被使唤的团团转。
秋寅是从沈家落魄时便一直跟着沈严的,算是很得器重,只是年纪尚小,性子也绵软,对上天性泼辣的杏儿像是耗子见了猫,被拿捏的死死的。
叶商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杏儿正拿着鸡毛掸子站在秋寅身后,扬起了手作势要打上去:“蚯蚯蚓,给我站上去把这囍字粘到上面那窗户上去。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是给你扶着凳子呢嘛!”
秋寅哆哆嗦嗦的站在小板凳上,可怜了个子还没长开,伸长了手臂晃晃悠悠的贴的七扭八歪。
宋筝站在一旁劝解:“算了,等长工来了我让他们贴吧,杏儿你快让他下来罢。”
叶商见状忙颠颠的跑过去:“我来。”他站在板凳上,连手都没伸直就将拿囍字端端正正的贴好了,杏儿在一旁戳秋寅:“你看看人家叶校尉。”
“不用了,叶校尉是客,”宋筝连忙回绝,“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叶商却不以为然,已经去贴下一个了:“你是沈家的大夫人都在这忙前忙后的呢,我白吃白喝那么久,帮点忙怎么了?”
这话把宋筝逗得笑出声来:“那也行,叶校尉多沾沾喜气,兴许不久就该轮到你做东请我们吃酒了。”
不知怎么的,叶商听了这话身子一歪,差点从椅凳上摔下来,吓得宋筝连忙去扶他,兴许是力气用的大了些,疼的他轻抽一口气。宋筝有些无措,想想自己的力气何时这么大了。他连忙将手抽回来,挠了挠头道:“我吓你的,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能把我捏疼了不成?”
四个人忙了一个时辰才算完,叶商仗着自己也帮了不少忙,点名说要吃宋筝从前做过的红豆糕,她当然是应了,只是等杏儿同秋寅打打闹闹着把糕点送过来的时候,他才看见托盘上放着的红花油,眼眶蓦然间有些红了。
*
虽然只是纳妾,但好歹是沈将军新官上任后操办的第一场大事,文武百官还是很给面子的纷纷登门道贺,其中不乏从前看沈家倒了踩过一脚,如今又舔着脸对着沈严阿谀奉承的谄媚小人。
纳妾的仪式正室是要坐在高位喝上一杯茶的,宋筝挑了件茶色的长裙,既能显出自己的重视,又不会压过主角的风头。
苏云染生的很漂亮,尖尖的下巴和纤细的腰肢让人看不出这是个已经怀孕四月的女子,席上不断有人发出窃窃私语,说沈将军是如何如何好运,去北疆打仗还能带回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回来。
沈严带着苏云染一桌桌的过去敬酒,有时候被什么人绊住,苏云染便落单在一旁,免不得被人评头论足,有时候席上的男人喝高了,说出些让人尴尬的话,宋筝便不着痕迹的圆过去,替她挡酒,将话题挪到别处。
等到敬过一轮酒了,她便得惦记着使唤人将苏云染送回去好好休息,等到所有事情办妥,席间只余下沈严还在和同僚喝酒谈天,她才能松一口气出去兜兜风。这样一天下来,她竟是比自己成亲还要累,连脸上的笑容都有些酸的挂不住了。
她总是不自觉的去看沈严的神色,可他只是挂着客套的微笑与人周旋寒暄,她甚至忍不住去想,沈严娶她的时候,是不是也带着这样几分真几分假的得体面孔。而他今日的喜悦,究竟有几分是因为苏云染。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杏儿和秋寅在一旁又闹了起来,宋筝酒喝得有些多了,便一个人坐在湖边的亭子边吹风,晚上的风凉,才吹了没一会儿就被人挡的严严实实。
她抬头一看,是叶商坐在她旁边:“你今日喝多了酒,再吹冷风要头疼的。”
其实她也分不清喝酒究竟是为了苏云染挡酒,还是为了自己不那么清醒的度过这一天。“我特地把你和校练营那些将士调开了,怎么还是出来的这么早?”
