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李温直嘤唔了一声,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大仁哥?”
路不病一皱眉。
她伤心糊涂了。
李温直眼圈红红的,许是真的梦魇了。她的头从桌子上滑下来,倒在路不病双膝上,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似的,拉着他的手,“大仁哥,大仁哥?你回来了?”冰凉的眼泪沾湿了路不病的手背。
路不病怔了,如尊泥塑木雕般兀立在原地不动。
替身?他路不病也有被当成替身的那天?
他的心在痛丝丝地滴血。
路不病把手抽了回去,眉间闪过许多难过,把火给灭了,自己滑走了。
他不想做人家的替身,也不想趁虚而入。
但他真的,希望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是路不病,不是李大仁。
……
第二日贺兰粼传召路不病入宫,乃是为了他腿疾的事。
前些日子本就欲给他治腿,只因某些风波才暂时搁置。如今重提此事,已经收集好了大部分用来治腿的药材,就等着名医炼药,为路不病施针。
路不病到宫里时,董无邪也在,怀中抱着一个大锦盒。见了路不病,脸色隐隐发黑,似并不喜他。
贺兰粼简单跟路不病说道,“今日唤你过来,是董无邪从他家中替你找来了治腿的最后一味药材。此番你若是能站起来,还得多多谢他。”
路不病颇有些惭愧,前些日子他还和董无邪动刀动枪的,骤然受人家恩惠,多少有些尴尬。
他道,“是。”欲拜谢董无邪,却见贺兰粼揉了揉太阳穴,阻道,“……但他有一个条件,你须答应,才肯给你这最后一味药材。”
路不病一懵,“什么条件?”
贺兰粼瞥了下董无邪,“你说吧。”
董无邪拱手领命,转过身来,面色铁青地对着路不病。
“昭昭对你一往情深,你若受我家的恩惠,必得娶了昭昭,一生一世都好好对她。”
路不病顿时面色苍白。
贺兰粼无有波澜,像是早知晓此事。
他替路不病问董无邪,“若路侯不肯答应,你是否宁愿毁去这药材也不肯给他?”
董无邪低头道,“是。这是臣祖传的宝物。”
路不病坐在轮椅上,一时无比纠结。
他着实没想到,董无邪会提出这么个难题抛给他。
天知道他有多想站起来?可是难道他要为了站起来,辜负……李温直,另娶董昭昭吗?
说来也是可笑,李温直自认是李大仁的未亡人,梦里还在喊着李大仁的名字,与他并无半分关系。就算他娶了董昭昭,也着实谈不上辜负二字。
董无邪刚硬不折,不会做丝毫的让步。
贺兰粼这几日眼疾复发,久坐容易疲乏,便留下董无邪和路不病二人单独在大殿中。
临走前他对路不病说,“娶与不娶,你自己定夺。但若决定要娶,便是真娶。你和董无邪都是襄助朕的有功之人,朕不会有所偏私。”
第47章 抉择
贺兰粼离去后, 剩董无邪和路不病站在原地,四目互瞪,相对冷寂。
两人曾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 都是很小就投奔了贺兰粼,这么多年来一块吃一块睡,一块学本事, 一块挨骂受罚。即便时常有小龌龊,也都是事后就忘,从未真正记过仇。
而此时,他们却像水与火互不相融, 完全站在了对立面。
“昭昭有什么不好?”
董无邪率先开口问。
路不病缄默片刻, 极是为难,“昭昭哪里都好, 可她只是咱妹子,我对她并无男女之间的那种情。你凭什么非要强迫我娶她?这样对昭昭真的好吗?”
董无邪冷淡道, “我没强迫你,昭昭也没强迫你,你爱选什么选什么, 都是你自己的决定。而且, 你也不用管这样对昭昭好不好, 这件事本来就是昭昭的意思。”
双目灼灼, 一字一顿地说, “她,要, 你。”
路不病彻底没话了, 他真不明白自己这副残躯到底哪里值得喜欢。
他此刻内心无比煎熬痛苦, 一方面万难割舍与李温直的情分, 另一方面又极度渴望自己能够重新站起来,重上马背、重归沙场,建功立业。
当废人的日子他受够了,人人鄙视人人唾弃,人人都骂他一句“路瘸子”,真是生不如死。
路不病道,“我没法现在就回答你。”
董无邪想了想,开出了期限,“三日,三日之内你好好想想,总够了吧?我家这药是从冰库里挖出来的,三日之后就会自然消解腐烂。三日之内,只要你想清楚了,随时可以到公主府找昭昭,她会一直等你。”
路不病的脸色阴得如欲滴出水来,嗯也没嗯一声。
董无邪自觉与他无话再说,大步离去。
“你这么做一定会害了昭昭的。”
路不病忽然攥着拳头隐忍地开口,“就算我为了你家的药而娶了昭昭,你觉得那是真正的夫妻吗?只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她说了,她知道你的心在别人那儿,就不要你的心了,她只要你的人就足够了。”
董无邪扬着黑眉,刻意反驳路不病的话,“交易不交易,我妹妹的开心,才最重要。”
路不病空惘惘地滞在原地。
不要心只抓住人就足够了?
