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没听到这番话,你是不是准备做完衣服就躲,到成亲那天再穿着嫁衣蹦到我跟前,逼我娶你?”
虽很清楚若梨没有任何理由来辩解,但裴屿舟的质问几乎是不由自主。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沉,放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微微颤抖着。
那一天在马车里的种种仍历历在目。
他就是个沉浸在谎言里的傻子,而撒谎的人却在旁边安静地看。
最后怕得直哭也不曾坦白。
他竟还为此担心,怕她真有生命之忧。
程若梨,你狠。
终于,屋里的静谧碎了,比压抑更可怕的暴戾喷薄而出,将床上的人儿瞬间淹没。
若梨哆嗦着,顶着窒息般的痛苦抬起头,圆润漂亮的杏眸里已满是水雾,稍有眨动便要滴落。
“不是的,我没有准备躲,也不想隐瞒,我……”我怕得从来就不是你。
如果可以,我宁愿将一切都告诉你。
告诉你我们的婚约永远不会成真,它不过是一柄被你母亲握在手里,随意把玩的刀,用来斩断我们之间所有牵绊。
你彻底丢下我之后,我或许连命都保不住。
眼看着若梨的泪便要落下,裴屿舟却猝然倾身上前,单手捏住她白嫩的下颚,迫使少女仰起头。
但还是晚了一步。
她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在少年温热粗粝的指腹蜿蜒,明明很细弱,却好像无孔不入,凉,但又灼手。
“程若梨,你不过是被戳穿了谎言,我没骂你,更没打你,别摆出这副委屈得要死要活的样子。”裴屿舟垂眸望着她,黑眸深处怒火翻腾,又被他死死困住。
滚烫的酒气吹拂,近在咫尺的少女纤长的眼睫无力地颤着,最后她闭上了眼,不敢再与他对视。
此刻她说什么都是在火上浇油。
“衣服别做了,我不会穿,以后也是。”
说完后,裴屿舟将她的脸撇到一边,松开手,背过身。
他掐过的娇嫩肌肤已然落下一片红印。
但若梨感觉不到疼了。
缓缓睁开眼,少年挺拔的背影重重叠叠,看不清楚,不管她多努力,都没能控制住牙关的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在裴屿舟面前放声大哭,失魂落魄,没能保住一丝尊严。
上一次这般还是在七年前,母亲去世的那天。
蜷起双腿,若梨将小脸紧紧埋在臂弯之间,那块缝了一半的布料里。
她不知道裴屿舟是什么时候走的。
而不远处的梳妆台上,多了一块叠得整齐的干净手帕。
-
第二天被春枝叫醒时,若梨漂亮的杏眸中布着血丝,眼底的青影也重了几分,气色不佳。
这一夜她噩梦连连,天快亮时方才睡得踏实些。
但裴屿舟遣小厮来传了话,要带她去城东的马球场。
或许他昨日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只是无意中听到她们主仆的对话,便没再同她说。
春枝为她梳发时,若梨一直垂眸望着他昨晚留下的帕子。
她捉摸不透裴屿舟的用意,但他多半已经厌极了她,所以今日出去需得谨慎再三。
“姑娘,世子他许久不曾带你出去了,而且这场马球赛是贵妃娘娘办的,穿这一身会不会太素净了些?”
