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月心情很好。
她揉了揉别力道震得生疼的手,缓缓收回落在沈家二姑娘的目光,拾起头,冲着沈太后露出一个腼腆赧然的微笑:“看沈家二姑娘的表现,不过是区区两巴掌,就已经受不住,推己及人,我觉得她提议的掌嘴二十,还是到此为止吧。”
“为了我好,也为了她好。”
“放肆!”
沈太后面染愠色,搭在宫人胳膊上的手不停发抖,“……真是放肆!你竟敢当着我面前,藐视宫规,无视尊卑,肆意欺辱我沈家女儿!!”
“你眼里,可还有王法吗?!”
她唇瓣哆嗦,似乎是气狠了,半晌,才又吐出恶意满满的一句,“我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给了你放肆的底气!”
“大概……”
渠月顿了顿,莞尔轻笑,“是白扶苏吧。”
沈太后眼瞳骤然缩成一点。
他的名字一出,渠月就明显感觉到宫人们喊打喊杀的声音都小了起来,甚至,没几个敢跟她对视的,都心虚地别过头。
这让她进一步了解到了白扶苏的可怕之处。
只是,她非但不害怕,反而非常开心,就连望向沈太后的眼神,也愈发柔和了。
“虽然她们只伺候了我几天,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喜欢欠人人情,可又实在不喜欢挨打,于是,就只好委屈……沈家二小姐了。”
“如果太后娘娘您实在不高兴,我就给她道个歉吧。”
“打她耳光,是我不好。”
沈太后盯着她,语气森然:“你以为抬出定安王的名头,再道个歉,这事儿就能轻易揭过去了?”
渠月摇摇头。
她当然没有这么天真。
沈太后刚要稍微顺点气,就听见她开口道:“打耳光这种事,我很不喜欢,希望沈家二小姐引以为戒,不要再有下一次,不然,就不只是被打耳光这么简单。”
沈太后捂住胸口,瞪来的目光似乎恨不得生吃了她:“区区……区区一个下九流的贱人,竟然也敢这么跟沈家嫡女说话!你现在还没有嫁给定安王呢!如此猖狂无状,小心摔得粉身碎骨!”
渠月掸去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埃:“不劳太后娘娘挂心,这是我跟白扶苏之间的事。”
“哦,对了,关于剩下的十八个巴掌,还请太后娘娘告诉她,她爱给谁给谁,只是,别落在我身边的宫人身上。”
“我下九流一个,天生没有什么心气儿和德行。”
“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一旦被我得知,她背地里做了让我不高兴的事,我就会让白扶苏不高兴,而一旦白扶苏不高兴,那就不是女子之间的一点争执了。”
“言尽于此,恕不奉陪。”
渠月冲身边的宫人招招手,示意她们起身跟上,“起来吧,跟我……”
“我看谁敢!”
沈太后猛然打断她的话,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原本颤颤巍巍要站起身,想要随渠月离开的宫人,仿佛是惊弓之鸟,一些面面相觑,挪到渠月身边,而其余的一些则又跪了下去,她们神情惨淡苍白,身体不停发抖。
见此,渠月叹了口气:“太后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沈太后没有回答,只是满脸愠怒地盯着她。
“我以为,太后出身世家贵族,当比我这个山野下九流,更有自知之明才是。”
“我或许出身低贱,或许粗俗无礼,可我身后站着的,乃是当今摄政王白扶苏。”
“太后娘娘,您和侄女身后有什么?”
“沈家?还是……皇帝?”
渠月注视着神情逐渐难看的沈太后,脸上笑意更深,言辞间甚至带上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体贴,“看来您也知道,我既然奉召入宫,所代表的,就是摄政王白扶苏的脸面。”
“所以——”
“太后,您这是想做什么?”
“想要通过教训我,提醒白扶苏身为臣子的本分吗?”
“倘若如此,您倒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亲自去通传,岂不是更妙?我的话,他多多少少都会听一点。”
“太后,您觉得如何?”
