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罢了,不提她。你已决定好明日出发?”
“是。这一去,归期不定,渠月便劳师兄多多照看——最起码,别再给她脸色看。师父不在,咱们更应该相依为命。”
“……依你便是。”
……
时至今日,诸如此类言辞恳切委婉,内容却大同小异的对话,仍在弟子中流传不休。
任谁听了,都得赞他一句“好师兄本兄”。
渠月也是这样的想。
所以,当她被一双大手揪出后衣领,拽出水面,胸口被强力按压,哇唔一声吐出肺腑里的呛进的水,呛咳不停的同时,再次感受到鼻子呼吸空气的美好后,她已然忘记自己刚刚再次死里逃生,即使意识尚在迷蒙之中,所思所想,仍是如何摘得那棵阆苑仙葩。
耳畔,是小孩子尖利恐惧的哭声。
“阿月、阿月,如何了?”声音飘飘忽忽的。
渠月迷迷糊糊睁开眼,只感觉拍着自己的脸颊的大手在发颤,她瞳孔涣散,一时无法聚焦,即使眯着眼,也无法看清眼前这人到底是谁,但她还是认出来了,这是她大师兄张渠明。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个子长得这般高大,模样却生得这样普通。
“啊,原来是掌门师兄啊……”心底的遗憾不经意带了出来。
“……你以为是谁?”
渠月病歪歪瘫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眼睛被溪水浸得见光生疼,她干脆直接闭上眼,咂摸着嘴巴,毫不掩饰:“我以为是二师兄回来了呢。”
依稀间,她好像听见了不屑的冷哼。
正当她努力眨眨眼,想看清是不是大师兄在笑她,顿时感觉颈后和腿边钻入两只结实的手臂,身下陡然一空,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打横抱起。
“掌门师兄,你刚刚是不是笑我了?”湿哒哒的宽松道袍黏在身上,风一吹,冷得她直打哆嗦。
张渠明将她抱得更紧,脚步也加快:“今年你几岁?”
他声音感又硬,一如他本人,不讨喜极了“马上就十五岁了。”渠月打了个喷嚏,“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渠明板着脸,训斥的声音跟冰碴子似的:“原来你还知道?都这么大年纪了,偏偏行事还是那般鲁莽任性,如今更是丢脸被牛拱下水,如果不是我来得及时,你是不是准备直接淹死在里面?”
“原来是牛推我下水!”
渠月恍然大悟,咂摸道,“当时,我瞧见水边迎春花开了,想着这怎么说也是开春以来,谷里开出的第一枝花,我得跟将它折下来,放在房间里好好欣赏欣赏才行。可谁知道,就在我专注折花时,后背却被猛地推了一把,我根本反应不过来……哈哈哈,我还以为是掌门师兄瞧我不顺眼,再也不想忍耐我,才会推我下水,想淹死我这个祸害呢。”
“原来不是啊。”仿佛失望般叹息。
张渠明气得呼吸一滞,抱着她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渠月蜷缩着身体,往他怀里使劲缩,大声:“疼疼疼……”
张渠明气笑,责骂:“不知好歹!”
踢开她院子虚掩的门扉,三步并两步闯入寝室,无视她“别别别”的阻止,无情将她丢到柔软的床上。
渠月捶床大怒:“都说了别乱丢!我现在湿漉漉、脏兮兮的,弄脏了我的床,你给我洗吗?!”
张渠明反诘:“你那也是床?分明是狗窝!”
渠月爬起身,从身下艰难扯出被子,气愤地丢他一脸:“不就是没叠被子吗?我不管,即使是狗窝,你给我弄脏了,也得给我洗!快,不然我就下山重新买!”
张渠明面无表情瞪她,气得喘息沉重。
渠月哽着脖子,毫无惧色跟他对峙。
一路小跑才追过来的张守心,刚进门就听见他们又在吵架,顿时害怕地流出泪来,按捺住内心的恐惧,上前去拉师父的手,哀声哭求:“师父,你别跟小师叔吵架了。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玩忽职守,小牛根本不会闯入小师叔的地盘。害小师叔落水,都是我的错!要责骂就骂我好了,不要责怪小师叔……”
说着,他又一边呜呜哭着,一边泪眼婆娑地看向渠月,她似乎也气得极了,本就受凉而显出苍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他小心翼翼劝,“小师叔你别生气,师父肯定是关心则乱,你不知道,师父之前见你飘在水面上,吓得脸都白了。被子弄脏了,没关系,我洗,我洗就好了。你赶紧捂好,不要着凉了。”
张渠明被拉走时,冷肃的余光扫了眼目露得意之色的渠月,再也无法忍下内心怒意,停住脚步:“渠月,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任性粗鲁,骄奢无礼,守心都你小五岁不止,可与你相比,他都已经能算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早知道你是这样不知好歹,我当初就不该浪费时间教你识文断字,明义知礼!”
