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司徒涟便是她最想成为的人。
只是,几年来,他看得分明,却有些不忍。
自九岁那年他因事受召进宫,曾望见尚且年幼的司徒涟站在一座殿门前,双手紧握,脸色苍白,目光空洞地盯着那扇大门,她颤抖着身躯,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会崩溃。那一瞬,他想行至她面前,轻轻扶住她,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前。
可是,他终究仅是望了一眼,脚下顿了一刻,便离开了。
再见她时,便早已不是那般脆弱不堪的模样了。
楚文弦迈出了最后一步,离开此地。
司徒涟默默地注视他毫不留恋地踏出门槛,消失在夜色中。
那时的风吟轩尚是红墙青瓦,石阶碧苔。父君不过是弱水三千中微不足道的那一瓢,一年也不得圣上一见,安于一隅与她和瑾叔三人倒也清闲自在。
只是一日那人一身明黄,在这风吟轩中度了一夜。对那人来说,不过是春风一度,心血来潮罢了。她第二日便轻飘飘地离开了。
而只是这样,那个容颜艳丽装束华贵却心如蛇蝎的男子便已容不下他们了,皇后倒不相信她的父君能够再得皇上宠爱,而在于司徒涟。再如何落魄被圣上遗忘,她终究是个皇女啊。一个或许能成为自己女儿劲敌的人,一个阻碍了司徒谣取得皇位的人。
很快,父君便被陷害与人私会。
很快,父君便被皇上赐死。
而她,司徒涟被怀疑是否是皇上的亲生骨血。第一次,她仰望着那个万人之上无限风光的人,第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这世上除了父君以外,与她有着血缘羁绊的另一个人。她悄悄渴盼着那人是否会给予她分毫暖意,是否也会像父君那样,在她做错事时,付之轻柔一笑。
可惜,那人眼中尽是防备与深不见底的疑虑和冰冷。
司徒璇,那是一个帝王。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后来,在那个仅有三人的屋室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司徒璇身边的亲侍端上一盆清水,两滴血在其中缓缓靠近,相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只见鲜红的液体浮在水面上,渐渐盖住盆底淡淡的瓷青色。
直到这时,司徒璇才站起身,径直走出大门,冷冷地抛下一句“送她去楚贵君那。”没有理会她,甚至不惜得给她一个眼神,身影便消失在她的视野边界。
那时,司徒谣方才出生五岁有余。
第三章云熙朗
听到门响,洛辞微微抬头。苏琰身着淡蓝色,轻轻推门,试探着出声道:“今日只姑娘一人?”洛辞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道:“阿眠方才出去了,请进吧。”她微微躬身。
“洛姑娘,你和洛眠可是姐弟?”苏琰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有些好奇。
“……算是吧,”洛辞笑笑,“我无亲无故,平日里也当他作弟弟。”
“今日公子也未带锦纹过来?”
“他受了风寒,休息几日便好。”
说也奇特,不过相识几日,互知名姓,却相处自然,好似昔年旧友。
“不知苏公子有何事?”洛辞浅浅地笑着,为二人斟上茶。
苏琰顿了顿,“姑娘可知涞寒郡中曾有一人士,在十二年前曾是个将军?”
洛辞不紧不慢,声音浅淡,“公子所说之人,可是云熙朗云将军?”
“没错,”苏琰似乎是笑了笑,“她现在可还住在涞寒郡?”
“待洛眠回来,公子若是想去,我可以带路。”她的笑容似乎扩大了些。
虽然是十二年前,苏琰却也听说过这位将军立下的赫赫战功,将楚军驱逐出境又将燕楚边界再次北移,率三万兵马在沙场战无不胜。创下这一切辉煌时,这位云将军年方二十有三。
年少得志,加官进爵。三年间,那人肆意潇洒,随心所欲的性情传遍京城。只是再盛大的功名也压不住少年人骨子里的桀骜,再刚劲的忠骨也敌不过帝王的疑虑猜忌。一朝被贬,云熙朗负气请辞,回归故乡。
将军已经还乡,战争却在持续。
又过两年,边境蛮夷来犯,那些游牧民族争强好胜,意在打出一番天地,而大楚的士兵早已被几年的太平盛景迷了眼。
楚军连连败退,狼狈不堪。此时,圣上方才想起这颗埋没的明珠,这副蒙尘的铁甲。终是抵不过一腔热血年少轻狂,她再次跨上战马。
后来,这位云将军又一次突然请辞,朝廷众臣皆惊,不知何处又得罪了这位大将军,而皇上却沉着脸同意了,此中缘由亦只有这君臣二人知晓。
这一番沉浮起落,却仍是未将她尖锐的棱角磨平。
踏进这间屋子看到云熙朗的那一瞬,苏琰心想。
“哟,稀客啊。”屋中女子神色飞扬,一双凤眼生得凌厉无比,眉目之间却含着笑意。她迎上来道:“十几日未见,怎么想到来我这儿了?”