春枝看着面前的少女,神色困惑,语气也透着无奈。
她今日脸色本就有些苍白,虽涂过脂粉,可也不能完全掩盖,偏生还穿了月白色的罗裙,整个人更柔弱了几分,像是风一吹就要倒。
温柔地笑了笑,若梨抬起绕着杏粉色披帛的纤细胳膊,在春枝面前转了一圈。
层层叠叠,柔软飘逸的裙摆瞬时散开,上面绣着的花朵盛放,点缀的花瓣像是有了生命,纷纷飞扬。
倒也有些别致。
“昭云公主也会去的,我这样便足矣。”
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若梨唇角甜软的笑意淡了些,她透过窗户望向东方,眼底多少有几分忐忑。
希望能平安度过今日。
主仆三人踏出正门,便看到正在马车前逗着追日的裴屿舟。
这匹烈性难驯的宝马此刻正低着头,享受着主人的抚.摸,时不时还会发出舒服满足的哼哧声。
对上少年的目光时,若梨眼中的惊讶犹在,神色有些傻傻的茫然。
她以为他不会与自己同行。
收回视线,裴屿舟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没同她说话。
昨晚被欺骗后的暴怒因着她嚎啕的哭泣莫名散去,到最后只剩失望。
但他绝不会接受婚约。
没有人可以安排他的人生,父亲母亲不行,程若梨更不可能。
含霜姑姑轻咳了两声。
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的若梨慌忙垂下眼帘,在春枝的搀扶下坐进马车。
一路未停,也没有人说话,来到城东的马球场时,那里已是人来人往。
有许多家世显赫的京中子弟,还有一些与若梨年岁相仿的少女,以及各家夫人,她们皆是盛装出席,惊艳夺目,让人目眩神迷。
一行人去往国公府的坐席时,正巧与换了骑装,准备下场的沈尚业,赵齐远迎面相遇。
被这二人当街调戏之事虽已过去半月有余,但若梨没忘,他们显然也是记得的。
“裴世子,真是好久不见,这位姑娘是……”
球杆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沈尚业双手按着柄,没什么形象地勾着腰,视线先是在裴屿舟脸上转了一圈,又再次转向他斜后方的若梨。
此刻日头正好,他眼底的森森寒意却触目惊心。
少女小心地挪着步子,直到将身子完全隐在裴屿舟后面,清澈的杏眸中涟漪不断,十分不安。
他们如今定然猜到了她的身份,装作不认识怕是别有意图。
弯了弯唇角,裴屿舟漫不经心地把玩腰间的香囊,眼帘微垂,睨了矮他至少半个头的两人一眼。
“我妹妹,不过你们是……?”他拖长尾音,剑眉微微蹙了蹙,像是真的在思考对方的身份。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故意的。
不过放眼京城,同辈人里没几个够资格跟裴屿舟翻脸,所以赵齐远忙不迭地挂上殷勤的笑容,开始向他介绍他们的身份。
余光狠狠剜过一副丢人狗腿样的同伴,沈尚业压着心头火,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而躲在裴屿舟身后的若梨捏得发白的指尖悄然舒展,她终于抬起头,再次看向少年高大挺拔的背影。
明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我妹妹”三个字,原本心惊胆战,甚至开始做最坏准备的若梨却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
在外面,他竟还认她的。
裴屿舟如此,众人心下猜测纷纷,含霜的视线沉沉地扫过眼含泪光,没能藏住那份不该有的感情的若梨,神色冷了下来。
而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少女并未发现……
背对她们的裴屿舟自然也不会知道“我妹妹”这简单的三个字,即将给若梨带去怎样的劫难。
此刻的他慵懒地笑着,桀骜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让人胆颤的戾色。
少年的意思不言而喻。
废话都说完了,还不滚?
他不过随意释放了一点气场,沈尚业他们的腿脚便没出息地发软,二人僵着脖子饶到一旁,快速消失在他的视线。
冷嗤一声,裴屿舟矜贵的凤眸仍有几分凌厉。
再怎么样程若梨也是他们英国公府的人,两个不三不四的东西,也敢妄想染指?
领着若梨来到他们的坐席,裴屿舟没急着下场,只斜靠在主位上,单腿支起,另一条长腿垂落,足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
姿态称不上雅观,却又不显粗鄙,更多的是不受拘束随性。
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的空位,若梨垂着眼帘,慢吞吞地剥着裴屿舟随手从果盘里拿的,丢给她的橘子。
她的身后,要上前帮忙的春枝被含霜按了下来,只得继续默默地站在一旁。
将大半的橘子皮剥开后,若梨轻轻掰开一瓣,准备送进嘴里,也就在这时,裴屿舟磁性疏懒的声音响起。
“我让你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狗吧。
第11章 困芳华
眨了眨眼睛,少女望向他,眸中一片让人想欺负的懵懂纯净。
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裴屿舟的喉结滚滚了滚,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后,他若无其事地别过脸,没再说话。
反应过来他意思的若梨看了看橘子,有些难过,但还是乖乖走上前,将它捧到裴屿舟面前。
没看她,少年直接把橘子拿过来,不留情面地道:“少自作多情,要吃自己拿。”
心间一梗,若梨罕见的有些恼。
刚刚还说她是妹妹,却又毫无预兆地翻脸不认人,想欺负就欺负。
可她终究是有理智的,因为含霜姑姑在。
“那你也自己剥。”
唇瓣翕动,若梨的声音比呢喃还小,甚至连她自己都听不大清。
“你说什么?”