昭昭从小就霸道刁蛮,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抓到手才肯罢休,所以她现在费尽力气来抓他了。
偏生她开出的条件,还带着绝对的诱惑,让他根本无从拒绝。
昭昭算是把他的死穴拿捏紧了。
路不病得到了重生的机会,本该欣喜若狂,然此时却颓然失落,仿佛三魂六魄齐齐都丢了。
他晓得这世上没有白来物,人家恩赐给他的东西,须得他也拿要紧的东西去换。
他纠结无比。
在下人的随护下,路不病滑着轮椅出了宫。
坐在马车上看见建林城那些男男女女走在大街上,双腿完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蹦就蹦想跳就跳,路不病真是羡慕无两。
若他不是个瘸子,他就不用割舍什么,也不必陷入这两难的境地进退维谷了。
回到别院时,李温直正扶着李壮在亭中散步。李壮气色见好,想来是这几日的药起了作用。
李壮感念路不病的恩德,见路不病来了,便上前拜见。
“路侯爷。”
路不病心不在焉,随口应了一声,一双茫然的眼睛尽数落在李温直身上。
她今日虽没穿麻布丧服,头上却仍别着那一朵白绒花,白得纯洁,白得刺眼,仿佛时刻在提醒旁人,她是一个寡妇。
路不病盯着那朵白花,欲言又止,心如坠入无底洞,怎么也找不见出路。
李壮看出路不病与女儿有话要说,自己在不方便,便知趣地退开了。
路不病颤抖着双唇,见李温直姣好清素的面庞,心中不胜爱怜。要他就此舍弃她另娶别的女人,委实万难做到。
一时间,他那些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都消散了,甚至连腿好不好也暂时忘怀了,他只涌上一股强烈而汹涌的冲动——若是能和李温直厮守相伴,就算是一辈子当个瘸子废人,他也可以忍受。
路不病那粗糙如砂纸的五根手指抬起来,欲碰一碰她细腻的脸蛋。
可李温直站在原地,微垂着脑袋,与路不病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他的动作不加理睬。
“路侯爷,小女谢谢你,”她淡淡说,“你帮我救了阿耶,还把这么漂亮的一处宅子给我们落脚,这恩德委实难以报答。”
“举手之劳罢了。”
路不病把手收回去,嘴巴干干的,嘶哑地说,“大仁……大仁的事,我很抱歉,我也不晓得叶君撷在那地方放了炸药,还提前引燃了。你,你原谅我罢。”
提起李大仁,李温直很明显地恸颤了一下。她眼角的红肿好不容易才消一些,此刻又溢出丝丝的泪来。
“不怪你。”
她挤出几个字。
路不病深深自咎,若是当日被炸死的人是自己,此刻他也就不必遭受如此苦楚,不必在此两难中抉择了。
“你与他,已经成婚了?”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想问问她这一身素服是怎么回事。
李温直目光飘远,双唇淡若无色,仿佛李大仁还在她眼前。
“他以前是我的未婚夫,也是我师兄,我和他本来是要相伴在一块的。”
路不病听她痴痴说着,不曾看自己一眼,蓦然感觉自己宛如一个丑角,乱入她和李大仁之间的丑角。
他总算明白,为何当初他和她荒唐一夜后,她会那么悲伤难过了。原来他根本就不配拥她,她的心、她的一切思绪都是李大仁的。
路不病怅然若失。
明明没得到过,却好像突然什么东西被挖空了。
“如果,如果我等你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祈求地望着她,“我等你三年,你为他服丧三年。之后,你能不能接受我?即便……即便我这一生都只能是个瘸子,腿永远也治不好。”
李温直微微讶然,晶莹的眸子抬起来,似没料到他会这般说。
“我不知道。”
她哭了,带着哽咽,“我现在没法忘了他,我夜里也看见他,白天也看见他,他虽然死了却和活着一样。路侯爷,我也不知道三年以后的事情,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李大仁是为了救她才活活被烧成焦炭的。
即便三年之后,她也不一定能走出这阴影。
她实话实说,没有欺骗路不病。
路不病彻底陷入惆怅和绝望中了。
