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月脚步一顿,叹息道:“我也不想的。”
“哦?”小观音愿闻其详。
“前不久,我落过一次水,夜咳的症状一直不消停,我留下来的话,肯定会吵到善士。”
“……我半夜需要伺候怎么办?”
“那就麻烦善士先忍忍。实在不行,可以先让外面的高个儿来帮帮忙。”
渠月体贴道,“我已经帮善士试过了,那高个儿虽然长得五大三粗,看起来也是笨手笨脚的,但做起事来,还算麻利,很好用。”
小观音一言难尽:“……”
我的属下,还需要你告诉我他们好不好用?
****
翌日。
天刚刚蒙蒙亮,渠月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熟悉的犬吠声由远及近。
她霍然睁开眼,意识尚未清醒,身体就已经激灵坐起来,她飞快跳下床,捡起衣裳胡乱穿上,也顾不得束发,边系腰带边匆忙冲出门。
果不其然,在院门口看见了李叔家的大黑。
黑背大狗原本乖乖蹲在身穿青衫交领学子服的少年身边,由他跟拦路虎交涉,偶尔不耐烦地催促地叫唤两声,直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黑背大狗眼前一亮,立刻站起身,也不等渠月站定,就甩着尾巴冲上去,摇头晃脑扑到她怀里,力气之大,撞得她一个趔趄。
渠月被撞的脚步踉跄,后退几步,才堪堪站稳,她压下嗓子眼的酥痒咳意,躲避着大黑热情的舔舐,闷声问:“履善,你怎么来了?”
履善,是那个青衫少年的字。
这少年是李叔的独子,名叫李直。
他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眉眼干净,身若翠竹,大抵是年岁尚幼,青涩又腼腆,很容易面红耳赤。他避开目光,并不太敢与衣衫不整的渠月对视。
“昨日,父亲在街上偶然遇见了下山的渠明观主,闲谈之际,听说你生病了,还病了很久,父母他们都很担心,只是最近镇上事务繁杂,他们脱不身,不得已,便遣我来看你。”李直非礼勿视,低着头,温声细语地说。
渠月不好意思:“不过是小毛病,不值得小题大做,再说,我已经痊愈,却还是你让这么大老远跑来一趟,真是太麻烦你了。”
李直摆手:“无碍,左右今日书院休沐,我也闲来无事。”
说着,他望向扑到渠月怀里不停撒娇,恨不得整个狗身都窝到人家怀里的大黑,忍不住笑道,“这段时间,大黑它一直翘首以盼,期盼你能来看它。如果今日不带它来,想必用不了两日,它肯定又会像小时候一样,偷偷咬断绳子,跑来看你。”
渠月点漆的眸子弯成漂亮的月牙儿捧着大黑脑袋,使劲揉揉,:“真的吗?大黑也在担心我吗?”
大黑:“汪!”
渠月搂住狗头,跟它以额抵额:“我就知道,我最喜欢大黑了!”
大黑:“汪汪!”
一人一狗,亲昵玩蹭额头。
好好亲香一阵,渠月才将大黑推给李直,对他道:“前天,一个善士不知何时来到谷里时,不小心受伤了,因为伤势有些严重,暂时无法挪动,便留在侧厢里修养。我不好留你,等善士离开,我得了空,会亲自去拜访你们。”
闻言,李直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渠明观主同意的?”
渠月点头。
李直眉心拧成结,甚是不赞同。
渠月转移了话题,笑道:“听李叔说,今岁你就要去国子监求学了?”
第13章
说道到自己的事情,李直很是腼腆,耳尖通红:“嗯,再过两日,我就要跟相熟的好友一起启程上京。”
“我可没法前去送行,届时,还望履善不要介意,上京路上多注意安全。”
“请放心,我会的。”
之后,二人就此又闲聊了会儿,身后突然传来高个儿压低的咳嗽声。
渠月转身看他。
“殿下刚刚醒了。”高个儿脸色不太好看。
“昨日,我跟善士夸奖过你,说你很好用,没想到,是我看错你了。”
渠月眉心拧紧成结,脸色同样不好看,“原以为你很有眼力见,不曾想,你也不过如此。善士都说了,我不及他惯用的婢女,你不会妄想我在短短几天内,就变得贴心细致,不逊于那些自小就学习如何照顾人的婢女吧?倘若你是忠诚稳妥的下属,就该趁着晚上无事,去镇上寻些可靠的婢女才对,而不是一觉睡到天亮,再跟我扯些有的没的。”
高个儿被她倒打一耙的话语气得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直心惊,下意识上前一步,拦在渠月身前。
高个儿摁住蠢蠢欲动的双拳,再三告诫自己,忍住、忍住、务必忍住!