长椅上的裴屿舟眯了眯眼,神色危险,有所起伏的气场让若梨心底那点小脾气瞬间烟消云散。
她有些害怕,更后悔自己一时的冲动和莽撞。
缓缓后退半步,在裴屿舟和两个婢女神色不一的注视下,若梨心慌意乱,嗫嚅着唇瓣:“我……”
只是许久她都没“我”出个结果,反倒是眼眶红了起来。
侧过脸,裴屿舟不再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语气烦躁:“听岔了,你能‘我’出个什么,回去坐着。”
心口猛然一松,若梨退回自己的位子前,扶着扶手软软地坐了下去。
场上的比赛异常激烈,众人大多在看,议论纷纷,唯独他们这一处,静得诡异。
最后,裴屿舟坐不下去了。
他来时便穿着利落的红色劲装,因此也不需要更衣,直接从小厮手里接过球杆,准备下场。
“世子,请您小心为上,莫要让长公主殿下忧心。”
他似乎是受了若梨影响,神色不定,含霜不免有些忧心,忍不住开口提醒。
脚步停下,少年半侧过身,盯着站在若梨身后,低头向他见礼的女子,神色微沉,眸色也变深了,半晌,他冷冷开口:“含霜,掂量清楚你的身份。”
说完后,裴屿舟转身离开。
这些年含霜一直在若梨跟前,明面上在伺候,实则为监视,并执行长公主的命令对她加以约束,再加上女孩性子软,从不反抗,她的架子不知不觉便大了。
但裴屿舟毫不留情地打醒了她,且是当着若梨的面。
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微微颤抖,含霜脸色泛白,难看至极。
一直安静坐在椅子上的若梨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今天以后,日子怕是要难上许多。
场上气氛热烈,国公府这边却像笼着一层阴云,格格不入。
比赛结束后,十几个小厮涌进场地,开始仔细检查清理。
在座的几乎都是人精,自然清楚接下来要上场的人必定尊贵。
贵女们开始整理仪容,就连开怀畅谈的公子哥们都静了许多,不由自主地看向场内,有些期待。
在这间隙,苏贵妃挟着女儿姜昭云入席。
她身边的大太监在众人行礼问安之后,便尖着嗓子念比赛的规则与彩头,而当他讲出参赛人时,周围立刻沸腾起来。
就连知道裴屿舟会上场的若梨也有几分惊讶。
因为与他一队,一同参赛的还有太子殿下。
双方入场时,若梨一眼就看到了裴屿舟,而他的身边是一袭月色常服,清贵优雅的姜昭礼。
比赛开始前,表兄弟二人默契对视,又几乎同时朝花团锦簇的观赛席上看。
隔得远,若梨不清楚他们在看谁,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
与他们对战的是沈尚业和赵齐远,这两人虽不学无术,但在玩乐之事上颇有些能耐,所以整场比赛很有看头。
若梨从没见裴屿舟玩过马球,即使心里提醒过自己不能一直盯着,可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骑着追日,一袭红衣,英姿飒爽的少年吸引。
那一柄球杆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就算被围攻,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将球挥出去。
而姜昭礼是太子,尽管他说过不必顾忌,但沈尚业和赵齐远又岂敢有半分冒犯。
中场休息时赵齐远被换,苏贵妃的儿子,晋王姜昭琮上场。
下半场更为激烈,太子有人牵制,沈尚业只忙着对付裴屿舟。
姜昭礼将球传来时,一直堵在少年身旁的沈尚业猛地挥起球杆,借着接球的姿势狠狠朝他的头袭来。
唇角勾了勾,裴屿舟从容后仰,球杆堪堪从他的眼前刮过,卷起一缕飞扬的长发,而后落空。
举起球杆,他视线未动,顺势将飞来的球击向斜前方的框。
即使没用内力,裴屿舟的力道依旧大得惊人,球风一般飞射而出,沈尚业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再失一分。
再一球他和晋王就要输了。
许多人不知不觉间就离了席,走到场地边缘,等着最终的胜负。
而若梨手中的帕子也被揪得不成样子,她却毫无察觉,比赛到现在她眼神动也没动,杏眸里的情绪单纯地跟随裴屿舟变化。
一旁的含霜望着沉迷的少女,眼底的阴霾仿佛看不到底的森森幽谷,将若梨死死地摁了下去,不断下沉……
“晋王殿下,承让了。”
虽然此刻牵制着他的是晋王,但裴屿舟的神色依旧悠然,对着与他并排骑行的男人懒懒挑眉,少年回过头扬起缰绳,下一刻便骑着追日超越。
“殿下!”
朝正从容地击球,与沈尚业周旋的姜昭礼吼了一声,便见对方优雅却又利落地挥舞球杆,将球击了过来。
裴屿舟单手在马背上一撑,运起轻功凌空而起,迎面将球扣进框。
而在他起身的同时,一柄球杆竟也旋转着自后方飞来,朝少年的后脑勺袭去!
“哥哥!”
若梨猝然站起,手中皱成一团的帕子徐徐飘落,焦灼的声音淹没在了周围同样的惊呼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