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姜只好收了刚才的话头,可怜巴巴地求饶道,“好了好了陛下,我刚才是说笑的,我不敢再嫁了,只等你回来找我。”
贺兰粼这才转嗔为霁,饶过了她。
两人在竹屋中相对而卧,你言我语,彻夜长谈,旧日的芥蒂和隔阂仿佛因为落崖这件事都烟消云散了,温情无限。
此时天早已大黑,外面酒醉的路不病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酒意还自上头得很。
他揉揉眼睛,望见贺兰粼和申姜房里隐隐的暖橘光,听他们夫妻二人的阵阵低语,不由得一阵落寞心酸。
陛下已经和他的姑娘重逢了。
而他,离和李温直重逢,还有整整三年呢……
翌日贺兰粼辞去,申姜和阿翁一直把他送到了村口。
申姜最后一次问,“真的不要我去?”
贺兰粼摇摇头。
“你在这里,我才最放心。”
阿翁拱手,“郎君放心,姜儿在老汉身边,一切无恙。只盼郎君能诸事顺遂,早日回来接走姜儿。”
贺兰粼恳然点头。
“一定。”
贺兰粼与路不病两人离了村,并没直奔皇宫,而是七拐八拐地绕了好几个地方,最终才到皇宫。
之所以这么做,乃是怕泄露行踪,白白给申姜招来祸患,防的就是董无邪。
路不病略微有些伤感,从前他和董无邪当侍卫并肩作战时,那是何等的亲如兄弟,如今却闹到了这样的地步。
董无邪逼得申姜坠了崖,陛下重情,无论如何也容不下他了。
作茧自缚,何必呢?他甚是可怜董无邪。
但可怜归可怜,伤感归伤感,若有朝一日贺兰粼让他杀董无邪,他一样不会手软,一样会毫不留情的。
尽管他们从前曾是兄弟。
……
回宫之后,贺兰粼仍与红珠等人饮酒作乐,日复一日,一副颓靡不振的样子。
前几日逃婚的董昭昭依旧没找到,董无邪实在无可奈何,想着反正治腿灵药都被路不病得到了,这桩令人疲累的婚事扔了就扔了吧,便向贺兰粼请求解除董昭昭与路不病的婚约。
贺兰粼并未如他心愿。
“当初是你董家百般恳求朕赐婚,如今你们说不嫁就不嫁,是把朕的旨意当儿戏吗?”
董无邪,“臣并非……”
贺兰粼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烦躁地道,“三日之内你若还不能找到董昭昭,朕便要治你董家一个戏君之罪了。”
一旁服侍的红珠见此,忙上前温声软语地递给贺兰粼一颗荔枝,娇声抚慰道,“陛下说话别那么大声嘛,奴婢都害怕了。”
贺兰粼这才消气,不冷不热地对董无邪说,“退下吧。”
董无邪无法,垂头丧气地离开。
董昭昭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让他到何处去找?
他恨然攥了攥拳。
陛下不会是知道了什么,故意为难他的吧?
可是……陛下明明收了红珠和一众美人,应该已经淡忘刘申姜了。
回到府上,谋士听闻此事,甚是惊慌。
“婚约明明是小事,陛下却以此大做文章,一定是对大人您生了疑心了!大人得早做打算才好。”
董无邪疑道,“当日在场的明明都是咱们的人,陛下怎么可能得知刘氏的事?”
