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霖,那些画像并不是我……”陆熠怕她误会,急切地想要解释,话还未说完,顾霖怀里的孩子忽然醒来,开始“呜呜哇哇”地大哭起来。
他话语被迫中断,一脸无错地看向稳婆。
稳婆忙道:“爷,这孩子应当是饿了,夫人需要喂奶,这……爷还是往外避一避?”
顾霖一边轻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语气冷淡:“陆世子,请你出去。”
陆熠无法,只得悻悻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到底不放心,他转身忍不住又嘱咐几句:“霖霖,我就在外面,有什么需要的,就让下人出来传话。”
回答他的,却只有顾霖冷漠的背影。
出了房门,陆熠见到沈安依旧守在厅内,禁不住沉下脸:“沈大人为何还留在此处?别忘了,你是身负皇命的江南刺史。”
都是男人,他早就察觉到了沈安对顾霖的那点子心思,见到对方对自己妻子念念不忘的样子,陆熠心里就跟扎了根刺一样难受。
沈安自从听闻顾霖因陆熠从二楼坠下,早就积了一肚子火,刚才又被对方的属下拦着不让进去探望,他更加怒火中烧,毫不示弱地回呛:“陆世子也是圣上指派前来治水患的京都大员,难道不更应该留在县衙审问突厥奸细吗?”
“呵,沈大人莫不是忘了,要不是本世子潜在清灵县内布局,仅凭你的能力,能够找出幕后的突厥奸细?”陆熠冷笑,字里行间都是对沈安为官能力的鄙夷,“既然本世子已经处理完大部分障碍,沈大人还不赶紧趁着这个节骨眼将功赎罪,将这事的结尾收得漂亮点,难不成,你想两手空空回到京都,连累沈太傅跟着你一起受罚?”
“你!”
“还有,别怪本世子没给你机会,清灵县民风淳朴,江南人性子也不野蛮,为何遇到水患,盗匪就如此猖獗?这其中是否也跟突厥奸细有关?”陆熠嗓音冷冷的,“如今突厥奸细尽数落网,盘踞一方抢劫百姓的盗匪,沈大人应当立刻带兵围剿,这是你唯一将功赎罪,挽回沈府颜面的机会,迟了可就要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沈安被说得哑口无言,论布局谋略,自己在陆熠面前的确稚嫩如幼子,他刚才说的也一点都没有错,剿灭盗匪是他唯一的机会。
如果自己不早点出手,难保裴县令率先想起此事,这功劳被抢,他此行就真的一事无成,不仅他会受到圣上斥责、同僚嘲笑,从此沈府也会因此蒙羞,在世家大族中抬不起头。
想到这层,他心中的愤怒与敌意瞬间弱了下来。
强者面前,他没有办法强造声势,陆熠也不会给他留丝毫余地与机会。
“陆世子说得不错,只是霖霖这段时间以来遭受太多变故,还请世子不要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说着,沈安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试图从那双深邃不见底的凤眼中看出些真实的想法。
陆熠眼里情绪藏得很深,薄唇轻启:“这个自然。”
闻此,沈安知道今日再也探听不出什么,只得硬生生忍下怒火,拱手道别,“告辞!”
——
接下来几日,沈安果然忙于围剿劫匪,并未踏足森园。
陆熠则一反常态,非但不再出门,不再过问清灵县后续政务,而且时时刻刻都守在母子二人的房外。
但是顾霖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排斥,他迟迟没能再进入房内看一眼,只能询问进进出出的大夫与侍女母子二人的情况,稍稍安心。
蓝溪自小主人生产后就一直陪伴在左右,她伺候着顾霖吃完早膳,嗫嚅道:“姑……姑娘,紫雷大哥守在森园外头十天十夜了,一直都没有合眼,属下担心这么下去,他的身子会垮了的。”
顾霖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抬眸望过去:“三日前我就命他回榴园去了,为何他还坚持着没走?”
对于华安街上的变故,紫雷一直非常自责,认为当初如果他在场,就不会让小主人受到突厥那帮乌合之众的威胁,也就不会从二楼跌下导致动了胎气,引发早产。
陆熠又强硬着不肯让紫雷等人进入森园,他手下的百余名死士即使武功高强,也绝不是隐卫的对手,是以紫雷只能带着人守在森园各个出口,试图守到小主人出来。
顾霖早几日得知后,曾下令让紫雷带着死士退回森园,陆熠刚恢复记忆,又知道她生下了定国公府第一个孩子,一定不会立刻放手。她是一定要离开森园离开陆熠的,可何时才能离开,还要徐徐图之。
只没想到紫雷如此固执,不惜耗尽自己的身体也要守在森园外等着。
紫雷是母亲留下唯一可以庇护自己的人,她绝不能让他有事。
顾霖放下茶盏,吩咐蓝溪:“你出森园一趟,就说是我的命令,如果紫雷再执意守在森园外,我便不再是他的主子,让他另谋高就吧!”
