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月道:“过两天再来,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呢?”
张守心鼓起腮帮子,嘟囔道,“我要是就这样走了,这谷里就再没有小师叔熟悉的人了。我可是答应过二师叔,要好好照顾你的,怎么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呢?再说了——”
说着,张守心很不放心地瞅了眼屏风后那个背倚靠枕的男人,见他并未看过来,才拉低了渠月身子,伏在她耳畔,用只有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小声道:“虽然那群凶神恶煞的护卫们大都撤走了,只留下两个守在院子外,但你自己留在这里,到底不太好。况且,师父离开时,没有带走我,也说明他应该也有这种考量。小师叔,就让我留下来陪你吧。”
渠月看着他。
张守心被她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别扭,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哪里有问题吗,小师叔?”
良久,渠月长长叹了口气,摸着他柔软发顶:“可你会妨碍我。”
张守心呆呆看她。
“你还小,具体情况我不能跟你细说,你只要知道,我有必须的事情要做,你留下来,只会妨碍我就行。”
说完,渠月就再没有解释的意思,去了里厢,将饭碗交给张守心,让他在离开之前刷干净。
端的是无情无义。
张守心:“……”
瘪瘪嘴,泫然欲泣。
渠月给活菩萨一勺一勺喂了药,之后,便拿开柔软的靠枕,扶着他躺下。
等他困倦的阖上双眼,呼吸逐渐平缓规律起来,渠月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起身去收拾药碗。
不料,她刚站起身,手腕就被一双大手紧紧箍住,拉得她一趔趄。
渠月悚然一惊,低头看去,却见原本已经睡着的活菩萨陡然睁开了眼,净水的深色瞳仁里没有丝毫倦意,睇过来的视线仿佛深不可见的寒潭,幽深得令人肝颤。
“我是不是见过你?”他问出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渠月很快镇定下来:“应该没有吧?”
活菩萨并未松开箍住她的手:“可你的声音感觉很熟悉,尤其……刚刚来找你的那个小童,此时回忆起来,他的声音更令我耳熟。你说,我应该是在哪里听过?”
渠月暗暗腹诽,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你摔下沟,伤得神志不清的时候啊!
她心里这样想,嘴却很甜:“……大概是梦吧。虽然刚刚你只睡了很短的时间,但已经足够做一个梦了呢。”
像是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活菩萨怔忡片刻,净水的眼瞳动了动,那种令人如坐针毡的锐利视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神明般悲悯的怜意。
“你知道,为什么很久没人叫我‘活菩萨’了吗?”他话题一转。
渠月摇头。
“看你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好奇。”
“这是善士的事。掌门师兄时常教育我,身为为出家人,应秉持自我本分,莫起诸多妄心,唯有常清常静,才可澄心见性。”
活菩萨笑轻笑:“可我却想告诉你,待如何?”
渠月亦笑:“善士说便是。”
她坐回床榻边,摆出安静倾听的姿势。
活菩萨脸上笑意更深,扣住她手腕的大手没有半分松懈,生着薄茧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她柔嫩温暖的肌肤。
——这是很失礼、很逾矩、很不怀好意的举动。
渠月自然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
“善士请讲。”
她这样说着,一点点将他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掰开,并将其放入被子里,盖好。
“他们害怕了。”
活菩萨含笑望向她,眉间朱砂痣灼灼似桃华,生动极了,“叫我活菩萨的那些人,都死在我手里,对于那些仍在苟延残喘的人来说,比起活菩萨,我更像是活阎王。于是,这个诨名,再也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起。”
渠月附和应声。
“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
活菩萨为难地看着她,略有苦恼,“因为你的缘故,又让我想起了不愉快的事。”
“刚刚,不是惩罚过了吗?”