眼前这个人美嘴毒的小丫头片子,是殿下难得感到有趣的对象,倘若他打扰了殿下兴致,恐怕回家吃自己,都会成为可望不可即的幻想!
回忆起自己刚刚跟殿下简短的交谈,高个儿心下一凛,将“绝对不能动手”几个字,深深刻入自己骨血!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对着渠月拱手:“多谢提醒。我稍后会通知外面的兄弟,让他们找些手脚麻利的婢女过来。只是,现在时间有些来不及,还请渠月道长再继续照顾殿下些时候。”
“好说。”
渠月重新恢复了笑模样,目露欣慰之色,然后道:“对了,善士受了伤,需要吃些好的,奈何谷中东西短缺,所幸,善士很喜欢王记酒楼的饭菜,记得每日让人送不重样的酒菜过来。”
这要求提得理直气壮。
高个儿深吸口气,再次拱手领命:“我这就去办。”
看着自己同伴吃瘪,矮个子默默后退一步,整个人躲在高个儿身后,暗自庆幸,昨日她抬手示意他们过去的时候,幸亏自己腿短,慢了同伴一步。不然,此时此刻,这个满腹憋屈无处发泄的倒霉蛋,恐怕就会是自己了!
“谢谢赵哥舍己为我!”他幸灾乐祸地想。
端的是毫无同伴情谊。
李直原本还担心渠月会吃亏,却见他们二人都是有所顾忌的样子,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渠月她并不处于下风。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提着的心也得以放回原位。
离别时,李直把手中带着的礼物递给渠月,叮嘱道:“这是秋梨蜜膏,听渠明观主说,你有夜咳的毛病,这是父母特意给你制备的,早晚温水和服,有止咳消喘、暖身润肺的功效。”
渠月摁下不停蹭自己的狗脑袋,接过东西,再次向他道谢。
李直没有多停留,牵住一步三回头的大黑,出了谷。
渠月回到院落,伺候着小观音洗漱用膳,见他没啥要求了,便给自己冲了一杯秋梨蜜水,坐在窗前,继续看自己昨日没读完的话本子。
小观音瞧着她不打算吃早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温柔的语气透出几分揶揄意味:“莫不是,在等赵白送王记酒楼的吃食过来?”
他口中的赵白,就是被渠月憋屈不成样子的高个儿。
渠月眼皮都不抬一下:“我乃山野道人,无拘无束,常清常静,自是跟善士不同,一天一顿可,一天两顿可,一天三顿还是可。”
小观音靠在椅背上,净水般的眼瞳含笑凝睇着一旁的道袍少女。
她沐浴在明亮的光线之下,莹润的肌肤白的似乎会发光,容貌秀丽,神态柔和,气质恬静淡雅,语气也透着识时务的温驯软绵,让人见之忘俗。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个如珠如玉的乖巧少女,却总是以温驯软绵的口吻,说出令人心肝脾肺肾都难受的话。
小观垂下眼帘,目光重新落到正在细瞧的信笺上,这信的字里行间,都透着近乎愚蠢的执着与倾慕,然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些令人不适的信里,也带着似有还无的刺。
小观音慢条斯理道:“你不像是会亏待自己的俗人,现在却连饭都不吃不下,莫不是是在难过?为什么?”
“是因为那个少年要上京了吗?”
渠月漫不经心:“善士真会说笑。”
小观音侧首支颐,静静注视她许久,才开口道:“瞧你这无动于衷的样子,果然是我想多了。不过,我瞧着那条叫大黑的狼犬,似乎很有灵性,倘若你舍得,待我伤好后,不若把它交给我喂养。”
“你知道的,我不仅长得好看,还有权有势,出身也是高贵无比。它若成了我的宠物,便再没有人会亏待它。”
渠月握着话本子的手指紧了紧,面上却是平静,不慌不忙抬手翻过一页:“我只是比较招毛绒绒的小动物喜爱,又不是大黑的主人。善士倘若中意,便去询问它真正的主人好了,问我做甚?”