这话说得很重,蓝溪听着也变了脸色,可她心中明白姑娘此举是为了紫雷大哥好。
他们一众死士从小跟在紫雷大哥身边,从前对夫人忠心耿耿,如今对小主人也是赴汤蹈火、绝无二心。听到小主人的命令,紫雷大哥应该不会再执拗着不肯去休息了。
“是,姑娘,属下这就去!”蓝溪一抱拳,转身就出了屋门。
顾霖尚在月子里,身体容易疲累,见蓝溪离开,小床内的孩子也睡得正香,她命乳母与婢女退下,自己则侧卧在榻上开始假寐。
她不习惯住在陆熠的宅子里,也不喜欢陆熠寻来的下人来伺候自己,她想和陆熠将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再也不要有任何的牵扯。
可,怎么样才能离开森园,带着孩子顺利地离开呢?
第53章
江南多雨水, 大雨磅礴而下一直持续有半月之久,直到昨日才慢慢停下,只是天气还不甚好, 阴沉沉的,不见有日头东升的迹象。
顾霖在月子里,天气潮湿又不宜挪动, 她没有强硬地表示要回榴园,只要求没有自己的允许, 其余人包括陆熠都不可以踏入内室半步。
陆熠都应了。
他放心不下屋内母子二人,干脆命人在外厅设了临时的床铺, 日日宿在那里,一应事务能推就推, 即使是京都派来的加急密报, 也是在外厅批阅,根本不离开半步。
徐答壮着胆子劝了好几回, 都被他一个眼神噤了声。其实只有陆熠自己知道, 他内心有多害怕, 害怕自己只要离开片刻, 顾霖又会彻底消失,连带着他们的孩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再也承受不住失去她的打击,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风险, 他也不愿意再赌。
当初在定国公府, 不也是计划周密几乎不会出意外么,可意外就这么发生了,导致二人至今心头横亘着许多误会与隔阂, 陷入死结。
又到了大夫入内请脉的时辰, 见到人从屋内出来, 陆熠立刻命人去请。
大夫已经习惯日日向外头的男人复命,拱手恭敬道:“大人安心,夫人一切都好,小公子也好,最近雨水多屋内湿气重,眼见的雨停了,大人可以在屋子四周烧些炭火祛湿,这样对夫人产后恢复有利。”
“多谢大夫。”陆熠点头,转眸看了眼身边的徐答,徐答立刻会意,出门吩咐下人去准备银丝炭。
大夫依旧拱着手,夸赞道:“大人对夫人体贴入微实乃世间少有,夫人真是好福气。”
闻言,陆熠点着茶盏的手指一停,并不觉得欣慰,反而有丝酸涩在心头划过。
从前他犯下太多错,伤害了她太多,即使现在加倍弥补,她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他亏欠她的,这辈子都弥补不完。
他僵硬地抵拳咳嗽,将话题转开:“夫人现在在做什么,醒了吗?”
“夫人产后一直虚弱,这会儿已经睡下了。”大夫老老实实地禀报,“最近夫人心情窒郁,在下在药膳里添了几味安神的草药,接下来几日夫人会比从前嗜睡,若遇到久睡不醒的情况是正常的,大人不必担心。”
“好,有劳大夫。”陆熠将话一一记下,客客气气地让隐卫送人出门。
大雨已停,一丝丝微凉的风带着湿气吹入厅堂,室内寂静无比,男人坐在梨花木圈椅中,利落的下颚微微绷紧,深邃的眸光一瞬不移地望着连接内室那间紧闭着的屋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他抿了口茶,忽然起身往内走。
当双手触到屋门的那刹那,男人动作微滞。可也只是极短暂的犹豫,下一刻,他轻轻推开屋门踏了进去。
里面很静,乳母守在孩子摇篮旁边,正轻轻拍哄着,见到男人进来,她识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陆熠轻手轻脚地靠近摇篮,时隔半个月,他终于又见到了二人的孩子。
这孩子又大了不少,皮肤也不似刚出生时皱巴巴的,而是更加白皙柔嫩,眉宇间很像他,俊俏里透着英气,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相貌。
男人的眸光慢慢放柔,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儿子柔嫩的脸蛋,可又不敢用力,只敢轻轻触碰一下就挪开。
小婴儿敏感,脸颊上被带着厚茧的指腹触碰,不舒服的皱皱眉头,扁扁嘴像是要哭。
陆熠有些慌,惊慌失措地学着乳母的动作轻轻拍哄。折腾了好久,将哭未哭的孩子才舒展开眉头,又沉沉睡了过去。
男人又静静看了会儿,锋利的唇角勾起,露出抹苦笑。他竟没想到,在战场上生死绝境时也没慌乱的自己,竟会因为怕孩子哭而阵脚大乱。
“谁在那儿?”不远处的床榻内,传来顾霖虚弱的声音。
陆熠一顿,才平复下去的紧张又占据心头,他深呼吸几次,转身一步步地靠近床榻。
为了挡风,整个床榻被一层半透明的纱幔遮挡,影影绰绰间,顾霖看到一道玄色的身影慢慢靠近,最终站在了她面前。
不是乳母,不是蓝溪,也不是大夫。
她秀眉微皱,言语中的抗拒冷漠丝毫不遮掩:“陆世子?”