渠月微微歪头,莞尔回视着他,“善士气质高洁,不像是那起子占人便宜的轻挑狂徒,我思来想去,刚刚善士之所以会有那等举动,便只有这样一个说法了。”
活菩萨:“……”
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女子理直气壮地拿着声誉给自己辩白。
虽然,他确实存了恶劣的心思,但她此话一出,他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我败了”的挫败感。
“……可我还没惩罚完,你就将我的手掰开了。”勉强找了个理由描补。
渠月重新给他掖了掖被角,轻描淡写道:“那就等你醒来再继续吧。现在你受了伤,只有多休息,才能赶紧好起来。”
第9章
活菩萨先是一愣,旋即乐不可支,笑得直咳嗽。
渠月好脾气地看着他。
“你长得好看,听你的。”平复下气息,活菩萨如是道。
渠月帮他理了理被弄乱的被角,低垂着眉眼,嘴甜奉承:“善士面若好女,又兼之眉心生痣,当真是圣洁慈悲,宛若观世音降世。这世上,恐怕唯有善士这般的‘小观音’,才可以称的上真绝色。”
不知不觉间,又被她换了个外号的活菩萨,一点也不介意她的冒犯,纵容地回道:“没关系,你丑,也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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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力上来,活菩萨终于沉沉睡去。
渠月从端坐的姿态站起身,抻着双臂,使劲伸了个懒腰,走出房门,对着守在院子外的两个护卫招招手。
他们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推了个高个儿的走过来。
“是殿下有什么吩咐吗?”高个儿迟疑。
渠月一边摇头,一边打了个哈欠,端守床前,真是不是人做的事,她又乏又困,点漆的眸子不自觉浮出氤氲的水汽:“善士已经睡了,麻烦你去听着动静,等有事了再来找我。哦,对了,吃的东西都在厨房里,吃完了记得刷碗。”
话音未落,她手捂嘴巴,忍不住又打了大大的哈欠,转身朝自己的主屋走去。
“……可章将军离开的时候,明明说了让你照顾殿下。”高个儿被她理所当然的态度搞蒙。
“现在,已经到了我午休的时候。”
渠月抬手指了指西斜的日影,认真看他,“只有休息好,我才能更好的照顾善士,所以,麻烦你不要无理取闹,好吗?”
渠月是如此理直气壮、大义凛然,以至于高个儿呆愣当场,半晌没反应过来。
矮个子上前:“怎么了?”
高个儿堪堪回过神,将自己与女道士的对话跟他说了一遍,整个人露出一种怀疑人生的茫然:“……还可以这样?”
矮个子也一时无语。
他们到底是畏惧殿下与章将军的威严,即使有腹诽连连,也不敢拿着此事当儿戏。
高个儿乖乖去了侧厢门口守着,竖着耳朵,时刻注意里厢动静。
矮个子则重新站回院门口,防备周遭异常。
谷中薄暮早,渠月醒来时,朦胧山野之影透过大开的窗牖斜斜倾泻而来,斑驳撒了一地,黯淡的日光在暗影中明明灭灭。
渠月走出房门,正愁着晚饭该吃什么,就见张渠明从院外走了进来。
渠月瞅见他手上拎着食盒,顿时眼前一亮,三步并两步跑下去,一把抢过,拎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像只偷腥的猫儿般,笑弯了眉眼:“掌门师兄果真疼我。”
说着,她掀开木质盖子,直接下手,从白瓷碟中捻起一根牛肉条,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香辣筋道。
菜肴所选用的牛肉,应该是取自刚成年的公牛,肉质丰满细腻,为了配合辣椒,炒的有些干,入口却不柴。
虽然不知道店家是如何避过当朝律令,但她并不在意。
觑着她粗鲁失礼的举动,张渠明眉心跳了跳,说教的话来到嗓子眼,但忆起她你指东、她往西的禀性,按捺住训斥心情,声音沉了沉:“如今如愿了,就要听话。这位善人身份非同一般,阿月,你绝不可放肆胡闹。”
“知道了知道了。”
渠月一边口齿不清地敷衍,一边嫌弃地让他快走。
张渠明尚未走到门口,就听到她对高个儿发号施令:“去厨房把白粥熬上。”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气得张渠明眼前发黑。
刚刚,她是怎么答应我的?
额上顿时青筋直跳,张渠明脚步一转,就要回去拎住她后脖颈,好好说教一番,却被守在门口的矮个子护卫拦下。
张渠明看向他。
矮个子未语先笑:“道长莫要为难我们兄弟,章将军离开时曾言,不许外人随意进入院子。如今既然已经送过膳,便速速离开吧。”
张渠明呼吸一重。
到底是谁在为难你们啊?