“云姐,”洛辞点了点头,对云熙朗笑笑,“这话怎讲,难道没什么要事便来不得?”
云熙朗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位小公子又是哪位贵人?”
“在下苏琰,仰慕将军威名多时了。”
“原来是苏公子……”云熙朗微微一怔,随即又笑开,“只是时日不巧,我正约了人出去,若是有缘,我们改日再见。”说着便向屋外走去。
洛辞心下一笑,这人心性还是如此直率,“云姐不必着急,说几句话也无妨,苏琰公子可是特地前来。”洛眠先一步走到门前,身子一偏,堪堪掩住大门,向云熙朗无辜地笑笑。
“……”洛辞这家伙不进门便罢,一上门竟给她惹上这么大的麻烦,这下可有些难办了。云熙朗心中暗暗发苦,讪讪地退了回来。
“慢着,”只身闯进敌营她不怕,只是让她一人面对这位贵人……?云熙朗心中越发得没谱,“这么不待见你云姐姐?”说着又转向苏琰,“皇子带洛辞到这,想必也无需避讳吧。”
洛眠似乎有些惊异,看一眼苏琰又看一眼洛辞。
而洛辞双眼被绢布遮住,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瞒您说,我还有些急事,只能陪苏公子到这了。”不等苏琰开口,洛辞便淡定从容地道。
到这关头还能有什么破事?这人真是狡猾得紧。云熙朗心中暗骂洛辞,却也不好说破,只得咬牙切齿地道:“既然小妹有事,自然不好强留。”
洛辞点了点头,笑笑,便搀着洛眠出去了。
“皇子有何事,说吧。”云熙朗苦笑,指了指身边的座位。
“云将军性情爽朗,我便直说了。”苏琰露出一丝笑容,“如今大楚的形势不好,叛军四起,燕国来犯,将军居住在涞寒郡定然更有感触,不知将军是否愿意重回朝廷,继续一展大将之风?”
云熙朗似乎毫不在意地笑笑,“呵呵,形势不好……不如说根基早已动摇,可苏公子以为我是朝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危难之际,苏琰不知大楚还有谁可凭依。”
“我倒是能够不计前嫌……”云熙朗一抬凤眸,目光犀利地看向苏琰,仿佛是十几年前的将军再现一般。“可是殿下,您凭什么说这话呢?”她嗤笑一声。
“我隐居涞寒,却也对朝廷之事略知一二。若是我回去京城,您是否能在勾心斗角中保住我一条性命都不得而知,更遑论派我去战场杀敌报效大楚了。我云熙朗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愣头青,不会做那赔本的买卖。”她唇角一勾,自信而锐利,仿佛能够洞悉一切。
“云将军莫要小看苏琰,”他镇定自若,坦然地对上云熙朗的目光,“我虽为男子之身,仍能在皇姐继位后摄政七年,若将军能救楚国一命,我定以性命保下将军。这般作为,不过是不想让大楚在皇姐手中灭亡罢了。将军若是信我,苏琰定不会让将军再次失意而归。”
“我亦相信,将军不会是那袖手旁观之人。”他的双眸明亮,好似其中燃着火焰,那是他有些炽烈的信仰。
云熙朗笑着,静默半晌,“容我考虑几日,方能给公子一个答复。”
……
“谈得如何?”
“云将军还没有答复。”苏琰摇了摇头。
洛辞将茶送到唇边,浅浅一笑。“公子不必担心,她既这样回复你,定是心中已有了决断。”
“此话怎讲?”苏琰眼中一亮,不免有些好奇。
“云熙朗性情果断,说一不二,岂会踌躇不决?如今与你说这话,不过是昔日意难平,想要拖几日罢了。”
苏琰失笑,“你怎会知晓云将军的性情,莫非你们相熟已久?”
“我定居此地已有三年,与她自然熟悉。闲来无事便去那里打扰,今日一行,想必她早在心中将我骂了个遍。”洛辞轻轻笑道。
“如此一来,倒是我的不是了。”苏琰开玩笑道。
“我既要随你离开,自然要尽力相助。”
第四章惊心动魄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画中人烟繁盛,市井小贩来来往往,房屋林立,热闹无比。画中之景绝非贫寒凄苦,却也不见奢靡。
只是这绝非涞寒郡能见之景。
“许久不见姑娘作画,不知这是取何处之景?”苏琰问道。
“这是还能视物时曾去过的,这般也算重游故地了。”洛辞弯起唇角。
不知是否触及了洛辞的伤痕,苏琰抿了抿唇,“姑娘这伤可否痊愈?”