“可我瞧着你们感情非同寻常。”小观音微笑。
“这是当然了。”
渠月毫不掩饰的回答,让小观音净水般的眼瞳不复先前的点尘不惊。
——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观音抿紧薄唇,眉心朱砂痣颦蹙而起,看向渠月的视线带上令人不适的锐色。
“哦?”他问。
“大黑的母亲,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渠月没想细说的意思,只道,“说别大黑这么通人性,哪怕它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也不会讨厌它。”
说着,她微微偏过头,回视着小观音,粲然一笑,“就像看在善士的面子上,不管你的那些属下做出多么不上道的事,我也不会跟他们计较。对于大黑,我也是这样的。虽说我只是个粗鄙的山野道人,却深知一视同仁的道理。”
她眉眼含笑,言辞温婉,颜如舜华。
小观音看着她,不由也笑了。
其实,他见过渠月。
在很早很早以前。
第14章
那时的渠月,并不爱说话。
低眉顺眼的,浑身上下写满了温良恭顺,无趣得紧。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除了脸,再无可取之处的女子,只用了一路的时间,就轻易夺取了自己心腹爱将的心。
时至今日,小观音仍记得章屠当初腆着脸向自己请旨赐婚时,自己内心那种无法言表的错愕心情。
章屠完全失去了一直以来的清醒刚勇,就像是被灌了迷魂汤,傻乐个不停。他紧紧握着身旁女子的手,即使到了他面前,也没有松开,就像是担心一撒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本来,我还一直担心,殿下是听闻了阿月貌美,为了纳阿月入后院,才会让我将她带来。既然现在殿下说了并无此意,那么,不如成全我吧!”
那个身材壮硕、力如蛮熊的汉子松了口气,傻兮兮搓着手,古铜色的脸上通红一片,一脸希冀地瞅他,“我娘在世的时候,一直对我耳提面命,说像我这种完全挑着父母缺点的孩子,全天下也不多见,只是因为我是她亲生的,没法儿嫌弃,只能捏鼻子忍了。不然,她绝对不会多看我一眼。所以,她对我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后绝对要找个一顶一的漂亮媳妇儿。否则,我生出的孩子绝对不许带到她跟前,怕看了眼疼。”
“虽然我娘已经不在了,但她殷切的叮咛我从不敢忘。”
如此色令智昏!
如此振振有词!!
小观音脸色难看极了,被爱将气得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自己不想纳渠月入后院,与自己想要她不得好死,有矛盾吗?
然而,往日清醒刚勇的爱将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种情况,而是一门心思扎入美色的温柔乡。
小观音运了好半天气,沉声道:“她出身太低,配不得你,你喜欢漂亮的,明年选秀,我定会挑出最漂亮的赐婚给你。”
章屠完全无视了他的好心,害羞摆手,连连推拒:“不用不用,殿下,属下有阿月就行。嘿嘿……阿月在属下心里就是最漂亮、最温柔的女子!倘若能娶她为妻,是属下三生有幸!”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小观音几乎要被他气出个好歹。
当然——
他的心腹爱将定然没错。
错的,只是那个惯会勾引人的女子!
出于这种心情,他表面上同意了赐婚,背地里却使手段拆散了他们。
那时候,他是得意的。
虽然心腹爱将受了情伤,抱着他大腿哭得满地打滚,整个人痛不欲生,不明白当初明明约定好要携手一生的媳妇儿,为什么会突然变了挂,甚至,还怀了对方的孩子,但小观音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好事。
花了三年时间,他终于将心腹爱将,从别有用心的美色中解脱出来,这是可喜可贺的幸事!
即使自己华丽精致的衣袍被章屠抹上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皱巴巴、脏兮兮,但他瞧向章屠的眼神,仍是怜爱不已。
直到——
“阿月她很怕生孩子,一提到这种事,她就会恐惧地打哆嗦!”
“没关系!”
“她害怕就不生好了,反正,我家里现在也只剩了我一个,没有谁会以长辈的身份为难她,只要她高兴就好。”
“我不懂……为什么她就突然变了心?”
“我什么都不介意!只要她还愿意跟我好,即使她生下旁人的孩子也没关系,可哪怕我如此哀求她了,她还是要跟我和离!甚至,就连以后的去向都不告诉我,让我连照顾她都做不到!”
“殿下,是不是长得好看的,都这么心狠无情?”
……
小观音安抚着哭得肝肠寸断的爱将,心中暗自冷嗤,那女子果然是个奸猾的,故意怀上孩子,是希望母凭子贵吧!
只可惜,他不是章屠。
他扭头吩咐教坊管事,只要她有说出孩子来历的意思,便割去她的舌头。
然而,他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教坊管事来回禀处置妥当的消息。
等他去了教坊才知晓,原来,在渠月入教坊的第一天,便向妈妈要了药,干脆果断地斩去了自己的儿女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