细颈白瓷花瓶被掷出,在他脚下炸开。
清水迸溅,干枝梅花凌乱散落一地。
第3章
大师兄拽上张守心,怫然而去。
渠月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因为害怕自己不小心摔倒就会直接气厥过去,她扶着幔帐,踉跄坐回床上,努力深呼吸很久,才得以平复情绪。
“竟、竟然说出这种话……”
渠月气性极大,突然被这样不留情面的骂到脸上,已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手指不受控制颤抖,哆哆嗦嗦捏着身下褥面撕扯,咬牙切齿,“竟然对我说出这种伤人的话!”
她手指看似细软无力,却轻易将褥面撕得七零八落。
渠月闷头抱怨许久,陡然想起来,自己受了这么大委屈,不能不告诉二师兄。
于是,她立刻跳起来,来到书桌前,铺纸磨墨,挥挥洒洒便是数页。
惊怒散去,渠月欣赏着这份满含深情与委屈的书信,觉得自己笔力又有了长足进步,继续保持下去,必定能将那朵高岭之花攀折在怀。
她愉快地誊抄一份,晾干后收入缠枝莲绘的妆奁小屉,原稿则满满登登地塞入信筒,对着外面打了个口哨,引来只神采奕奕的飞鸽,将信筒系到它脚下,喂了一把松子仁,才拍拍它油光水亮的翎羽,示意它赶紧飞。
张守心已经烧好热水,端着煮好姜茶过来,就看见她还没有将湿淋淋的衣物换下来,顿时紧张起来:“小师叔,你怎么还没有换身干净的衣服?会着凉的!”
他话音未落,渠月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乐极生悲,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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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月身体很好,鲜有病时。
可只要生起病来,就容易拖拖沓沓,难以痊愈。
而这人啊,身体不适,精神也就格外脆弱。
渠月也是如此。
这日,她又做梦了。
不知为何,她又一次梦到先前旧事。纷杂破碎的光景中,惶恐不安宛若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扼住她脖颈,只叫她无法呼吸。
旧日梦魇所带来的窒息感,激得她从床上猛地弹起身。
因着起得太急,渠月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伏在床边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好受了些。
只是这么一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窗棂外还是黑阒阒一片。她索性起身下床,摸索着点上灯,穿好衣服,用木簪随意绾了长发。
推开房门,谷中空气微寒湿润,撞入怀时激起一阵不适,嗓间酥痒难忍,她不由以袖掩唇,小声咳嗽。
“小师叔,风寒还没好吗?”
张守心刚拎着水桶走进来,就听到她缠绵不断的咳嗽声,未及将水倒入缸内,便担心地上前询问。
渠月摇摇头:“无碍,只是这两日有些倒寒,你且安心,之前的药丸还有,我稍后吃一颗即可。”
自从上次被牛拱落水,她咳嗽的症状就一直不消停。
说着,她远望天际,素银的月挂在西方,还未退去。
这个时辰,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渠月摸了摸张守心柔软的发顶:“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这会儿,应是观中做早课的时辰吧?”
小童脸皱成包子状:“还不是我师父!明明我已经很认真,只是不小心打了个小小的盹罢了。”
他一边把小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在一起,分出些许距离,一边撅着嘴巴抱怨,“师父就非说我读课不认真,当着师兄弟的面罚我,一点也不顾及我的颜面!我不想在外面丢脸,想着好几日没来见你,就偷偷跑了过来。”
说着踮起脚尖看了看渠月身后微翕的房门,提醒道:“对了——小师叔,你又忘记锁院门,虽说这院子三面环山,唯一出口只有观后那条小径。可不锁好房门,终究是不行的。”
“我可是答应过二师叔的,要照顾好小师叔呢,你这个样子,会让我寝食难安的!”
渠月怔了半晌,回过神,看他小大人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他脸蛋,笑靥如花,明净秀美:“就你还好意思说寝食难安,我怎么觉得几日不见,你又长胖了呢?”
张守心被捏住两腮,口齿不清:“窝才没有长胖,窝一直在担心小师叔,吃不下、碎不香!”
渠月逮着他的软乎乎的小脸一通揉:“你才几岁,照顾好你自己罢。再说了,我这么大一人,哪里需要你一个小孩照顾?”
