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榻之上的两个新人心中各自悲哀,表面上却一个比一个强硬,谁也不肯先向对方低头。
一阵疾风暴雨之后,贺兰粼抱着申姜来到浴房,一寸寸地帮她擦拭她柔腻的肌肤。
他将一段红绳缠在申姜细嫩的手腕上,缠了好几圈,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给拴住。
申姜木然闭上眼睛,任他摆弄。反正他暂时不会杀她,他想怎么摆弄她都随便了。她已经太累了,把所有筹码都赌出去却还是输了,她懒得再和他斗下去了。
浴池甚大,是个长方形的凹槽。里面放满了热腾腾的汤水,细细密密的各色花瓣将水色掩蔽。
贺兰粼亦身着单薄的衣襟,湿漉漉的发丝贴着他的耳畔,显得他本就俊朗的面颊如水玉雕出来的一般。他从后面横过手臂,揽过她的瘦削肩膀,痴痴地吻着她。
申姜的双手有气无力地耷拉在水中,仿佛被他做成了一尊木偶,他想要怎么做都无所谓了。
他反复捏着她的脸颊,似乎不想用残暴的方式伤害她,只能以此泄愤。同时,他的嗓音又很呜咽,可怜,像是刺猬被拔光了所有的刺一般,什么令人畏惧的攻击力都没有了,只会这般安安静静地抱着她,如获至宝地抱着她。
申姜道,“你要把我困到什么时候?”
她已经在水池子里泡了许久了。
贺兰粼似乎错会了她的意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永远。”
就这样被他抱着,干巴巴地泡澡,什么事也不能做,什么话也不能说,真跟坐牢一般。
申姜恍然晓得了,他软磨的功夫远比刚硬的手段更令人恐惧,就像此刻她的骨头,已经渐渐地被暖烘烘的水花泡软了。
贺兰粼平静地跟她说,“我明日带你回皇宫。”
申姜怔了怔,低低地嗯了一声。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她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她没法说不。
申姜乏累地闭上眼睛。
绷了这么多日的弦,终于松下来了。
不是因为得救了,而是彻底绷断了。
·
风波远不止这么就结束。
申姜换好了干净的衣衫,被贺兰粼攥着从屋里出来时,正好撞见叶君撷被董无邪等人收押。
被抓的不止叶君撷一个,还有他好多个属下。几乎所有曾在叶氏老宅出现过的叶氏旧臣都没有幸免,偌大的一个叶宅,全军覆没。
叶君撷还自一身新郎官的打扮,见了贺兰粼,目眦欲裂。又见申姜被贺兰粼揽着,更是怒发如狂,差点就挣脱了两侧的卫兵。
“贺兰粼!你放开她!你不是人!我要杀了你!”
申姜心头一紧,贺兰粼却掐住她的掌心。
你再敢看他一眼,试试。
无声的威胁。
那种狠厉的眼神,不是温和时他对她的那种,而是蕴含着绝然的杀戮,仿佛下一刻只要她敢看,他就敢把叶君撷的脑袋削下来。
申姜急忙抽回了眼。
叶君撷被押走了。
骂声回荡在空气中,很快烟消云散了。
申姜愣愣站在原地。
救他吗?她已自身难保。她怕她一开口,更会引起贺兰粼的恼怒,更会直接要了叶君撷的性命。
马车来了,将要把她再次送回到深不见底的皇宫之中。
申姜紧攥拳头,迟迟没有上车。
贺兰粼敲了敲马车,凛冽的眼波将她笼住,“怎么,还需要我请你吗?”
申姜隐忍着,心想这一趟回宫肯定再无出头之日,便鼓足了勇气,恳求贺兰粼道,“你让我再见一面李温直吧,我以后好好跟着你,再也不动歪心思了。”
他蹙了蹙眉,顿时黑了脸,微含讽意地道,“申姜,到这时候了,你还跟我玩这些小把戏,有意思吗?”