她果然是知道的,从她给自己送红花油的时候他就知道,宋筝对于他在校练营吃的苦头一清二楚,只不过他本来以为她忙成这样,注意不到自己那点小小的掩饰。
“有沈严的例子在前头,如今校练营里多了不少世家子弟,他们没怎么吃过苦,脾气也跋扈,自然难管一些。可你身为总司,老跟人打架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我知道……当初校练营和贵族之间那么势同水火,将军都熬出头来了,我大小还是个总司呢,还能吃亏不成。”
宋筝拍拍他的肩:“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沈严刚进校练营也总是满身的伤。”
叶商觉得很好奇,宋筝明明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高门夫人,为什么对校练营的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宋筝只是苦笑,难道要告诉他,她不止对校练营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还打着沈严的旗号帮衬了不少将士,饶是这样,沈严也花了不少力气才真正赢得人心。
“我就是不懂,我从小学的就是如何行军打仗,可为何还要写什么兵制改革的策论,我写不来这些玩意儿。”叶商回想起自己拿着笔杆子揪头发的场景,还是有些后怕,结果他写了一半的草稿被一个将士看见,还当众嘲笑自己写的文章文意不通字迹潦草,两个人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他本来没想告诉宋筝的,但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不愿说,她便不追问。
“我最近常常在想,自己当初是不是就不该跟着将军从北疆过来。”叶商有些迷惘,“我在杭京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
她转过头望着叶商,眸中带着酒醉的迷离,盛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这世上有些人呢,无论在哪里都能扎根发芽,而另一些人呢,注定不属于任何地方,只属于他自己。”
“难融的从来都不是杭京城,而是人心啊。”她笑着安慰他,“真正能走下去的,都是那些在黑暗中能看到光明的人。”
她今日的话有些多了,抬头的时候月亮的明辉洒在她的脸上,这世上亘古不变的,大概只有这长明的月夜,和凉薄的人心罢。
这话听在叶商耳里有些难以理解,但他能很轻易的感觉到此刻宋筝的悲伤,仿佛是今天月光很好,她便将平时藏得极好的情绪都拿出来晾晒,譬如脆弱,譬如悲伤。他下意识的将这种情绪归结于苏云染身上:“你别看苏云染今日风光,其实没什么好羡慕的,我……”
她笑着摇头,她怎么能不羡慕呢,“你知道我最羡慕她什么吗?”
“我最羡慕她的名字,云、染。”听起来便是一个用了心的名字,而她呢。
她不是不喜欢宋筝这个名字,只是这个名字来的那样迟,迟到第一次出现便是在和沈严合八字的庚帖上。
少年将玉镯重新套上她纤细的手腕,居高临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宝贝的将玉镯看了又看,终于破涕为笑。
“你看嘛,你笑起来多好看。喂,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目光垂下来,半晌没有说话,大虞风俗保守,男女之间互通名讳确实是件大事,沈严便以为她是介意这个不愿意将名字告诉他。
他撇撇手也不甚在意:“丫头还怪小气的,为了修这镯子小爷快把杭京都逛一圈了,到头来连个名字都没讨着。”
不是的!看他就要走远,宋筝慌忙跑过去扯住他的袖子,垂下头怯生生的说:“我姓宋,你就叫我小五吧。”
“知道了小五,我叫沈严。”
少年弯下腰去,轻轻揉了揉她垂的低低的脑袋。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那日拂过自己头顶的,那只温暖而干燥的手掌。
那双手拉着她跑过杭京的大街小巷,挑起过盖在她头上的红盖头,卷起过她沾着酒渍的袖口。
从前那双手握的是狼毫笔,抄着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如今拿起了刀枪,混着无数将士的鲜血将大虞的旗帜插在北疆常年冰雪覆盖的土地上。
骤雨
她很少梦到以前的事,可许是今日酒喝的太多了,梦中竟看到一个瑟缩在墙角的小姑娘,把头埋在膝盖中环抱住自己小小的身子。她看的有点心酸,想上前问她怎么了,小丫头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她对视着——那分明是她自己。
幼年的时候,她总是闷在家里,连院门也不出一步。但是有的时候她还是得上药铺买药,这日她一出门的时候正好遇上在街上游荡的一群孩子,团团围住一人一句把她硬生生的逼到了一睹破破烂烂的矮墙下。
她已经努力的蜷住了身子,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可是无论她怎么捂住耳朵,那尖利的话还是一句一句的往脑海里钻。
你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
你爹爹也不要你,没人要你。
你和你娘一样,是个疯婆娘。