谋士细声道,“大人别忘了,那天路瘸子也跟着去了。万一他看见了刘氏坠崖,暗中禀告给陛下呢?最近他和陛下可走得很近啊。”
董无邪耳边如打雷似的,恫然大惊。
若是路不病真看见了,那可糟糕极了。
陛下对那个女人有多宠爱谁都知道,若是陛下得知刘氏是被自己逼下去的,一定会动杀心……难怪陛下揪着逃婚这点小事不放。
谋士建议道,“大人当初也随着陛下打过天下,一步一个脚印。如今陛下沉迷女色,不理朝政,更过河拆墙,疑忌您这等开国功臣,实非明君。大人何不取而代之……”
话还没等说完,就被董无邪厉声呵斥。
“住口。”
谋士顿时愣了。
“以后这等话休要再提一句。”
董无邪冷冷。
他是看不惯路不病和刘申姜,可却从没想过取代贺兰粼的位置。贺兰粼对他有大恩,多年以来,他对任何人都不满过,对贺兰粼却永远只有敬重。
他不想谋逆弑君,他只想当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臣,拥有其他人无法比拟的权势,就够了。
他想要的从头到尾只有权力,一开始也没想过要为难路不病、害死申姜,只是这些人成为了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才不得不对付。
可贺兰粼和这些人都不一样,贺兰粼于他有知遇栽培的大恩,和贺兰粼反戈相击,他既不愿,也不敢。
……
两日后,南岭忽然出了战事,需大将前去镇压,贺兰粼理所当然地派了董无邪。
董氏的心腹都被抽调走了,随行的人都是卫无伤手下的精兵,还有一个路不病作为督战。
贺兰粼在宫中摆下水酒,为董无邪践行。
宴席上只有他们君臣两人,并无他人。
贺兰粼亲自为他斟了酒,董无邪恭敬地接过来,“多谢陛下。”
贺兰粼道,“是朕对不住你,妹子还没找到,就要你去那危险的南岭之地迎仗。只是你董家要退婚,朕总得找个由头才好。这次你若功成而归,昭昭和路不病的婚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董无邪听着这真真假假的话,心头隐隐发紧。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次上战场不大妙。
但他还是说,“臣明白。”
仰头,将一杯水酒饮尽。
贺兰粼道,“坐下,今日咱们不是君臣,是兄弟,聊些家常的。”
还记得刚收董无邪时,董无邪才八岁,带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妹妹,兄妹俩快要饿死了,是贺兰粼母子救了他们。
此后董无邪一直跟着贺兰粼。
在所有无字辈将士中,他和路不病是最佼佼者,比武时轮流当第一。
董无邪虽表面沉默寡言,内心里却比大大咧咧的路不病敏感得多,总暗暗与路不病争,赢了路不病几次又输了几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那时候比较单纯,没有谁当第一侯的阴谋算计,也没有追权逐势,大家并肩作战,亲如手足。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太子复国以后,顿顿都吃饱,不用再过刀尖舔血的生活。
宫廷的酒虽是水酒,却不知怎地,烈得很。
董无邪半晌微醺,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来。
“臣当时和路不病一打架,您总是向着路不病,就因为他比我会撒娇儿。有时候我们两人同样犯了军规,您打他就只有十五军棍,打我却有二十军棍。”
他有些糊涂了,不再如平时那般清醒克制。
“我们都想认字,您亲自教路不病,我和钟无咎在旁边巴巴看着。事后,还要承受路不病那无耻的炫耀。”
“在长华宫时,我们几个都想为您出力,日以继夜地练武。可您有了那个姓刘的女子,对我们看都不看一眼。”
“复国以后,您还是向着路不病。他是个瘸子,根本就没立多少功劳,凭什么做第一侯?我和赵无忌帮您度过了多少劫难?您却还是偏心地把第一侯的位置给了他……”
董无邪清醒时,话根本就没有这么多。此时一股脑儿地将憋在心头多年的怨气说出来,整个人也似泄了气,颓然无力地倒在桌上。
“陛下,不公平,您不公平。”
“第一侯,本该是我。”
第55章 零落
董无邪似醉非醉, 喃喃地说着这些个陈年往事,仿佛不是说给贺兰粼听的,完全是说给自己听的。
贺兰粼呷着酒, 面无表情。
他并非冰冷无感之人,之所以面无表情,乃是因为心中对董无邪的恨意已经大过倚重之意。