渠月的话毫无道理,但护卫们为了殿下,捏鼻子忍了。
他们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不跟黄毛小丫头计较。即使手艺不咋地,但烧个白粥,还是难不倒他们的。
渠月回到侧厢,先来到床榻边,小观音仍在沉沉睡着,呼吸平和规律,大概是得到了充足的睡眠,脸色不再像之前那么苍白,唇上有些温暖的血色。
此时的他,看起来温和又无害,无愧于“小观音”之名。
渠月垂下眼帘,点漆的眸子被眼帘遮去大半,蝶翼般纤浓的长睫撒下浓郁的阴影,垂落眸底,如落满花瓣的深潭,让人无从窥探。
她安静凝睇小观音许久,才抬手试了试他额头。
不烫。
晓得他情况并未恶化,才松了口气。
“长得这么好看,要是为了不值当的念头就此死去,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渠月将食盒里的菜肴饭食一一端到竹桌上,一边品尝,一边吐槽道,“明明可以过得那么惬意,偏要来到这穷乡僻壤,还把自己摔了半死,真是令人费解啊……”
桌子上摆着的,除了当时她点名要吃的东西,还有姜汁鱼片、鲜蘑菜心,荤素甜辣,一概不缺,渠月吃得心满意足。
“好吃吗?”身侧,突然传来含笑的询问。
“当然好吃了!”
渠月丝毫没有吃独食被抓包的窘迫,反而还扭过头,兴高采烈地向醒过来的小观音推荐,“我一直听说,镇上这家前几个月新开的王记酒楼,有着附近十里八乡最出彩的厨子。只可惜,之前天气太冷了,路上滴水成冰,我不大想出去,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所幸,掌门师兄还算靠谱,没有短了我吃喝。虽说送到我这里时,菜肴难免有些凉了,比不得酒楼现做的,但没用我掏钱嘛,算是赚啦。”
她筷子不停,边吃边说,“等伤好之后,善士务必亲自去酒楼尝尝。”
小观音点尘不惊的深色眼瞳注视着她,凝睇而来的目光略有些苦恼:“可我现在就想尝尝,怎么办?”
“忍着。”
渠月一脸“我都是为你好”的医者仁爱的表情,语重心长,“你受伤了,虽然没缺胳膊断腿,但身上肿胀青紫未消,目前来说,最好不吃荤腥之类的发物,仔细加重伤情。而且,我也已经给你准备了清淡的米粥……”
第10章
小观音从袖中掏出一锭金灿灿的俗物。
“……师父尚且在世的时候,经常这么教育我。但我觉得,越是伤得严重,就越应该吃些好的,不然,虚弱的身体如何才能快速恢复健康?”
渠月话音一转,立刻变了副嘴脸,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上前搀扶着小观音坐起身,从他手里接过金子,体贴无比,“善士想吃什么?我帮你。”
小观音微笑:“都要吃。”
然后,小观音就着渠月的手,以慢条斯理的进食方式,文雅地将菜一点点吃了个干干净净。
只留给渠月半碟甜腻腻的藕粉桂花糖糕。
渠月瞅了瞅仅剩的点心,又瞧了瞧一脸餍足的小观音:“善士不是喜欢甜口吗?”
小观音用手帕擦着唇角,闻言,微笑回答:“喜欢的。”
“那辣口呢?”
“自然是……不喜欢的。”
渠月似懂非懂:“……所以,是姜汁鱼片、五彩牛柳不辣,对吗?”
“你这小脑袋瓜可真聪明。”小观音不吝赞美,眼底似有澄净温柔的光。
渠月:“……”
渠月回之以笑,握了握手感极佳的俗物,心情很好,不跟他计较。
将剩下的藕粉桂花糖糕放好,渠月又去厨房取了白粥,伴着早上剩下的槐米饭,草草应付过去。
趁着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她无法按捺情思,坐到书案前,又给二师兄写了一封信。
信中,她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又详细阐述了她对小观音的看法,认为他除了长得好看、有两个臭钱、出身高贵、地位尊崇外,一无是处,完全比不得她丰神雅淡、识量宽和谪仙二师兄。
渠月在信中数次对二师兄保证,她绝对不会见异思迁,让他完全不必担心,并承诺,只等她从小观音手里抠出足够的金子,就会去找他。
最后,自然是按照惯例又诉说了一通真情。
大致意思就是,如今她长大成人,已经到了能分清感情的年纪,很清楚自己想跟他结成道侣是出自男女之情,而不是无聊的兄妹情谊。
“我心昭昭如日月,定不负与君青梅之约。”
最后一笔落下,渠月迫不及待地将信笺接起来,草草吹干墨迹,从头到尾好好欣赏一遍,真是越看越觉得自己文采卓然,字字珠玑,情深意浓。她深深觉得,哪怕二师兄郎心如铁,也会为她这份赤诚之心感动,化为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