他本想着只要她点一点头,或者说一句“很可能”,给他一丁点的希望,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弃了董家,也弃了自己这双腿,选她,和她厮守在一起。
可她给他的答案,只有一句不知道,如镜花水月一般。
路不病心想如今的诸般伤恨,也许就是他前半生杀戮太多的报应,叫他没人爱,双腿残,孤家寡人地守着这第一侯的虚荣,李温直连骗一骗他都不愿意。
路不病自嘲地笑了下,转而离去了。
他走得很慢很慢,李温直在背后目送他的背影,含泪望着他,却没叫住他。
……
叶君撷被斩首,李温直和父亲李壮、师兄李大礼等人都去看了。
过程很迅速,咔嚓一声,人就没了。
李温直不敢眨眼,目不转睛地瞪着,生怕错过这一幕。
她要亲眼看着害死大仁哥的人身首分离,就像她自己亲手拿着刀,砍在叶君撷脖子上一样。
·
随着叶君撷一死,叶家前后几十年的基业都土崩瓦解了,从前追随叶氏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这股威胁天下的势力已不复存在了。
不过迷雾之下,更有其他势力在暗流汹涌。
皇宫之中,申姜再次做了噩梦。
她梦见叶君撷血淋淋地站在她面前,爪子似的双手冰凉无比,牢牢箍在她的脖子上,要把她给掐死。
她感到一阵呼吸窒息,拼命地往后退,想离叶君撷远一点。
叶君撷却狞笑着说,“姜妹妹,你好狠的心,明明是我要与你成婚,你却上了贺贼的喜榻,背叛我,冲卖我,看着我死。那好,我死也要拉着你,咱们到地下再做一对夫妻!”
申姜好害怕,怕得浑身冷汗大涌。一片慌忙中,她蓦然感受到了丝丝暖源,将她包围。
她情不自禁地朝那暖源靠近,缓缓、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切都明朗起来了,噩梦被驱散了。
贺兰粼那张白净俊秀的面庞正望着她,略带担忧。
“阿姜,做噩梦了?”
梦中那股恐惧的坠落感消失了,申姜正穿着凌乱的寝衣,蜷缩在贺兰粼的怀里,濡湿的发丝贴着额头,浑身黏极了。
她余悸未消,噩梦的恐惧驱使她扑向贺兰粼,或者说是随便扑向一个活人。此时此刻贺兰粼好也好坏也好,她都不管了,她只想找个人缓一缓,不然真的快被噩梦吓疯了。
贺兰粼身子僵硬,被她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死死地搂着。他蓦然有些受宠若惊——被她抱的感觉很奇妙,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主动抱过他了。
他轻拍她的脊背,垂头去啄了下她的额头,柔缓地对她说,“别怕,我在。”
申姜埋着头一会儿,感受到了贺兰粼身上那股阳刚之气,阴寒之意渐消,擦干泪水,呼吸匀净了,才敢缓缓冒出头来。
她颤然问贺兰粼,“你杀了叶君撷,是不是?”
面对她莹然有质问之意的目光,贺兰粼没法撒谎,如实回答她,
“是。”
他将她的脸托起来,“叶君撷他偷袭扶桑镇,炸伤了当地百姓,犯了谋反之罪,罪有应得。我杀了他,你恨我?”
申姜茫然。
恨么?算不上。但李温直肯定恨透了叶君撷。
她对叶君撷的感情很复杂,说不上恨,也说不上爱。
贺兰粼心下亦嗟叹,他这几日一直在想一桩事——那就是怎么把申姜给娶了。他晓得她一直不安分,想找个办法再跑。若他们成婚了,她便顺理应当是他的了,即便她再厌恶他、不喜他。
这般的心思,却不能告诉申姜。
他摩挲摩挲申姜的肩膀,安慰道,“睡吧。那东西若再敢来,我明日就将他的尸首挖出来,碎尸万段,让他永生永世都不敢再扰你。”
申姜听他用这般平静的语气说这些怕人的话,默然心惊,伏在他怀中,动也不敢动,不到一会儿就又沉沉睡去了。
……
翌日上朝,朝中大臣提起了为忠臣立碑的事。
惠帝父子祸乱超纲,把持朝政数十年,着实残害了不少臣子。众人向贺兰粼提议为这些枉死的忠臣立碑,也好同时将惠帝的罪业昭告天下。
贺兰粼允了,但这其中却有一个为难之处,那就是被惠帝残杀的忠臣实在太多了,光有名有姓的就有几十位,小小的石碑,根本不够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