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屿舟面色一僵,大步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母亲说的我很稀罕她一样。”
轻嗤一声,少年拿起筷子吃饭,试图将若梨从脑中撇出去。
只是当夜幕完全降临,伺候在膳厅的婢女们开始添灯的时候,裴屿舟咀嚼的动作又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他侧首看了一眼无星无月,浓云密布的夜空,那阵莫名的空洞感再次疯狂涌出,搅得他食不知味。
同时,耳畔又开始回响今早听到的,那两个带着哽咽,哀求而无助的字眼。
那一晚被他赶下床,哭着离开后,若梨便没再唤过他“哥哥”。
“母亲我吃完了,你慢用。”
咽下口中的菜,没吃几口的裴屿舟搁下筷子起身,朝主座的姜锦芝行礼告别,也不等她再说什么,便大步流星地离开膳厅。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小狗:我不稀罕她。
但是腿他自己动了。
第15章 困芳华
姜锦芝的神色未变,一举一动仍旧优雅从容,好似儿子的突然离开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影响。
慢条斯理地搅拌着碗里的燕窝羹,女子凝着裴屿舟渐行渐远的背影,矜傲的眼眸中有过片刻的失神。
有一瞬间,他的背影与年轻时的裴行慎完全重合。
放下汤勺,女人拿起锦帕轻轻擦拭唇角,也将那一抹不由自主的弧度完全遮了过去……
起初裴屿舟是快走,但凉风越发猛烈,他高束在脑后的长发不停地抽打面颊,不算疼,却像是根根恼人的倒刺,扎得他心焦。
少年漆黑的瞳孔异常灼亮,最后他猛然运起轻功,如猎鹰般腾空而起,直扑眼底唯一的目标。
落在程若梨的芳华园时,里面几乎一片漆黑。
只有角落处的两间下人房里有着微弱的灯火。
本想直接破门而入的裴屿舟眼神一滞,堪堪收回汹涌的力气,手掌悄无声息地落在门扉上,顺势轻叩,却没有任何回应。
屏息凝神听了片刻,里面依旧没有半点呼吸声。
裴屿舟的脸色又黑又冷,眸光危险地跳动着。
他像是一阵风,眨眼间便到了下人房前,也没推门,只厉声问:“你们主子去哪了?!”
许是被这怒吼吓到,里面半晌都没有答复,直到少年多了戾气的吼声再度响起,他们才连滚带爬地出现。
“回,回世子,姑娘今早便跟着含霜姑姑去寺里给您祈福了……”
其中一个守门的小厮哆哆嗦嗦地说道。
听到某两个字后,裴屿舟桀骜的眸微微眯了眯,再瞪大时,周身的戾气却像是骤然失控,让原本还佝偻着腰的下人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祈福要祈一天?”
少年磁性的声音有些诡异的冷冽。
众人埋着头面面相觑,不敢回,但又不能不回,最后一个负责打扫院子的婢女颤着声道:“说,说是要在寺里多住几日……”
“哪个寺庙?”
深吸口气,饶是拳头已经在发抖,裴屿舟还是咬着牙,沉声问了一句。
“不,不——”
“滚!”
一声暴喝之后,园子里一片死寂。
跪在地上的下人们只觉得刮过了一阵割脸的劲风,鼓起勇气抬首时,裴屿舟早没了踪影。
世子如此暴怒,莫不是有事发生了……
他们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妄言半句。
骑上追日,少年在已然灯火阑珊的长街上纵马疾行,往城门口去。
姜国如今正是强盛,内政严明,宵禁制度并不严苛,亥时以前各处城门尚可出入,那之后非机要之事,一律不予放行。
将马拴在山脚下,裴屿舟看着夜色下,那条蜿蜒而上,被树木遮掩,幽僻不已的山路,凤眸与头顶黑夜一般,沉得压抑,山雨欲来。
他像是一阵张扬的风,刮进深山之中,头也不回地往山顶上灯火依稀,不觉庄严神圣,反倒显得森冷诡异的寺庙去。
大门已然紧闭,而他也不需要叩门,直接轻点足尖,飞身而起,越过砖红色的,已有些斑驳陈旧的围墙。
此刻后山的斋房内,含霜正捏着床上眼帘紧闭,神色苍白的少女的下颚,要再给她灌一碗迷药。
因着今日放榜,京城附近的寺庙都比往日热闹,来自四面八方,前来上香祈福,还愿,借宿的香客络绎不绝,福安寺也不例外,僧人们忙碌了一天,自然也“顾不上”若梨。
而负责送她们的两个府兵正在隔壁休息,过会便要接替她“守”这漫漫长夜……
大抵是身子不好,时常喝药,迷药的药性在若梨身上也弱了三分,所以天还没全黑时,她便已恢复意识。
但含霜向来谨慎,又住在隔壁,所以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来看一次,知道药效没多久便会过去,自然要趁着她神智不清时再下手,免得她挣扎吵闹,引来住在附近的香客。
