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说着担忧的话,眼底的戏谑揶揄却快要化作实质。
渠月心下冷笑,点漆的眸子却笑盈盈凝视着他:“这饭量,就如同人心,即使深交,也难以窥探。”
“非到生死关头,不见真章。”
“平日里,大家谈笑风生,可背地里呢,指不定就恨不得立刻毒死你呢。要不然,那群黑衣人从何而来?”
“你总是对的。”
白扶苏思忖片刻,摆出受教的姿态,抬手搭在她手背上,亲昵却不显狎昵,“那阿月呢?阿月是不是还恨不得立刻毒死我?”
“已经没必要了。”渠月抖开他不老实的手,专心致志吃饭。
“哦?”
“我只是个受制于人的工具。”
渠月声音又轻又柔,也就是白扶苏离得近,才听清,“而工具,不需要太过真情实感仇恨谁,那很可笑。”
她很快将两碗馄饨吃下肚,从袖子里掏出足够的银钱,搁在桌子上,让店家来收:“不用找了。”
得到了一连串的惊喜感激。
渠月顺着河流慢慢走,穿梭人来人往的客流之中,权做消食。
偶然,看见河岸上有买鹊桥河灯的,她忍不住也图新鲜,也买了个,借了店家的纸笔,塞入祈福字条,送水飘走。
“许的什么愿?”
“国泰民安。”
章屠瞅着前面并肩而行的而立,自觉后退了一步,时刻防备着可能发生的一切偷袭的同时,也不至于妨碍到他们。
原本是想把自己当做背景板,不插一句话的,但听着渠月极近敷衍的回答,还是忍不住暗暗腹诽:“国泰民安?这四个字,不管从那方面来说,都跟你不搭边吧?总觉得……上面更可能写着那个赵氏余孽的名字……”
但他的殿下都不挑明,身为心腹爱将,章屠自然不会去讨没趣儿。
只是。
他不做的事,有的人做。
“不对劲。”
涂着胭脂色的纤细手指,将河灯里的纸条碾成一团,丢入身下水波盈盈的池塘里,望着纸条一点点被河水洇湿,墨迹化开,没入水底,低垂微敛的长睫,遮去眼底的神光,让那双漂亮明亮的杏眸显出一丝幽深。
“哪里不对?”
身侧那人背倚阑干,闻言,微微侧目瞥向她,头顶上方精致的八角宫灯安静燃烧,投下的暖意融融的光,落在他脸上,愈发显得他眉清目朗,唇若丹朱。
“我只说,倘若我是她,我是绝对不会总在白扶苏面前提起哥哥。”
那人笑出声:“也不怪你怀疑她。我这个小师妹,也就识过几个字,平日里最喜欢看的,就是你早已不屑的才子佳人的折子戏,根本没有被好好教养,说是头脑空空也不为过。她若是不做蠢事,我倒要怀疑她了。”
“哥哥既然不信,还问我做什么?!”心头陡然闪过一丝烦躁,连带的语气都不好了。
那人赶紧讨饶:“好好好,是哥哥不好,咱们兄妹好不容易再见,不说她扫兴……”
第39章
也许是入暑后,雷雨天频繁;也许是七夕晚上,走得太久,渠月呻、吟着从睡梦中疼醒。
她蜷缩在床榻之上,手指死死攥着右脚脚踝,难以忍受的痛楚让她身上一阵一阵冒冷汗,很快就把单薄的里衣打湿。
身体不自主痉挛发抖,呼吸也一阵急、一阵缓。
其实,也不是疼。
而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酸麻胀痛,如针扎,又如锥子凿髓。
然而,这种滋味,却比断骨之痛,更折磨人。
渠月紧闭着眼,眼眶发涩,喉咙里也像是哽着一块石头一样难受。
窗外,雨声潇潇。
潮湿微凉的风,从窗户缝里渗入房中,隐隐可以听见驿站厩里马匹的嘶鸣。
她这才恍惚记起来,自己已经不在那个讨厌的谷里,而是在进京的路上。
因为突遇暴雨,就临时驻扎在了官道的驿站。
马上要溢出口的呻、吟,被她硬生生咽下。
不适如影随形,渠月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冷汗将她额发打湿,一缕缕的,黏在鬓角。她捏着脚踝的手指发泄一般,力气一下重过一下,近乎骨裂的痛楚却只能稍稍缓解不适,无法根除。
这让她更加烦躁。
以至于都没有发现,有人推门而入。
“阿月,怎么了?”