沈太后当然觉得不如何。
丢下一句“真是得志猖狂”,便傲慢地昂着头,甩袖离开。
渠月眺望着沈太后一行人慌乱离开的背影,沉吟片刻,道:“果然,真话总是这样戳人肺管子……罢了,我也不能太过仗势欺人,毕竟她身份在那里。让御膳房用新采的桂花,做成点心,送给太后,权做我这次失态的赔礼。”
“……是。”宫人讷讷应是。
事后,渠月发现,原本就很好用的宫人们,变得更顺手了。
怕她天热难捱,主动调了冰过来,就摆在她身边,贴心给她扇风降暑,缓解燥热天气带来的上火。
甚至,也有人开始主动跟她介绍宫里的情况。
那是个叫小春的宫女,圆滚滚的脸庞,圆溜溜的眼睛,看上去一脸福相,声音也是活泼爽脆,即使她小嘴叭叭的,也不会让人觉得聒噪。
渠月隐约记得,当时挡在她跟前,不让太后手下的宫人近身的人里,就有她。
而从她嘴里,渠月甚至听到了一些众人皆知的秘辛。
“……您以为,那太后娘娘是为了维护皇帝,才会特意寻您的不是的吗?其实,才不是那样呢。”
“定安王殿下与厉太子,本就有杀母杀兄之仇,如何会坐视他的儿子,登上帝位?”
“很显然——”
“那孩子,是他与那时候的太子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私通而来!听说,当初的世祖陛下,也是因此气得吐血身亡呢……”
渠月吃瓜的动作一滞,旋即恍然大悟。
之前遭遇的一切,此时都有了合理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敢动手呢?
因为这个国新朝初立,开国皇帝就死了,太子还没还没有开国皇帝活得久,第三任就是这个幼帝,然而,君不君臣不臣,很乱,天生一副亡国之相。
第43章
小春给她扇着风,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提醒:“太后娘娘到底跟定安王殿下有旧,哪怕如今您风头正盛,可说到底,您还没有真正成为定安王妃,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身份上,您都短了她一块……”
“如果再发生那日之事,您就当自己没看见,我们做奴婢的,能为主子挨打,也是一种荣幸。”
“小不忍则乱大谋,以后……还请您务必万事小心。”
渠月笑了笑,谢过她的好意。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皇宫里自然要举行宫宴。
太后和皇上,只在宫宴上略微坐了坐,就以身体不适离开,之后,是由白夫人高座主位,宴请群臣,甚至,就连白扶苏,也退了一射之地。
而渠月,时隔多日,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白扶苏。
他依旧像是那副模样。
风雅出众,从容沉静。
她被小春领着,穿过戒备森严的侍卫宫人,跟白扶苏坐到一起。
“听说……你把沈家二小姐打了?”
白扶苏似乎很好奇,见她落座,就忍不住捏着她的手询问。
渠月抽回手,捏起筷子,淡定吃吃喝喝:“是啊。”
“手疼不疼?”
“疼。”
闻言,白扶苏胸膛起伏震动,低低笑出声,似乎很高兴:“既然如此,下次就别亲自上手了,让宫人们帮你。”
“我只是个粗俗无礼的下九流,还没有这么金贵,再说了……宫人帮忙,哪有自己亲自动手来得尽兴?”
白扶苏侧首支颐,点尘不惊的眼瞳凝视着她:“她是这样说你的?”
“不是她。”
渠月夹菜的动作一滞,不知道想到什么,侧过头,跟他四目相对,抿唇莞尔,颜若舜华,“是当今太后娘娘。”
“虽然我觉得她说得很对,但因为我姑且代表了你的脸面,在那么多宫人面前,我不好丢了你的脸,毕竟你对我这么好。在经过一番艰难取舍后,不得已,我只好委屈委屈太后娘娘了。”
“不过,我事后有送新制的桂花糕给她,当做赔礼。”
“你……不会生气吧?”
白扶苏笑眯眯:“桂花糕?你亲自下厨吗?”
渠月:“……”
他仿佛没听见渠月意有所指的揶揄之言,反而关心了莫名其妙的方面。
就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突然就有点噎得慌。
渠月不想理他,继续认真用膳:“宫里的厨子师傅们那么出色,自然用不上我。”
白扶苏笑道:“也是,就凭你的手艺,要是被红缨认为故意投毒,就不好了。”
红缨。
乃是沈太后的闺名。
渠月捏着筷子的手不自觉捏紧。
白扶苏继续道:“我知道你在宫里受委屈了,这次是我不好,不该留你一个人,这次,我就是特意带你回家的。”
渠月身体微不可查一滞。
回家?