申姜知自己在他面前已无任何信任可言,只得咬牙道,“李大仁死了,我真的只是去安慰安慰李温直罢了。”
举起手来发誓道,“……我若耍小动作,叫我不得好死。你若还有半点良心,就答应我这一次。”
她潜意识里以为李大仁是被贺兰粼害死的,所以才提了良心二字。
贺兰粼低低地嗤一声,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申姜拽住他的袖子,含泪再次道,“求你了。”
她忍着性子,将自己最柔弱的一面都给贺兰粼看,希望可以赢得他的一丝怜悯。李大仁不明不白地死了,李温直这几日一定快要崩溃了,她一定得去看看她。
贺兰粼沉吟片刻,见她抱着他的腰哭,哭得那样可怜,本来冷硬的心肠微微一软。
他道,“最后一次。”
于是马车中途改道,来到了扶桑镇。
因为前几日的那场灾祸,扶桑镇现在并不景气,处处皆是一片萧条。屹立在镇口的李氏武馆,被炸成了一片废墟。冬日寒风之中,无限凄凉。
李温直连同李氏武馆的其他人一起,都穿上了一袭白色的丧服,正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度日。
申姜下了马车,径直找到了李温直。这才短短几日不见,李温直似全然失去了活气一般,白衣缟素,发髻间上也戴了一朵白花。
她虽还未与李大仁成亲,心底却早已把李大仁当成夫婿。头上这朵白花,也是为李大仁而簪的。
李温直见了申姜,沉闷的瞳孔中多了一丝转瞬即逝的亮色,欲语还休,最终还是哭了出来。申姜知她心中难过,将她紧紧地抱住,也不说话,就默默地听她哭。
隔了一会儿,李温直才哽咽着问她,“你不是走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申姜轻瞥了眼身后的贺兰粼。
李温直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想她二人算计了这么大一场,最终还是徒然无功,甚至害死了大仁哥,思之真是让人灰心丧气。
申姜长长地叹了口气,安慰李温直道,“你大仁哥是个好哥哥,不过终究,终究逝者已矣,还请你好好活着,节哀顺变。”
李温直猛然瞪着眼球,眼球中满是血丝。
“申姜,你知道大仁哥是怎么死的吗?”
申姜以为她伤心疯了,黯然道,“听说是以为一场火,是贺兰粼的意思。”
李温直红着眼尾,却沉沉摇摇头。
“不,不是贺兰粼,我知道是谁。”
她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青筋暴起,涌动着无比的狠意,似是要把谁一口咬碎。
“……是叶君撷,是他想要偷袭我们,大仁哥为了护我,才被炸成焦炭的!”
申姜一怔。
叶君撷?
她有些接受不了,“怎么……怎么会是他?你确定吗?”
李温直闭上眼睛,痛然说,“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我却不会。这几日路不病在我身边,我借着煎药的工夫,偷听他们说话,才知道是叶君撷引燃了那些炸药。申姜,他才是害死大仁哥的凶手,我若找到机会,一定要亲手了结他,替大仁哥报仇。即便他是你的未婚夫,我也顾不得了。”
申姜很难过,“他不是我的未婚夫,他现在已经在贺兰粼手里了。”
顿一顿,又说,“若真是他害死李大仁,我也会帮你杀他。只是他骗我说是贺兰粼杀了李大仁,这些话,我须得亲自问他。”
李温直咬牙道,“我也得亲自问他,把他的心掏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申姜骤然得知了这消息,心下烦恶不堪。她明明恳求叶君撷去救一救李大仁一家的,如今李温直却反而说他害死了李大仁,可是真的吗?
叶君撷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骗自己,难道就是为了嫁祸给贺兰粼?
两人正说着话,躺在床上的李壮忽然剧烈咳嗽。李温直大惊,连忙给父亲递水,帮他拍打后背。原来这几日一连串的重创已让李壮的身子不堪重负,缠绵病榻咳嗽不止,似是肺里得了毛病。
路不病虽为李壮请了大夫,也煎了药,作用却不是甚大。
再过几日,连路不病也要从扶桑镇撤走,这断壁残垣,真的就只剩下李温直一家居住了。
申姜见此,更加不是滋味。
她比任何时候都想留下来,陪着李温直度过眼前这道难关,可贺兰粼却并不容她。
眼见一炷香的时间已过,申姜无可奈何,只得给李温直留下一些散碎的银两,回到了贺兰粼的面前。
二人上了马车,马蹄飞起,在落日中驶向了建林城的皇宫。
·
回到皇宫,申姜被单独安排在了一个小宫殿。
皇宫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人也都是从前那些人。
申姜终于结束了逃亡的日子,她心中希望既失去,便困乏下来,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精神才稍稍恢复些。
枯居在皇宫中的不只有她,还有永安公主董昭昭。
董昭昭因为前几日助了申姜两人逃跑,受到了禁足十五日的惩罚。她本是金枝玉叶,连一句重话都没听过,乍然被禁了足,简直比申姜还要委屈。
申姜心想,皇宫就这么大,若是再和董昭昭碰上面,免不得又是一番口角。最尴尬的是,她满心以为这辈子都会告别皇宫永远不再回来,如今却狼狈地被抓回来,实在不想再见故人,徒惹耻笑。
好在贺兰粼也并不让她出去。
因着上次的教训,他对她格外关怀,除了上朝批奏折,一有空就会来陪伴她,对之前的龌龊也不再提及,似也不再恨她。
申姜一整日一整日都懒洋洋的,除了吃东西就是睡觉,白天睡着,晚上也睡着,也不会再梦见贺兰粼。
直到那一天,她拉了被子刚要阖眼,贺兰粼就幽幽过来。
申姜假装没看见,也不拜见,也不理会。
贺兰粼沉然走到她面前,站了一会儿,不怿道,“你整天装睡,是在跟我对着干吗?”