黑漆漆的房间里,突然燃起灯台,过分明亮的烛光,闪得渠月眼睛疼,脑仁也开始一阵阵跳着疼。
陌生的环境,杂乱的声音,以及聒噪的脚步声,都一点点撩拨着她本就濒临爆发的情绪。
“出去——”
然而。
出去,是不可能出去的。
白扶苏走入房里,饶过兰草屏风,瞧见她正拢着薄衾,倚坐床头,大概因为愤怒,脸色愈发苍白,两颊也染着醉酒般的潮红。
他心里有数,吩咐守在方外的侍卫去请唐大夫。
自己则无视渠月不耐烦的目光,侧坐床边,掏出帕子,给她擦额上冷汗。
“你发烧了。”
“那你还不快走?!”
渠月扭头避开他的触碰,“要是一不小心被我传染,你那好妹妹白贞,恐怕又要冲我喊打喊杀了。”
点漆眸子被高热炙烤得通红,不复先前清澈。
而她则借助迁怒之言,毫不避讳盯向白扶苏,眼神流露出针尖一样真真的厌倦。
白扶苏视若无睹,捏着她下巴,将她的脸,不容拒绝地转向自己,指腹敏锐感觉到她的肌肤传来的高热,语气一如既往温润柔和:“安心,不会让她来烦你。”
渠月被迫更近地注视着他的脸。
“说起来,也只有这种时候,你才表现得稍微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任性、娇蛮、坦率……”
感觉指下的身体不自觉僵硬,白扶苏很轻地扬起唇角。
夭桃襛李的脸上浮出一丝摄人心魄的笑,更衬得眉心那颗朱砂痣,妍冶无边。
渠月眉心拧成结。
甩开他禁锢的手,身体的不适,让她根本没有心情去奉陪一个半夜作妖的男人。
白扶苏却不依不饶,复又抓住她手臂,一面将她扯向自己,一面微微俯下身,以极具压迫的姿势,欺身近前,深褐色的净水眼瞳不容躲闪地深深望入她眼底,仿佛透过她的眼睛,直直看穿了她内心。
窗外,雨声渐歇。
兰草屏风后,灯台摇曳的烛火陡然爆开一个灯花,火苗瞬间高涨,又很快回落。
渐趋安静的房间里,依稀能听见渠月短促且急的呼吸。
透过屏风而来的融融暖光,落在白扶苏面若好女的雅极侧脸,给他镀上一层温润的神光,让他显得愈发圣洁慈悲。
而此时,活菩萨般的人物伸出修长结实的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渠月脸颊细腻滚烫的肌肤,缱绻的语气中透着莫名凉意:“刚刚……你以为谁会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渠月愣了一下,然后就更确定了,他果然又是在故意作妖,“所以……”
白扶苏胸腔震动,低沉的笑声自喉间溢出,擒住她手腕的手指更加用力,“是张渠明。”
他仿佛是发现什么真相似的。
脸上明明带着笑,然而,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渠月不耐烦甩开他的手。
她可不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深厚到她需要为难自己,迁就他的无理取闹。
当即披衣而起,越过他下床。
她还记得,白贞的房间就在隔壁——虽然她本意是为了隔开自己与白扶苏,但此时此刻无疑方便了自己。
白扶苏自然不许,扯住她右手,力气之大,拽得她一个趔趄。
渠月右脚脚踝原本就胀痛难忍,不敢怎么用力,被他这么没轻没重一拽,当场崴脚摔在地上。
右脚脚踝先着地,骨头和地板碰撞,发出结实的闷响。
剧烈的疼痛,登时让她手脚发软,不要说再爬起来,甚至,就连发出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看见来人是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失望?”
渠月疼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自觉痉挛颤抖,白扶苏却还在扣着她腕骨,喋喋不休,“所以,你才那么生气。”
“阿月,你说你喜欢他什么?家世普通,相貌普通,就连才能,都毫无拔尖之处……这样的男人,比比皆是,有什么值得你倾心?是不是……因为你们自小一起长大,如兄如父的情意,谁也比不过?”
“告诉我,阿月,张渠明就那么重要吗?”
