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发狠站起身,手握钢刀,不善的虎目自院中诸人身上一一划过,似乎有宰两个给自己殿下出出气的想法。
诸人无不冷汗津津。
自觉保护不力的护卫们顿时吓得跪倒一片,高大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体似筛糠,唯恐被他选中。
眼前这个人,是王爷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五年前,边疆动乱,朝廷中有贼人勾结外胡,趁定安王重伤濒死,无力带兵遣将之际,泄露边关布防图,使得胡人奇袭边疆数镇。当时敌人有备而来,边军寡不敌众,致使边关重镇被破,守城的章将军为了保护边民撤退,带领章家军英勇抗敌,双方在关谷狭处混战三天三夜,几近全军覆没。
也正是因为章将军悍不畏死的行为,死死拖延住了胡人,为定安王争取到一丝喘息时机。当时是,定安王派兵遣将的同时,不惜负伤支援章将军。
当年,定安王赶到时,章家军能站着没有几个。
而章屠,就是定安王亲自从重重尸骸中扒拉出来的,也是章将军仅剩的后人。
那时的章屠也只剩了一口气,身上有着数道血窟窿,甚至有根残存箭矢插入肺腑,偏生他命硬,仍旧活了下来。
养好伤后,定安王带着他去京师亲手血刃仇敌,用染红京师护城河的血水,祭奠枉死的章家军,他便誓死效忠定安王。
再加上他天生神力,又出自行伍之家,有勇有谋,天生的将才,愈发得定安王看重。
两人将相和,让定安王统帅的边军如虎添翼,也造就了如今的威势无双的摄政王白扶苏。
章屠手中的钢刀不耐地敲击着青石地面:“昨日领队的掘货是哪个?几哈些滚出来!”
“回、回将军……是小人。”
一个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跪在他跟前,惊惧地话都说不顺溜,牙关直哆嗦。
“殿下失踪那么久,你干什么去了?”
中年男人汗如雨下,小心翼翼回禀:“殿、殿下昨日挥退了我等,说是要单独来观里逛逛……我等便留在山下等候,可谁知,一夜过去,殿下仍没有出现,我等惶恐,忙来观中寻人……之后的事情,您就知道了。”
章屠一刀砸在男人身侧,青石地面裂出蛛网般的痕迹:“哈数没得!这种陌生的地方,也敢让殿下一个人!”
中年男人是既委屈又惶恐:“殿下命令,我等岂敢不从?”
申屠虎目圆瞪,手中钢刀重重杵地:“你为什么不劝?如果你劝过殿下,哪里还会有这等祸事?殿下高风亮节,岂是那等不听劝之辈?”
中年男人匍在地上,欲哭无泪,心道,是啊,殿下就是那等不听劝之辈啊!
他的上一任就是因为做了多余的事,被赶回家吃自己去了。
他还有一家老小,不敢重蹈覆辙啊!
只是谁能想到,自己命运竟然这么背,殿下之前都好好的,只是出去逛了一圈,人就出事了。
申屠当即就想送这等不忠不义下属会姥姥家,然而,侧厢突然传来微弱的呼唤,即使仍在怫悒之中,他还是灵敏认出,那是殿下的声音。
申屠顾不得跟这群砍脑壳的狗东西计较,转身冲进侧厢。
渠月自觉看了个寂寞。
回到厨房,她瞅见坐在板凳上,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张守心:“我送你出去吧,这几日,都不要再来这里了。”
张守心下意识点头,旋即不安追问:“小师叔你呢?”
“我当然要留在这里。”
“这怎么能行!”张守心立刻握住她的手,摇头,“他们来势汹汹,而且,还都是可怕的男人,你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渠月拍抚着他的小脑袋瓜:“他们的身份非同一般,不会做自降身价的事。”
张守心一点也不赞同,还想说什么,厨房门外却突然多出一个人,定睛看去,是师父。
像是终于看见了主心骨,张守心眼睛亮晶晶:“师父,你快劝劝小师叔,让她跟我一起走吧!”
张渠明不置一词,将一物抛给渠月,言简意赅:“将药煎上。”
吩咐完,自顾自取了渠月精心准备的吃食,端出去。
渠月被他理所当然的态度堵得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两步上前,拽住他衣袖:“那是我跟守心要吃的东西,放下!”
张渠明端着吃食,躲过她抢夺的手,颇为无奈:“阿月,别闹。”
渠月:“哼,谁跟你闹了?厨房里能吃的东西多了去呢,要给人吃,自己做去!不要拿我辛辛苦苦的成果献殷勤!”