说着,已将她从被子中揪出来。
申姜颓然,“陛下不允我去别的地方,连出屋门也要派卫兵跟着,我不睡觉做什么去?”
他凉凉道,“朕为什么看着你,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申姜气闷,不欲再跟他斗嘴,垂下头去玩自己的指甲。
她抠得狠,把她精心养护的指甲都抠折了。
贺兰粼知她又是在跟自己赌气,拿过她的手指攥在手里,不叫她再乱折。申姜郁然不乐,贺兰粼将手中的一尊玉雕像丢到她怀里,不冷不热地道,“雕了个小玩意,你砸也好摔也好,随便解闷吧。”
申姜看向那尊玉像,是个女子的形貌,发髻、衣冠、五官都很像自己,甚至就是她自己。然而却布满了一条条粉碎状的裂纹,像是被摔碎后重新拼接在一起的。
她问,“怎么是坏的?”
贺兰粼随口,“不小心摔坏了。”
申姜摸着那玉像,玉质坚硬,不小心摔一下应不至于摔成这样。
她将玉像丢在一边,“坏的,破东西,我不要。”
贺兰粼微微一怔,气冷,“你爱要不要吧,反正给你了。”
见他狭长的眼尾中,略有血丝隐现,像是为黏合这尊雕像费了很大的工夫。申姜并不领情,他不过是想用点小恩小惠笼络她罢了,她又不是看什么都好奇的孩子,一尊玉像有什么可稀罕的。
贺兰粼见她没有当场给摔碎,便主动拿起了玉像,给摆在她床头的小柜子上面。
申姜存心要气他一气,便道,“这是陛下的哪一位后妃?生得有几分姿色。”
他神情果然一黯淡,“我没有后妃。”
申姜又继续问,“那是哪一位红颜知己?”
他音色一沉,低低地警告,“刘申姜。”
申姜凛然,怕他真的会生气,便止口不言语。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他刻意地解释道,“这玉像是夜光的,夜里也会发出萤萤微光,很好看的。”
申姜冷淡地哦了一声。
“白天就不好看了?”
贺兰粼一滞。
“更美。”他指的是玉像,却似含着别样的深沉情愫,“白天夜里,都是极美极美的。”
申姜嗯了声,不再理他了。
贺兰粼喉咙略略发涩,其实这玉像他雕篆的就是她,从她离宫之前就开始雕了,陆陆续续地雕了将近一个月,才将她的每一丝笑容都刻下来。
然而那日在盛怒之下,他给打碎了。
玉髓冒出丝丝轻烟,碎了一地。残余的大块落进了泥里。
他当时决意再不要这恼人的东西,下手有些重。事后冷静下来,却多少沾了丝后悔。那女人跑就跑了,他何必跟自己辛苦了一个月的心血过不去?
于是他花了双倍的努力,复又将那些碎玉屑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挑灯熬补了几个夜晚。玉碎容易,修补却难,想要将一堆碎屑黏在一起,却要花比当初雕刻时更多得多的心血。
昨日终于给补好了,他心有惴惴,欲拿给申姜问问她喜不喜欢,却又怕她恼他之下,会直接将玉雕给摔碎。
好在申姜并没有。
她甚至还仔细地看了玉像几眼,问雕刻的人是谁。
他想,她这是在明知故问吗?
什么后妃,什么红颜知己,不都是她么?
难道他雕得,竟一点都不像她吗?
第46章 眼疾
贺兰粼走后, 申姜蒙上脑袋继续睡觉。然而她却再也睡不着,那尊夜里会发光的玉像白天也灼灼盯着她,放在她床头, 仿佛能潜入到她的梦魇中,窥探她监视她,令人好生膈应。
申姜不堪忍受, 寻了一块粗糙的黑布来,蒙在那玉像头上,这才觉得稍稍好受些。
贺兰粼晚上来寻她,见此愀然不乐。
他质问, “很丑吗?至于让你这般蒙起来?”
申姜懒洋洋地说, “不丑。陛下雕的是最好看的。”
贺兰粼顿了片刻,将黑布一把给扯了下来。
“不喜欢丢了就是了, 何必如此。”
他沾了微微的气怒。
申姜面无波澜,“陛下的御赐之物, 我怎敢随意丢弃。”
贺兰粼霜冷,缄默半晌心口起伏,冷牙利口中像是要吐出什么重话来, 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揉了下眼睛, 憋着暗火拂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