冰凉的碗边贴在若梨唇瓣的那一刻,她没忍住,整个身子下意识哆嗦,在含霜错愕时,知道自己暴/露,也没有退路的少女咬紧唇瓣,挤出全身为数不多的力气,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双手握着一直藏于袖中的长簪,若梨闭上眼睛,猛地刺向含霜的胸口。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她的动作一气呵成,毫无犹豫和胆怯。
那份强烈的求生欲望让若梨彻底变了样。
待到捂着胸口,疼得直不起腰的含霜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踉跄着跑到门口,正扶着门框艰难喘息。
虽然神智有所恢复,可若梨从早晨到现在滴米未进,再加上药效犹存,此刻她只觉头重脚轻,步履艰难。
透过迷蒙的视线,她看向手中的长簪,将上面的血珠抹去后便闭上眼,狠狠扎向自己的胳膊。
痛苦地闷哼一声,清醒不少的若梨不顾一切地往山林里跑。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想死,更不可能这般肮脏地死。
不管有多难,她都想要活下去。
捂着胸口的含霜仍未完全从震惊和恐惧中缓过来。
如果若梨的簪子不是刺向她的心口,而是脖子,此刻她已经血溅三尺,就此身亡。
喘息片刻后,含霜的神情由痛苦变成了狰狞。
程若梨,到底是低估了你。
但你以为自己能跑多远?又有谁会想到来救你?
捂着心口,忍着疼痛走到不远处的厢房门口,含霜将门踢开,吼了一声“人跑了”,里面横七竖八睡着的,忙碌一天,道貌岸然的和尚们匆匆起身,往后山追去。
两个府兵也紧随其后。
而含霜则靠在门旁,大口喘.息,冷汗顺着额角不停滑落,就在她准备去车夫房里让他带自己回城寻郎中时,一把锋利的匕首横在了她脖子前。
头顶风云翻滚,墨发在少年俊美的脸颊旁恣意飞舞,而他一双眼里却是让人忘却了疼痛的冰冷杀意。
含霜险些以为,自己看到了常年征战沙场,一身杀伐,冷漠无情的国公。
“谁给你的胆子。”
磁性的声音里仍有丝许属于少年的清冽,却更多了男人的冷硬犀利。
似乎只要含霜说半句谎话,他便要她的命。
第16章 困芳华
含霜两眼发直,手脚都在哆嗦,可她到底是长公主的心腹,绝不可能因此自乱阵脚,将主子说出来。
咽了咽干涩发痒的喉咙,恍惚间,含霜又想起从前虽桀骜难驯,却单纯直率的裴屿舟。
婚约暂时遮蔽住了他的眼睛,若它不再,他或许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或许都为一个人。
“姑娘,她让我配合,做戏给世子看。”婢女哑着嗓子,睁眼说瞎话。
“放屁!”
裴屿舟爆了句粗口,又冷笑出声,手腕翻转,他用匕首将含霜狠狠敲晕过去。
飞身往后山去时,豆大的雨落了下来,像密密麻麻的锥子,在裴屿舟脸上,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冰冷窟窿。
四年前若是他听了母亲的,不曾亲自跑上山来接人,程若梨只怕……
想着,少年的速度又快了几分,丝毫没有受到滂沱大雨的影响。
胳膊上的伤口很深,鲜血不停地往外冒,可当身子习惯了这痛楚后,疲惫和晕眩感便又重重袭来,若梨的脚步慢了,纤弱的身子也开始摇晃。
精疲力尽时,她扶着树,软软地瘫坐下去。
身上沾满了泥泞,遍布着被枝桠划到的细密伤痕,骤然落下的雨很快湿透了少女的发,一缕缕地贴在她纤细的背上,更显单薄柔弱。
望着树木荆棘丛生,漆黑无边的前路,若梨温热的泪水合着冰凉的雨一起在惨白的脸上蜿蜒。
就在她紧咬齿关,忍着冷要起身时,斜后方“吧哒吧哒”,急促又湿漉的脚步声响起,且在迅速迫近,隐约能听到男人们粗嘎的对话声。
若梨吓得屏住呼吸,只双手撑着地一点点往树后面挪,将自己紧紧蜷缩,尽可能地藏起。
这场雨的确来得及时,藏住了她的气息,也影响了那些人的视线,但慌乱的若梨忘记将浅杏色的,染了不少泥泞的繁冗裙摆一并收拢。
所以即将从她身后过去时,那些脚步声又猛然顿住,接着便开始朝她逼近。
这些人就像是满目贪婪的饿兽,咽着口水,要将眼前颤抖的猎物拆吞入腹。
雨水不停地冲刷着若梨,她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逃跑,可双腿像是被灌了铅,动弹不得。
其中一个和尚粗重恶心的呼吸已然穿透雨幕,喷洒在她脸上,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少女苍白的面颊时,她将脸死死埋进臂弯,一直用力压在喉咙眼的两个字终是因着绝望和恐惧挣脱而出。
“哥哥!”
