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谋——旅者的斗篷
时间:2022-06-23 07:49:35

  留申姜一人在原处, 嗤了声, 半晌,却又不知自己在笑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 申姜仍昏昏乱乱地在宫殿中。
  贺兰粼虽每日都来看她, 但两人之间的隔阂却好像越来越重, 气氛也越来越死滞。常常话不投机, 说不两句便惹得彼此都一肚子气。
  待到小雪那一日,宫里有一场梅花小宴,贺兰粼大发慈悲也叫申姜去了。
  申姜在园中刚折了两枝梅花,便与旧日冤家董昭昭不期再遇。
  但见她穿了一身鸦青的云锦斗篷,发髻上零零星星地只戴了几支素银小钗,素净得不像话,与她平日那穿红戴绿的招摇模样大不相同,甚至在这肃杀的雪景中看来,还有几分落寞的味道。
  申姜心下尴尬。本以为董昭昭要找她算账,再好好地嘲讽她一番,没想到董昭昭只是斜眼睨了她一下,便走过去了。
  擦肩而过时,董昭昭平静地说,“皇兄居然没杀了你,真是稀罕事。”
  果然。
  无法和睦相处。
  申姜也不嗔怒,低声附和了一句,“是啊,稀罕事。”
  董昭昭本待走开,听她这么说,又道,“我当日好心好意帮你们,你们居然恩将仇报,把我给打晕,害得我被皇兄禁足,这些日子以来我真是恨死你了。”
  申姜苦然咂了咂舌,“你不用恨我,我这不是已经遭到报应了吗?”
  算计了一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跟做了一场梦似的,还换得了贺兰粼更为严苛的对待,不是她的报应是什么。
  董昭昭不屑,“罢了,左右以后我都远离你了,你爱怎么瞎折腾,都跟我没半分关系了。将来不病哥哥陪在我身边,你们这些别有用心的女人若是敢欺辱我,他自会给你们好看。”
  哼了一声,自顾自地离去了。
  申姜惑然,听董昭昭话里这意思,怎么好像她和路不病的事板上钉钉一样?
  她本以为董昭昭喜欢路不病只是一时脑热,欲和李温直赌气,并非是真心爱路不病。此刻看来,事情可能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眼下寒风飒然,梅园中虽处处开满梅花,却因为冰冷的霜雪而让人并无赏玩的兴致。
  申姜又站了一会儿,便感面颊被西风割得生疼,满目苍冷,久留之下更显萧索,便欲转回宫去。
  她刚要回头唤婢女,身后的婢女却不见了。贺兰粼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一身天蓝的斗篷,垂垂的影子将她面前的天光挡住。
  申姜略略一怔。
  他今日似乎精神不大好,双眸中没什么神采,隐隐的发灰。抬一抬手,骨节被冬日淡阳映得几近半透明,要替她拭去落在眉间的雪。
  申姜抵触似地一躲,浑身颤了颤,道,“见过陛下。”
  贺兰粼的痴念被打断,见她如此生分的模样,眉目有些黯淡。
  “见到我,你还用行礼么。”
  话音里隐隐带着责怪之意。
  申姜扬眸,贺兰粼今日确实是疲惫的,眼眸低垂,那种轻轻淡淡的颓丧之意掩盖不住。
  他将她揽过来,揉一揉她被寒风冻得泛血丝的脸,一记吻落下来,也沾了雪花的凉凉味道。
  申姜被他轻推在褐硬粗糙的梅干上,双唇麻麻的如过电一般,手不由自主地扒住了梅干。贺兰粼从前也吻过她许多次,却都不如今日这般温柔,那点微烫的温度,让人恍然觉得冬日都不冷了。
  她不欲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受此非礼,只得推诿贺兰粼说,“……我们到屋里去吧。我冷。”
  两人一道来到勤政殿。勤政殿还是老样子,就连申姜曾经躺过的那张小榻都没变。书案上,还是堆放着成山成堆的奏折。
  贺兰粼抚着这些公文,没了方才那旖旎的兴致,拿起狼毫坐在了书案之前。
  申姜站在一旁替他磨墨,静静看他写字。时光就这么慢慢流淌了一阵,两人都对对方妥协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睦然相伴的状态。
  过了良久,贺兰粼撂下笔,扶着额头,双眼阖成了一条线。申姜注意到他今日时不时就阖一下眼,面色也略有憔悴,像是生了什么眼疾。
  “你怎么了?”
  虽是一句问候,却只是出于礼节性的。
  贺兰粼闻此,抬眸眺向她,羸淡地微笑了一下,以为她真的在关心他。
  “眼睛有些朦胧,瞧不大清东西。”
  果见他平日澄澈的瞳仁,蒙了一层模模糊糊的雾。
  “无妨,过几日便好了。”
  申姜暗自想着,许是他这几日雕刻那个玉像费了眼睛,所以才瞧不清东西。不过他也太娇矜了,怎么说也是个习武之人,便是几日几夜不睡也不该如此憔悴,单单刻个玉雕便成这样了?