……
——张渠明。
一个宛若附骨之疽挥之不去的存在。
放在寻常时候,白扶苏都不会施舍他一个眼神,然而,在那些宛若梦魇的乱糟糟梦境里,带着渠月出逃,带着她开始新生活的,只有他,唯有他。
那时候的渠月,就跟今晚一样。
拒绝他的好意,拒绝他的触碰,甚至,就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他说。
把对他的厌烦和排斥,写在脸上,刻在眼底。
顷刻间,这种无力改变的现实,让那些乱糟糟的梦里,被她玩弄戏耍的场景,再一次清晰浮现眼前,他神情逐渐变得极其危险。
剧痛之后,因为起烧而晕乎乎的意识,也逐渐清醒过来。
渠月强忍右脚就仿佛彻底折断的痛楚,哆哆嗦嗦拾起头,就望入一双仿佛一汪深不见底幽潭净水眼瞳,其中的瘆人凉意,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渠月试图平复心头怒火。
虽然,他半夜不睡觉来找茬,一口一个“张渠明”,表现得好像自己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似的!
天知道,他们之间,只有着纯洁无比的金钱关系。
但即使他爱作妖了些,可像他一样,大方又好用的狗大户,实属不多见。
闹掰了不好。
闹掰了不好……
然而,她越是试图说服自己,右脚上的痛楚就越是明显,理智之弦岌岌可危。
白扶苏又说了些什么,渠月根本没听见,只感觉再不发泄,自己就要被眼前这个男人直接气昏过去,当即扯过他没轻没重的手,死死咬上去!
第40章
渠月非常用力。
牙齿咬破白扶苏皮肤,深深切入腕骨。
依着她的力气,怒上心头,直接咬下来一块肉,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她太生气了,嘴张得有点大。
这就导致她不仅咬到了他的肉,还啃到了他骨头。
很显然,如果不想试试牙齿和骨头,哪个更结实,最好适可而止。
而手腕上传来的痛意,也让白扶苏下意识绷紧手臂,片刻后,他从恍若梦魇的回忆中回过神,就看见渠月恶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臂,泪水却已然洇红她眼尾,大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脸颊滚下,滑到自己手腕上的伤口,混入血液,激起丝丝缕缕的痛意。
“……哭什么?”
白扶苏凝睇着她,手臂渐渐放松下来。
渠月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也许是因为自己都这么生气,却无法直接把他肉咬掉,被气哭的。
于是,她愤愤然甩开他血肉模糊的手,一瘸一拐跳上床,又一把将他从自己床上推下去,看着他身形踉跄,扶着床沿才稳住,内心的不忿稍稍平复了些许。
“你能不能现在别烦我?即使我想得开,从不介意跟男人同寝一室,但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不管谁来了,我也一点也不想说!”
说着,她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白扶苏被凶得愣了一下,又瞧着自己不停渗血的伤口,顿时头疼地揉揉额头。
原本,他也不是来找她说话,更不是来逼问她什么。
只是,不知怎得……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唐大夫早就被叫醒,只是里面两位明显在争执,外人不方便掺和。
直到房间里的动静消停,殿下的传唤响起,他才拎着药箱进去。
唐大夫诊过脉,心里有数,写下方子,交给外面的亲卫去煎药,自己又转身回到房间,给白扶苏手上的咬伤敷药包扎。
“阿月刚刚应该是扭到脚了,你去看看,骨头有没有事。”
唐大夫系好绷带,躬身应是。
虽然渠月说没事,但唐大夫还是有些不放心,帮她摸了摸骨,确认过问题的确不大后,便给她敷上消肿化痛的药膏。
名医药方,起效很快。
渠月明显感觉到脚踝不那么难受,苍白的脸色也稍稍好了些。
她听着檐下沥沥淅淅的雨水声,眼皮发涩,清醒过来的意识很快再次陷入迷蒙。
唐大夫转去屏风外回话。
“回殿下,渠月道长只是稍微扭了脚,并无大碍,只是……”
“只是?”
“渠月道长脚上有旧伤,骨头和筋脉都有断裂又愈合的痕迹,只是,最初治疗的大夫医术不精,致使愈合得不好。日后,还需要多加小心,不然,一旦伤处恶化,将来或许会有跛的风险也说不定。”
唐大夫小心翼翼说完,恭敬退下。
白扶苏坐在桌前,净水眼瞳低垂,修长的手指不自觉轻扣桌面,发出连续的笃笃声。
他脑海里不自觉浮现渠月的身影。
在谷里,她素来不疾不徐,走路更是摇曳生姿,宛若弱风扶柳,自有一股妩媚婉转的情态。
寻常人看了,大概只会觉得心旷神怡,而丝毫不会怀疑她脚有什么问题。
他也不外如是。
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哪怕渠月讲述她对张渠义感人至深的情意的时,的确提到过她受过伤,摔断了腿,他也不觉得那是多重的伤势。
只当是她惯有的夹枪带棒,做不得真。
突然听见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