“咚。”
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倒在若梨脚边,泥水迸溅,落了许多在她身上。
“别叫我哥哥。”
少年凌厉又暴躁的声音穿透雨幕,猛地撞进若梨心底。
小脸从臂弯间抬起,她强忍着想要大哭的冲动,压着崩溃和委屈,努力透过模糊的视线寻找裴屿舟的身影。
彼时他正捏着一个和尚的胳膊,微微用力便听“咔擦”脆响,继而哀嚎阵阵,响彻雨夜中这片幽森的山林。
嫌恶的少年长腿一扬,将人踹飞老远。
反手扣住冲上前来的和尚的脸,他狠狠弯腰而下,直接将人死死摁进地里。
尽管朦胧,可裴屿舟此刻的杀意和戾气还是汹涌而至。
锦衣华服包裹,与生俱来的桀骜贵气下,似乎还有着极少出现的冷血残暴。
在他转身时,有那么一刹若梨觉得他是失控的。
看着他放倒最后一人,穿过滂沱大雨步步靠近,若梨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无法忽视的惧意。
他的身影已经无法与四年前重叠。
那时候将恶人放倒后,他直接奔过来用衣服将她包住,紧紧抱着她,一直重复“没事了”三个字。
“世子……”
她怯怯地唤了他一声,湿透的身子却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原以为裴屿舟会质问,可他在她面前背过身,直接半蹲下来,凶巴巴地低吼:“回去再跟你算账!”
抽噎了一下,若梨瘪着嘴,险些哭出声。
抬手匆匆将脸上的水抹去些,她撑着地,试图起身,但如此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急得直抽泣的少女轻捶着自己沉重的腿,无措地看着裴屿舟不动如山,坚毅不已的背影,终是翕动起唇瓣,喃喃地哭着:“世子,我——”
下一刻满是泥水的她便被裴屿舟横抱起来。
“程若梨,这雨是都冲进你嘴巴脑子里了?!让你觉得我和你心有灵犀?!”
垂眸狠狠剜了一眼瑟缩在他怀里,又冷又脏,不像个样子的姑娘,裴屿舟别过脸,运起轻功往厢房去,还不忘怒气冲冲地骂她。
站不起来就早说,他都来了难不成还能丢她在这自生自灭?!
尽管话说完也吃进一嘴冰冷的雨,但还是没灭掉少年心里的火。
他的速度太快,风雨吹在身上又冷又疼,若梨只觉得头“嗡嗡”作响,难受得厉害,身子也冻得有些麻木。
好在裴屿舟没一会儿就到了后院,带她进了厢房。
莫说此刻已快到宵禁时间,就算没有,他也不可能冒着大雨带若梨赶回去。
她这柔弱的身子淋这一会儿都很有可能大病一场,要再淋一路只怕小命难保。
此刻若梨的衣裙全贴在身上,将她虽纤细,却玲珑有致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
喉结滚了滚,裴屿舟猛地别过脸,攥住少女的手,运起内力将她身上的水都蒸了干净。
虽然他自己也湿了个透,但裴屿舟不急着处理,他将桌上鼓鼓囊囊的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春枝给若梨准备的一身干净衣物丢到蜷缩在床上,依旧在发抖的女孩身旁。
明天她要这么出去,让人看到,京城那些流言很快就能把她吃了。
背过身不再看她,裴屿舟坐到桌边,开始运功蒸干水迹,余光却凌厉地刮过不远处地上躺着瓷碗,里面还剩些许汤汁。
虽不懂医,但迷药的味道他一直记得。
身上已没了寒冷沉重的雨水,可若梨仍难受得厉害,她挪动着酸胀的胳膊,开始换衣服。
当最后一件干净的外裙穿上身时,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而艰难。
抱紧胳膊蜷缩在床上,若梨像是夹在冰火两重天之间,时而冷得战栗,时而热得发汗,眼前也在一阵阵泛黑。
裴屿舟走过来时,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维持清醒。
“程若梨,你为什么要来。”
垂眸凝着小脸烧得驼红,眼帘时开时合,似乎随时都要晕厥的少女,裴屿舟压着火气和狠意,声音平静得异常,因而更透出丝丝危险。
迷迷糊糊的若梨险些脱口而出那三个她深深恐惧的字眼。
最后,少女用力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嘶哑着声,虚弱地道:“是,含霜,带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