“那位善士受伤颇重,重新做,会耽搁用药。”
渠月才不管那么多,抱着他手臂不撒手:“又不是我伤了他,反正我就是不乐意。”
第7章
看着他们拉拉扯扯,张守心小大人般叹了口气,捡起被渠月丢在一旁的药包,乖乖去一旁煎药。
张渠明好不容易安抚住使性子的渠月,刚回到侧厢,还未让那位善士先垫垫,谁知,他也提了要求。
门神一般凶悍的武将,凶巴巴开口:“殿下金尊玉贵,岂是我等污浊的男人可以近身靠前的?我瞧着外头那个小丫头还算可以,看起来细皮嫩肉,让她来,倒不算玷辱了我家殿下。”
张渠明惊了惊,旋即歉疚道:“您说得那女子,应是贫道师妹,只是她生性顽劣,又粗手笨脚,恐怕难当大任……”
“你这是什么意思?”
门神厉声打断他的话,手中钢刀重重敲着身旁桌子,横眉怒斥,“殿下在你这里受伤,我们未曾追究你们的责任,可你们竟然还照顾都不肯!简直欺人太甚!”
“你以为我家殿下是谁?”
“是你们可以随意糊弄的乡野村夫吗?”
张渠明连道不敢。
身后,传来男子压低嗓音的闷咳。
门神立刻收敛了怒气,转过去,换上心疼的悲痛哭容:“殿下,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被唤做殿下的男人躺在榻上,揉着阵阵作痛的头,遮去他大半容颜,只能隐隐看见抿紧的唇色毫无血色,苍白中泛着青,只听他嗓音低沉喑哑:“……章将军,不可无礼。”
门神嘴巴一撇,哐当一声跪在他床前,立刻流着泪,嚎啕大哭,丝毫不觉得自己丢人:“属、属下只是太心疼您了!我好好的一个殿下,只是来这破观烧个香,却造了此等祸事。呜呜呜……不管怎样说,您受伤是事实,这观里的人难逃其罪,属下没有直接动手,就已经很有礼数了。”
这厢刚委屈表完忠心,门神立刻扭过头,凶恶瞪向张渠明:“殿下亲和,并不是你等得寸进尺的理由,速速按我说的做,不然,你们所有人都等死吧!”
张渠明权衡半晌,只得应下。
他去了厨房,却没看见渠月的身影。
张守心一边小心摇着扇子,一边道:“小师叔不喜欢药汁的苦涩气味,先回房了。师父是有什么事吗?”
张渠明随口敷衍过他,去了主屋,就见渠月正在伏案,认真地书写什么,都没察觉有人进来了——当然,也可能是她不在意。
渠月写好信,誊抄一份放好,吹了个口哨,唤来信鸽,将信塞入信筒,熟练地寄出去。
她点着脚尖,将缠枝莲绘的妆奁放入高处壁龛,余光扫他一眼,点漆眸子微微弯起,眉目如画,揶揄道:“掌门师兄怎么又来了我的狗窝?”
张渠明支吾起来,那话着实无法说出口。
渠月定定瞧着他,倏然一笑,放他一马:“算了算了,不为难你。我都听见了,不过是人家让我去伺候罢了,这种事,有什么不好说的?”
“到底……男女有别。”张渠明眉心有着深深的纹路。
渠月深深看他:“掌门师兄,我们是方外之人啊。”
说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拍拍他肩膀,“话虽如此,但我上次下山时,看见镇上新开了家酒楼,听说里面的藕粉桂花糖糕、五彩牛柳是一绝,想吃。”
张渠明顿了顿:“……阿月,方外之人,不可贪图口腹之欲。”
渠月歪头,双手那么一摊,莞尔:“不可贪我也贪了,这些年里,掌门师兄可见我有守过任何戒律章法?”
张渠明本能皱紧眉头,想要再说教两句,渠月却把头一扭,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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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月净过手,才去的侧厢。
当时是,正值暮春。
轻盈和煦的白光从窗牖处涌入室内,安静流淌至床畔,无数点光在澄净的空气中游弋,偶尔有风拂过庭院里繁盛艳丽的满株丁香,掠如屋内,平添了些许令人心旷神怡的馥郁气息。
渠月转过兰草屏风,甫一抬头,便望进一双点尘不惊的深褐色眼瞳。
那人半躺榻上,散开的长发随意披散而下,此刻察觉有人进来,微微抬起脸,顿时露出一张夭桃襛李的脸。
眸如净水,眉若远黛。
白净秀气的面容,更衬得眉间一点朱砂痣灼灼如桃华。
那本该是雅丽至极,神似好女的容貌,却因着眉心生痣,净去五官中过分柔和的特质,而平添了圣洁慈悲的悲悯。
有那么一瞬间,渠月还以为见了活菩萨。
“这女娃儿简直不摆了!”