他进来做什么!
“霖霖,我实在放心不下,来看看你和孩子。”陆熠听出了她话中的排斥,找了个离床榻稍远的位置坐下,“休养了半月,你身子感觉如何?”
男人话中的关心表露无遗,可落入顾霖耳中,转化成了强烈的讽刺。
“我很好。”她执拗地背过身不想看他一眼,要是能永远见不到他,她身子会养得更好。
陆熠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将目光从顾霖决绝的背影挪到了榻前的青砖地面。
虽然二人如今离得那么近,只要撩开半透的纱幔就可以坦诚相待,可他却觉得他们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不管他怎么想要靠近,怎样想要追上她的脚步,都只有越行越远的结局。
这样的感受让他崩溃,心底好不容易的希冀正一寸寸地皲裂,心口处的钝痛又潮涌而来,他忍不住抚上心口用力压住,才能让这种窒息的疼缓解几分。
顾霖背对着她,浑身上下皆是烦闷,她不想再看到陆熠一眼,哪怕他们之间有一个孩子的牵扯:“我很好,孩子也很好,所以,陆世子可以走了吗?”
“霖霖,你别这样推开我成吗?”陆熠的嗓音压抑着酸疼,“我是你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我会用自己能做的一切给予你们最好的。”
“不必,”顾霖的声音很冷,“你给予我最好的?那么,你能让我母亲重新活过来吗?”
提到母亲,顾霖的杏眸中蓄满了泪水,心口一抽一抽地疼得难受,她转过身伸手撩开了纱帐,露出那双略带红肿的眼眸,望向面前的男人:“陆熠,你眼里只有权势朝政,当初若是在意我,我母亲会死吗?你现在说要弥补我和孩子,那么我问你,你能让我母亲重新活过来吗?若不能,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要弥补?”
陆熠见她哭得伤心,心中更加难受,他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帮她擦泪,被顾霖一把挥开:“陆熠,少假惺惺了,当初要不是你利用我将有毒的安……”
话到一半,顾霖陡然清醒,她怎么可以在陆熠面前说这些,如果陆熠察觉自己已经知道了母亲去世的真相,一定会防备着她报仇,也一定会将孩子强行抱回定国公府。
到时,定国公府用这个孩子威胁她,她还怎么为母亲、为顾氏报仇!
她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乱了大局。
陆熠听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追问:“什么有毒?有毒的什么?”
在当初的计划里,他的确放任顾博癫狂行事,也并未插手顾博利用妻子的病情做文章的计划,只是在旁旁敲侧击地提醒过让对方行事不可做得太绝。
可他从未听过下毒一事。
下毒?
他修指一圈圈描摹桌案上镶金瓷盏,眉宇沉下去。
谁下的毒?又毒害了谁?
顾霖却一个字都不肯再多说,重新将纱帐放下,恢复了方才冷漠疏离的模样:“没什么,与陆世子无关。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了。”
陆熠无法,又赖着坐了会儿,见床榻内那抹瘦弱的身影气息渐渐平稳,才强迫自己起身离开了屋子。
外厅内,徐答已经送完大夫返回,手里拿着封密信正焦急地等着。
见到世子爷出来,他连忙小跑上前,低声焦急道:“世子爷,县衙那边传来消息,沈大人在剿匪途中遇袭,被占据三庆山的盗匪劫走了!”
——
一盏茶的功夫,陆熠策马赶到了县衙。
裴县令已经急得焦头烂额,本以为水患已除,民心稳定,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怎么想的到,就在几个时辰前,那位看着文文气气的江南刺史沈大人,非要亲自带兵上山剿匪。
占山为王的劫匪野蛮惯了,哪有这么好糊弄的,沈大人的那套礼义廉耻他们听不懂,也根本没放在眼里。
这次一去,可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这下好了,非但没成功剿匪,沈大人自己人倒折在了那里。
要是沈大人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意外出在他管辖的清灵县,他该怎么跟朝廷交代?听说这位沈大人是世族出身,身份尊贵自不必说,还是嫡支的独苗苗,沈府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想到这些,裴县令就觉得自己非但仕途走到尽头,连肩膀上的脑袋也要分家了。
听得官兵禀报陆将军赶到,裴县令犹如将死之人见到了生存的唯一一束光,连忙吩咐人将对方迎进来,他自己则强打起精神往外赶,好在陆将军抵达县衙内前亲自去迎接以示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