  见他没有深解释下去的意思,申姜也没多问。
  贺兰粼缓缓地握住她的掌心,仰着头,想要把刚才那个被打断的吻继续下去,顺便听她说几句真心话。可申姜却挺直脊背屹立着,他若不站起来,并吻不到她。
  他浅叹了一声,放弃了。
  申姜随口,“既然眼睛不舒服,陛下就先去休息吧。”
  贺兰粼犹豫了片刻,也确实是累了,便离了案几,预备去小憩一会儿。却又凝滞,放不下这成堆成堆没处理的奏折。于是他将几本重要的折子塞到申姜手上,淡淡求道,“不如你念给我听?”
  申姜不大愿意,“我不识字。”
  这话半真半假,她只是在幼年的时候随阿翁读过一些诗句,像奏折上这般高深的文字,许多是不认识的。
  贺兰粼沉吟,“你应不至于全部不认识,遇见不会的字就跳过去吧,我能听得懂。”
  拉着她一块到旁边的软榻边。
  申姜不怜他本人,却怜他作为君王的劳累,勉强答应了这活儿。
  浅读了几本,那些大臣写字龙飞凤舞的,确实难以辨认得很,申姜读了一会儿,眼睛都酸了,也困了。当真要佩服贺兰粼的意志,阖着眼听她念了这么半天的天书,居然还没睡过去。
  待读完这一小堆的最后一本后,申姜起身,欲再拿几本新的来。贺兰粼轻飘飘地将她按住,“不必了,那边的都是已批阅过的。”
  申姜正巴不得。
  见他与自己说话时,仍然不睁开眼睛,如扇般的长睫间挂着星星点点的泪渍,许是眼疾很厉害了。
  她犹豫了一下,“你要不叫个太医?”
  贺兰粼摇了下头,“老毛病了,太医也治不了,躺一躺便好。”
  申姜又要嗤他娇气,不就是雕个玉像吗,也至于?又或许他根本就是装出来的,故意惹她怜悯愧疚,好死心塌地留在宫里。
  虽这般想着,她表面上却周全了礼数,找了个薄毯子给他盖上。
  叫他自己好好睡吧,她要先走了。
  刚要离开,贺兰粼的一根小指勾住她的衣带,睁开了一条狭长的眼缝儿,低低求道,“阿姜,别走了,留下来陪陪我罢。”
  申姜回头,他额前丝丝缕缕的碎发略有散乱,神情也有些涣散。他的肩膀本来是纤薄而瘦削的,此刻更如同蝉翼一般脆弱。
  申姜睥了他一眼,想学着他拒绝她的样子,说一句“不行”。
  可贺兰粼那没有聚焦的眼缝儿中,却隐隐约约溅起了一丝水花,尽是乞求之意。申姜虽知道他这并不是泪——只是因为眼疾而不由自主流出来的,却还是心软了。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像流泪恳求她了,很难拒绝。
  尚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副单薄而脆弱的样子,让她从十几名云鹰卫中一下子记住。
  申姜抿抿唇,重新坐了下来。
  他见她留下,泛出陷溺而满足的笑,才真正安心地闭上眼睛休息。看似睡着了,他却依旧将她的手牵着,依恋似的,含着力道。申姜百无聊赖,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片发呆。
  静得落针可闻。就在她以为他睡着的时候,贺兰粼忽然问,“雪落的声音好听么?”
  申姜微讶,生硬地答道,“一般般。”
  贺兰粼歪了歪头,想去看看窗外的雪景。然而雪光太亮了,他的眼睛遭不住,便只得作罢。
  他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跟我说说话。”
  申姜问,“你不是睡觉吗?”
  他掐掐眉心,“只是眼睛不舒服罢了,却并不困,也睡不着。”
  申姜舌头滞住,她和他仿佛并没什么话好谈的。
  贺兰粼听她敛唇不语,“没话好说吗?”
  申姜索性从旁边拿起了一本奥涩的书,假意翻阅,把脸挡住。
  贺兰粼晓得她的意思了,她恼恨他抓她回来,气还未消,此时此刻很不愿意理他。
  他不禁苦涩,前几日她逃时明明他也很生气,这会儿他也应该不想理她才对,怎么老是控制不住地想跟她搭话?