黑脸门神呆呆瞅着渠月,率先夸赞出声,又是没克制住的一通俚语,“原以为我家殿下就长得够巴适了,没想到啊,这种小山沟沟里,竟然也有这么苏气的女娃儿!”
榻上的活菩萨闻言,被他毫不掩饰的话呛住,抬手掩唇,咳嗽起来。
黑脸门神顿时顾不上什么女娃不女娃的了,小心翼翼围上去。
他们小声说着什么。
渠月敛目低眉,随意听了一耳朵,大概是在说,这个准备在这里修养好了再离开,其他诸多事宜,就需要这个黑脸门神去处理。
黑脸门神无力反驳,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将照顾殿下的任务交给了新来的女娃儿。
只是,在离开时,仍是不放心,对着刚刚还觉得是神仙妃子,如今却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女娃儿让再三嘱托:“殿下身份尊贵,一定要好好伺候,我等虽然不能随侍左右,但倘若让我知晓你有半分怠慢,后果,你清楚。”
威胁中带着恐吓。
渠月垂首敛袖,乖巧地一一应下。
黑脸门神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渠月来到床边,扶着活菩萨坐起身,怕他体力不够,身形不稳,特意往他后背塞了一个柔软的靠枕,之后,才端来温度正适宜的蒸槐花,拌好后后,用勺子喂给他。
然而,先前一直很配合,甚至,还会跟她道谢的活菩萨,此时,却摆出了极不配合姿态,偏过头,拒绝接受她的投喂。
渠月不解其意,看向他。
活菩萨也在看向她,深褐色的眸子点尘不惊,唇边也浮着柔和慈悲的笑,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似乎并不是故意为难。
渠月想了想:“粗茶淡饭,还请活、善士不要嫌弃。”
活菩萨净水般的深色眼瞳注视着她,声音低沉柔和,不疾不徐的问:“你刚刚想叫我什么?”
“什么什么?”渠月困惑极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活菩萨含笑凝睇着她。
渠月回以淳善无害的微笑。
正当渠月以为他要放过自己时,却见他俊秀的眉头难耐皱起,下一刻,整个人就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似乎是痛苦极了,他捂着毫无血色唇,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泛起可怕的青白,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
渠月被他吓坏了,连忙把碗搁到一旁,上前抚着背,帮他平复紊乱的气息,唯恐他死在自己眼前。
“你、你……刚刚想叫我什么?”饶是这个时候,他仍分出一丝气力,揪住渠月袖口,艰难喘息询问。
“活菩萨!”
渠月难以置信看向他,而他并没有丝毫退步的样子,干脆眼一闭,“我刚刚是想叫你活菩萨!”
作者有话要说:
太可惜了,我不懂四川方言,只能凭着对四川老师的记忆和百度写了
第8章
刹那间,那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声音停了下来。
“唔,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活菩萨恢复先前的风雅从容,就着渠月搀扶的手,重新躺回靠枕上,他面色仍有些发白,眼底却露出些许怀念的神采。
渠月螓首微垂,只是笑笑,并不好奇。
她端起仓皇间被丢在一旁的瓷碗,重新给他喂饭。
“凉了。”
活菩萨回过神,点尘不惊的眼瞳顺着递到自己唇边的勺子,飘到渠月身上,抿唇而笑,声音温柔文雅,“而且,我不喜辣口。”
“那您喜欢吃甜口吗?还说,什么都不放就好?”渠月回以耐心的笑。
“甜吧。”活菩萨配合极了。
渠月去了厨房,重新给他盛了一碗,准备放糖时,倏然停住手,想起那个活菩萨看似好伺候的表象下,隐藏着爱作妖的作态,想了想,干脆将糖罐一起端过去,喜欢多少,让他自己决定。
果不其然——
渠月端过去时,从他睨过来的目光中,敏锐察觉到了那份毫不掩饰的深深遗憾,她表情不变,心下却是一哂。
那活菩萨叹了口气,掂了掂糖匙,摇了一大勺,最后,却只放了微末几粒细糖粉。
“道长真是太客气了。”
渠月将糖罐收好,放回一旁的桌子上,将槐米饭喂给他,好脾气回应:“应该的。”
大概是找不到作妖的借口,活菩萨用过饭后,精神不济,整个人怏怏起来。
不多时,张守心扣了扣门扉,将药端进来。
渠月接过,示意他赶紧走,短时间内都不要过来了。
张守心犹豫片刻,摇摇头:“小师叔,我想留下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