张守心自认为是能挡一面的小大人,挺着胸脯,郑重其事地反驳:“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已经九岁了,是知世明理的年纪,倘若在山下,我都不能跟女孩子同席而坐。小师叔再将我看做小孩子,就是瞧不起我的男子气概,我可是要生气的!而我一旦生气,就再也不会来找小师叔了!”
“乖,是我错了。”
“那小师叔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哦。”总觉得自己在被敷衍,他不放心地叮嘱。
“不会不会,你放心。”
张守心这才放松紧抿的嘴角,露出一个缺了虎牙的憨笑。
——这孩子正在换牙期。
之前因为门牙掉了,说话漏风,羞于见人,半月不敢来见她。
张守心勤快地给她添满水,见厨房里堆积的柴草还有老高,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柴刀。
渠月喝了药,顺手捡了之前下山买的麦芽糖给他。
张守心跟她一起坐在外檐下的阶梯上,嘴里咯吱咯吱咬着姜黄色的糖块,里面放了桂花,吃起来香甜可口。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琐碎话常,院门却突然被人推开。
定睛看去,是张渠明。
“师父!”
“掌门师兄。”
二人起身见礼。
说起这大师兄张渠明,他今年二十有五,身形高大威严,模样却极其普通,属于丢进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那种,又加之他国字脸上有两道泪沟纹,笑比河清,又使得他多了普通人所没有的气质。
非要来个形容的话,他有点像会打人手心的古板老学究。
张渠明推门而入,先是不愉快地厉了一眼皮猴儿,将他瞪得抓耳挠腮站立不宁,才看向身前垂首静立,仿似听教的小师妹。
小师妹渠月,随着年纪渐长,已经展露出蓊若春华的昳丽。
肌肤盛雪,眉目如画,即使不着华裳,不施粉黛,也美好的让人移不开眼。如空谷幽兰一般,恬静淡雅,哪怕她此时病容未去,螓首低垂,点漆的眸子被长如蝶翼的眼睫掩去大半,也减不半分姝色。
只是,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神仙妃子,偏生得那般薄凉乖张。
如果小师妹的心性,跟她容貌一样出色就好了。
张渠明心下叹气,想起二师弟前不久给自己寄来的信,率先先伸出和解的手,对她道:“阿月,之前是我太过苛刻,说了伤害你的话,以后不会了,今日是你生辰,我……”
他想说,别置气了,我们一起吃碗长寿面吧。
张渠明也反思过,就算渠月不小心长歪,也是他教导不利。哪有将自己的错推给她,使得彼此生分的道理?
况且,他既为兄,又为长,怎能跟小丫头斤斤计较?
这样想着,张渠明脸上愧意更浓。
自从那日他说出那句话,渠月就再没有主动出现他跟前,想来是被他伤透了心。
第4章
渠月后退一步,避开他的示好:“谢谢掌门师兄记挂,只是不必了。”
张渠明眉峰皱起。
张守心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拒绝,下意识拉住她手腕撒娇。大家一起庆祝生辰,不比自己孤身一人来得要好吗?
渠月的理由很充分,她曾得镇上捕头儿李叔帮助,与他们一家交好。
李叔夫妻感情甚笃,家庭和睦,育有一子。一直想要个女儿凑个好字,却多年求神拜佛而不得。而如今儿子已大,他们也歇了心思,不过,也许是将对女儿的爱移情到了她身上,自相识以来,李叔一家都对她非常照顾。
月前,李叔他们就一直念叨着她的生辰,迫不及待地想给她庆生。她却之不恭便同意了,时至今日,就没有失约的道理。
“既然如此,你便去吧。”
张渠明拽上挣扎不已的张守心,拂袖而去。
渠月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们离开,直到二人身影消失在反翠的枝蔓间,才堪堪收回目光。
生辰那日,渠月起得很早。
她伏在案边,沉思许久,才拾笔,郑重其事地给二师兄写了一份信。
内容除去老生常谈的思念与挂怀,就是抱怨这么重要的日子他竟然都没有回来,果然是没将她放在心上,当初说会待她好的话肯定都是假话,以后,她再也不要相信二师兄了,诸如此类,小女儿拈酸吃醋的娇气话。
照例誊抄一份,放入缠枝莲绘的妆奁小屉,之后,才将信笺重新寄出。
渠月骑上观中饲养的马匹,不多时便到了镇上。
渠月轻车熟路地来到李叔家,刚将马匹栓在门口的橛子上,一只黑背大狗就嗷嗷叫冲她扑来,狠狠撞到她怀里,撒娇地舔她、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