  何况,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甚至叫他的眼睛……
  贺兰粼微微烦躁地翻了个身,眼珠还是像被剜了一样地疼。犹记得幼年他因为背不下来书而被母亲责罚时,他也是这样百般哀求母亲,母亲却不理他。
  当时母亲严厉地告诉他,你是太子,你身负血海深仇,你必须一刻不停休地训练本领,你要复国。
  母亲对他寄予厚望,年幼的他虽然和母亲困居在古墓,他还是被教以琴棋礼仪,兵法武功,治国之策……他未曾体味过被人关切的滋味,也未曾体味过寻常孩童在那个年龄应得的快乐。
  直到遇见了申姜,他很欣喜,很感动,后来却发现这些感动都是假的,她只不过是想利用自己逃出惠帝的魔爪罢了。
  但他那时开始上瘾,就算她利用他,只要如从前一般爱他他也甘之如饴。直到前几日她从他身边逃走了,他才悲哀地发现,利用是永远不可能变成爱的。
  就算他强留住她,用尽软硬手段,她也会永远像这般不冷不热,永永远远不会真的将真心交付于他。
  想来,愈发让人觉得悲哀。
  天色阴翳,窗外的雪夹着腊梅的香气悄然下着,殿内无声,殿外也无声。
  ……
  良久,申姜才从勤政殿出来。
  董无邪正在殿外,准备送一碗汤药进去。见申姜出来,暗哼一声,也不理会。
  江无舟朝董无邪使了一个眼色,说合道,“把汤药给刘姑娘吧,刘姑娘送进去,陛下一定会喝。咱们这些男人粗手粗脚的,冒然惊了陛下,没准又惹陛下生气。”
  董无邪却将药碗一撇,满怀敌意地说,“送药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交给这种心思不良的女人。她若是再往药里面放什么东西,岂不是害苦了陛下?”
  江无舟顿时无语了。
  申姜甚为尴尬,知董无邪说的是上回她往贺兰粼的酒里滴血的事。因着董昭昭,董无邪本来就对申姜存了几分芥蒂,现下因为她背叛了贺兰粼,更把她当敌人细作一般防着。
  申姜和董无邪没什么交情,懒得分辩,默默离开。
  只听江无舟在身后轻声责怪道,“你也忒莽撞了些,陛下都原谅她了,一个小姑娘而已,咱们又何必处处挑她的刺。”
  董无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心里还算计着什么恶毒的诡计?若不是她故意让陛下食了荤腥,陛下焉能眼疾复发?受那剜目一般的苦楚?……该叫她也好好尝尝滋味才好。”
  他们尚自嘀嘀咕咕,申姜却有点听不下去了。
  原来贺兰粼的眼疾重发,是那日饮了她的血酒的缘故。从前她以为一点点荤腥最多令他浑身动弹不得几个时辰,不想后劲儿竟是如此之大。
  方才她觉得贺兰粼是故意装病搏她可怜,却是错怪他了。
  申姜若有若无地愧仄,瞧贺兰粼刚才那样子,是很疼的。
  欲回去道歉,随即又想,明明是自己被他幽困,在他手下受尽了磋磨,又凭什么自己反过来给他道歉?
  她心乱如麻,只盼着离这些事越远越好,离贺兰粼也越远越好。
  ·
  不久传来消息,李温直的父亲李壮病入膏肓,光凭扶桑镇的几个乡土大夫已难以治,便来到建林城中就医,暂住在路不病的别院中。
  路不病虽从前是个莽夫,现在却已贵为第一侯,区区别院,李温直一家子可以随便住。
  李壮在病榻之间,犹惦记着女儿的婚事。他从前中意李大仁,想让李大仁做他的女婿,如今李大仁猝然崩逝,李壮怕自己撒手后女儿无依无靠,急着重新为李温直物色夫婿。
  他见路不病多次照顾他们父女,又将自己的大宅子借给他们住,便知路不病对自己女儿的心意。
  那日,李壮偷偷问女儿对路不病是否有意思。
  怎想李温直一口拒却,说她只是李大仁的妻子,李大仁死了她也不另嫁他人。
  李壮道,“为父见那路侯对你似乎有几分情意,只可惜是个双腿残废。”
  李温直愤然道,“阿耶,我与他绝无可能,还请阿耶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李壮见女儿态度坚决,空余嗟叹。
  其实路不病是瘸子还在其次,主要是他身居高位,乃是陛下亲封的第一侯。自己女儿这家世,万万做不了他的正妻。
  给豪门大户做妾,远不如给农家郎做妻。凭这一条,他就不放心女儿跟了此人。
  可是,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真是叫人万分为难。
  夜晚,李温直独自守在火炉边,为李壮煎药。
  别院有下人可以供她使唤,她却不放心把父亲的药交给别人,凡事非得亲力亲为不可。
  路不病滑着轮椅,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儿,偷偷去看李温直。
  药香扑鼻,李温直已经在这儿熬了许久了。
  她伏低在桌面上,双肩一抽一抽的,仿佛是在哭——她应该又是在想她的大仁哥了。
  路不病哀叹一声,欲上前安慰安慰她,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况且李大仁死了,也有他的责任,他还是别徒惹她烦恼了。她本来就厌憎他,见了他这副废人模样,没准心下更恶心……
  过了一会儿,李温直不抽泣了,太累了暂时睡着了。
  路不病怕药煎过火候,便刻意留着没走,替她盯着药锅。半晌火苗大了起来,李温直却还没醒,路不病无法,只得滑轮椅过去帮她暂时灭掉炉火。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