她哪里有家?
但秉承着要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的心情,渠月顺从跟在白扶苏身后出宫,对他的决定并无异议。
然后,她就被带到了一座高墙深院的宅邸面前。
——白府。
渠月:“……”
算了。
早该想到的。
这个人最会作妖了。
之所以会把她从宫里带出来,恐怕是为了防止她过得太顺心了吧。
想来也是。
名义上最高身份的太后,都被她的狐假虎威吓得丢盔卸甲;至于白夫人,她眼里根本没有自己。
她要是过得太无忧无虑,他一定寝食难安吧。
意识到这一点后,渠月望着他颀长从容的身影,微不可查叹了口气,暗道:“要是你能把这份祸害我的心力,放在对付赵氏身上,我们所有人……早就解脱了。”
拜见完白府众人,白扶苏拉着她,回到早就给她准备好的院子。
他说:“都是按照你的喜好来布置的。”
渠月略略环视一周:“能拿出去卖钱吗?”
白扶苏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走到多宝格前,从上方取下一只盒子,点尘不惊的眼瞳闪着细碎的笑意,冲她招手:“不需要那么麻烦,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渠月走过去。
白扶苏打开盒子,一沓沓房契田契交钞映入眼帘,饶是做好心理准备的渠月,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白扶苏将盒子交给她:“贵重的都在这里,其他供你日常取用的,则装在箱子里,因为有些沉,便摆在西边厢房,免得妨碍你起居……”
他还说了什么,渠月没听清,只是臻首微垂,手指不自觉摩挲着盒子纹路,好半晌,她才将盒子搁回多宝架上,重新拾起头来,点漆眸子盛满细碎笑意:“这么多,好像完全超出让我留在善士身边,应该付出的代价了呢。善士是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们成亲吧。”
渠月凝睇着他,视线从他净水般澄净的眼睛掠过,片刻后,她听见自己用轻松含笑的声音回答:“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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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后,定安王白扶苏的婚事便提上日程。
京中的王孙贵胄虽然不知道区区乡野女子,到底有什么狐媚手段,能勾得杀神白扶苏重归人间,但一些心思灵通的隐隐觉得,这份喜气,也许会打破持续了三年的平静也说不定。
但不管外人怎么想,也无法阻止婚事的进行。
渠月原本以为,自己还要跟白府的下人,重新适应磨合几天,没想到,第二天,宫里就把她用惯的宫人送了过来。
——小春。
渠月知道,虽然是圣旨是以皇帝名义发出来的,但实际上,应该是白夫人的主意。
她说不出自己的心情。
望着小春摆出贴身侍女的架势,十分自来熟的把婢女们使唤起来,让这所精心布置的院子逐渐活了过来,微微抿了抿唇,忍不住再次感叹:“有权有势真好。”
有了小春帮忙,她又理所当然过上了混吃等死的待嫁日子。
白府主人乃是白扶苏的亲舅舅,就是看在白扶苏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她的存在致以微词,而是处处周到稳妥。
就连暴脾气的白贞,也像是遇见了天敌,自从渠月踏入白府,也只是在那日与白府众人相见时,见过一次。
别说,她一直不来叽叽喳喳吵闹,渠月那颗心就一直提着。
睡都不敢睡太熟,唯恐她不合时宜出现。
而这种忐忑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白贞到底还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晌午过来了——非常有礼貌的让下人通禀。
渠月有些不适应,但心里却是松了口气,搁下手里的书,让人请她进来。
出人意料的是,白贞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对她喊打喊杀,反而像瞅着什么危险动物似的,试探着靠过来,甚至,她一抬眼,对方就像是要被咬了似的,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渠月很奇怪。
“听说……你打了沈璃?就是那个沈家小姐。”
渠月点点头。
“你都不怕吗?”
白贞上上下下打量她。
可不管怎么瞧,她都只有一双眼睛,一张嘴巴,除了轻浮了点、气性大了点、翻脸不认人了点,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