“呵呵,若是有朝一日还能再取下这绢布,我倒是想目睹一番公子的风彩。”洛辞谦和的笑笑,苏琰却有些红了脸。
他禁不住对这绢布下曾经的一对明眸感到好奇。
“对了,”洛辞放下笔,开口道:“听洛眠说,前几日公子又去拜访云将军了?”
苏琰蹙眉,“是啊,只是云将军似是有急事的样子。”
“哦?”她怎的……
“云将军让我们先行,待到合适时机她自会出现在京城。”
洛辞顿了顿,“那么……公子打算何时出发?”
前几日他便在想,他与锦纹几人路经几地,直至此时,一年之期似乎已经到了。
“若姑娘方便,不若明日便行?”苏琰大胆地说道。
毕竟,以楚国的现状,是一刻也拖不得了。
洛辞只是点了点头,“听从公子安排。”
翌日。
坐在马车中,苏琰看着对面的洛辞一人摆着棋局,时不时移动一下棋子,不禁发问:“洛姑娘能记得这棋子作何布局?”
“公子说笑了,不过无趣时打发时间罢了。简单的还好,若是复杂之局便也记不得了。”她只是淡淡地说道。
“姑娘擅长对弈?”苏琰挑眉。
她勾唇一笑,“说不上擅不擅长,不过之前学画时……”
突然,马车一阵剧烈的晃动,棋子全都散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姐——”立侍在一边的洛眠和锦纹急忙扶着车壁上前,扶住自家主子。
“外面的人呢?”苏琰勉强站住,强行镇定地问道。
三道利箭突然破空而来,穿刺过帘幕,在苏琰的面前飞了过去。
“殿下,赶快出去。”锦纹拉着苏琰,拨开帘幕迅速跳下马车,洛眠轻托着洛辞紧随其后。
外面已是刀光剑影,喊叫不断,对方隐隐处于下风,护送的几个侍卫见到苏琰下来连忙抽身出来挡在苏琰面前。
“护着洛姑娘。”
“是!”跟前的侍卫看了苏琰一眼,干脆果断地应道。
“公子,现在如何是好?”锦纹担忧地问道。离了楚京,躲到涞寒郡这等偏僻之地也躲不得是非吗?
苏琰躲闪着周围的明枪暗箭,对方撑不了太久,护得自身平安便好。
只是,是谁主使了这样一场暗杀?
他的心隐隐作痛。
渐渐地,周围刀戟交错的声音渐渐停歇,最后一个黑衣杀手也被刺穿心脏。
苏琰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转向洛辞“抱歉,连累姑娘了。”
“无妨。”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丝毫恐慌。
苏琰转身,看着马车前横七竖八的尸首,微微蹙眉,“这些……”
“苏琰——”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却是风被划破的声响。她不假思索,仅凭着情感和冲动便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
一个身影突然扑倒了他,两人重重落地,头顶呼啸而过的却是三支箭矢。
背后!
护着洛辞的侍卫迅速转身,手中□□飞出,瞬间没入远处的草丛,传来轻微的刀枪入体的声音。
洛眠扶着洛辞站起,埋怨道:“小姐,你怎可做如此冲动大意之事。”洛辞只是安抚地拍了拍他,没有作声。
那一瞬间,他好像要消失了。只是她不想。
“殿下,刚才真是吓死我了!”锦纹也拉着苏琰,拍着他身上的灰土。”
苏琰仍是怔怔的,耳边久久回响着方才那声焦急的呼喊。她……舍身相救?苏琰抬眼看向她,“洛辞……你怎么知道的?”
“眼不能视物,听触知觉便比常人灵敏一些罢了。”洛辞的声音不复淡然,“你可还好?方才无计可施,只得出此下策,不知你有没有伤到?”苏琰心中流过一阵暖意,“我无事……多谢你了。”
洛辞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在阳光下露出了一个笑容,苏琰顿时觉得无比安心。
入夜。
苏琰一行人在附近的客栈休息,苏琰靠在软榻上,手托着额角,思索着白天发生的事。忽然想到什么,他转头看向一边收拾物件的锦纹,问道:“锦纹,今日那掷出□□的侍卫是何人?武功倒是不俗。”
“哦,你说她啊,那不就是上回殿下去拜访云将军时在小路上救的那个女子吗?她叫越淮,说是要报答救命之恩,便留在您身边当侍卫了。”锦纹转身笑了笑,“呵,那时她便说自己从小学习武功呢,原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