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明白,是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过得这样苦,还是只有她这样。
无止境的推搡和谩骂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尖叫声和奔跑声,她小心的抬起头,看见围在她面前的孩子被几个石子砸的抛头鼠窜,哭喊着跑远了。
“你们再敢找小五的麻烦,爷卸了你们的胳膊!”头顶突然传来她梦境中盘旋过无数次的声音,少年从矮墙上一跃而下,如神祇般从天而降落在她的面前。她茫然的仰头看他,少年抵着墙低头看她,阳光自身后倾斜而下,把他的面孔映成一片模糊。
她低头从他和矮墙之间的缝隙中挤出去,落荒而逃。
如果她能够选择,她宁可不要被他看见自己这样丢脸的样子。但好像每次遇见他,都是自己最狼狈的时候。
走了很久,她感到身后似乎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尾随,她还以为是那些讨人厌的孩子又回来了,她鼓起勇气回过头看,少年双手插在裤兜中跟在她三步远处,漫不经心朝她挑了挑眉。
她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跟着自己,若只是顺路,自己这样问只会显得很傻。宋筝于是继续埋着头往前走,还往旁边靠了靠,给他让出大半条道来。
可是走了几十步,身后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的跟着,她停下来,脚步声便也停下来,她继续走,脚步声便跟上来。
再次转过身去,沈严依旧站在三米远处望着她,她不开口,他就一直这么跟着。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慢吞吞的问。
“看看你打算走多远,再躲起来偷偷哭。”沈严双手抱胸,仿佛很期待她蹲下来哭一场。
她又羞又气,打定主意不再理他,三步并做两步,只想快一点回到她熟悉的小院子中。
“哎哎,真生气啦?”沈严看她不搭理自己,追上去几步拦在她前面,“那些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少在垃圾堆里找朋友。”
“他们不是我朋友,”宋筝小声的争辩道,“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喜欢我。”
沈严大力的拍拍她的肩膀,拍得她半边身子都有点发麻了:“那小爷就勉为其难做你的朋友吧,以后我沈严的朋友,就是你宋小五的朋友。”
梦中的场景倏忽间变得很快,她看到十四岁的自己蹲在沈严身边给他上药,哪怕是在梦中,看见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模样,她的心依旧揪着疼。
“你为什么帮我?”少年长开了的眉眼愈加俊俏,可那样好看的面孔已经有许久没有笑过了,他蹙紧眉头死死盯着她,身周尽是阴郁的气息。
“你说过的,我们是朋友。”她拿手帕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触及伤口,疼的他轻轻咧了咧嘴角。
“朋友?”沈严嗤笑一声,“我没有那种东西。”
*
自从湖边夜话过后,叶商突然就变得斗志昂扬,一半是因为宋筝的鼓励,一半是因为他不想再看到宋筝露出那样脆弱的神情,其实关于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总之他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也许有一天宋筝也会需要他做点什么,而他希望那个时候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起码已经能够在杭京城立足脚跟。
故而他开始很虚心的学习策论,好歹也是战场中拼杀过得,只要学通了文章的脉络精髓,再辅以实战的经验,进步很是神速。
都说字如其人,叶商的字自然是龙飞凤舞,恣意潇洒,宋筝的字则板正端直,偶尔会有朱红色的字迹细巧的缀在他的文章间,给他圈出些错字和不适当的措辞。
这日叶商路过院子的时候看见进进出出的多了许多人,便探头进去望了望,秋寅和杏儿正在清点布料,沈严站在一旁量尺寸。见到他戳出来的一个脑袋,宋筝招招手唤他过去。
“我也有份?”叶商跑过去,老老实实站直了身子,手中抱着的一沓子书纸便随意搁在了石桌上。
两个人都是极好的身量,高挑的个子直直的站在那里,任由宋筝拿着布料在身上比对,大概是这一幕太过养眼,惹得路过的小丫鬟偷偷的打量个不停。
宋筝和裁缝叮嘱完细节,才发现她刚刚将准备给见清做衣裙的图纸放在石桌上,现下和叶商的书纸混在一处,只好费劲的在里面翻找,两个人还偏生站在她跟前把夏日明媚的晨光挡的严严实实,只余下一片阴影。
沈严照例问了几句巡防营的事情,毕竟是亲自从北疆带出来的人,他也希望叶商能早日在杭京城站稳脚跟,正低声谈着什么,听得宋筝轻笑了一声,两个人都低下头去看她。
宋筝手里拿着张翻出来的信笺,不由自主的念出声:“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你这写的是……”
沈严也打趣的望着他,目光中难得带了几分笑意:“是哪家的美人能惹得叶校尉平生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