他永远不会忘记, 当他知道自己即将要失去申姜时,是怎样的彻骨绝望,那种痛苦和孤独感,董无邪根本就无法领会。
其实他对手下, 向来都是一视同仁, 不曾偏袒过谁。
打路不病十五军棍而打董无邪二十军棍,是因为董无邪无视军规, 私自带着路不病在胡闹,还怂恿路不病殴打其他的弟兄。
他教路不病而不教董无邪写字, 是因为董无邪曾在私底下说“殿下的字也像蜘蛛爬,凭什么教我们”,被他听见了。
至于遇见了申姜之后……他承认, 遇见她之后他确实偏心了, 一颗心总往她身上靠, 像着了魔似的。
谁若动了申姜, 谁就和他是生与死的敌人。以前的诸般情谊, 皆化为子虚乌有。
半晌,董无邪仍借着酒劲儿断断续续地说着, 上头, 有些自怨自艾的意思。
贺兰粼却听得一片灰冷。
他杀心早动, 回不了头了。
……
翌日, 董无邪在路不病等人的陪同下前往南岭迎战。
贺兰粼把他们送出了宫门口。
“好自珍重,早日凯旋。”
董无邪、路不病等人全都下马,齐声喝道,“多谢陛下——”
贺兰粼叫众人皆起来。
众将浩浩荡荡地出发。
董无邪坐在马上神色不宁,他昨晚似乎喝醉了,忘记自己对陛下说了什么。
贺兰粼披着斗篷,站在原地瞧着远去的众将,目光锁定在董无邪的身上,冷意翩飞。
董无邪刚一走,董家就被抄了家。
阖府一百余号人,凡是董无邪的亲近者,谋士、副将等人悉数问斩,其余仆从流放发卖,一个不留。
董昭昭仍是下落不明,许是已经跑到邻国去了。
贺兰粼并不追究,左右他要铲除的也不是那个小姑娘。
朝中,凡是跟董无邪有勾结的官员,一律连降三级。与董无邪有密切书信往来者,格杀勿论。后宫之中董无邪送上来的红珠等宫女,重笞三十大板,赶出宫去。
此番下手已经很重了。
称帝之前,贺兰粼待人总是留有三分余地,不喜欢赶尽杀绝。如今心却被冰冷的皇位磨得硬如铁石,凡事都力求斩草除根。
他把董氏彻底铲除掉,也是出于百年之后的考虑。他深知一个权臣、一个世家对皇位的威胁有多大,害怕多年以后一旦他故去,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会更名换姓,也害怕申姜母子会被董家逼着强行殉葬,所以才下了死命令要彻底杀绝董氏。
唯有皇宫真的干净了,他才能放心地把申姜母子接过来。
远在董无邪等人出征之前,贺兰粼就已经想办法将董无邪的心腹抽调走,暗中除之。南岭的战事根本就是个幌子,到了南岭路不病等人就会群起,将董无邪拿下。
贺兰粼独自思忖着这一切,静默在皇宫正门口,直看着众人走远了,才缓缓转回宫去。
抬头见头顶的天空阴沉昏暗,透不进一丝的光。
唯有寒鸦点点,消失在天边的尽头。
数日后,南岭如愿传来了董无邪身死的消息,却不是路不病等人斩杀的,而是董无邪自己自刎的。
原来董无邪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贺兰粼容不下他,必会除去。南岭根本就没有什么战事,随行的路不病等人也不是他的战友,而是取他性命之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董无邪晓得此番活不了了,但他骄傲了一生,最后不能这般狼狈地死在乱剑之下,所以才选择了如此惨烈的自绝方式。
那一晚,路不病带着人本来埋伏在董无邪所在的营帐外,预备着一会儿将董无邪拿下。良久听不见动静,冲进帐中才发现满地都是鲜血,董无邪的尸身已经凉了许久了,手里攥着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希望陛下可以在他死后帮他寻找妹妹昭昭,别让她独自一人流落在外。
路不病被这惨烈的场景所惊,怔怔落下泪来。
从前和董无邪争风斗气的那些时光,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路不病帮董无邪闭了眼,怅惘地一叹。
冷月照影,啾啾鸟鸣,好的坏的,都随风飘逝。
·
申姜回到皇宫那天,正好赶上岁首。
听闻董无邪已自绝了,申姜长舒了口气。
董无邪明明是开国功臣,却落得个被抄家的下场,还不是他自找的吗?
想自己并不曾得罪过他什么,却被生生赶下悬崖,差点就一尸两命。
董无邪做事但凡给别人留些余地,也就能给自己留些余地,不至于有今日。
进宫的那日,贺兰粼冲过来一把将她抱住,明黄色的衣角上满是龙涎轻香。
“怎么这么久才到皇宫,是路上不顺利吗?”
申姜笑了笑,摇头,“顺利,只是阿翁舍不得我走,拉着我说了好半天的话。”
“有什么不舍得,你和阿翁若想见面,随时都可以……只是最近别奔波了,你还有着孩子,实在太辛苦。”
申姜由他牵着,一道回到太极殿去。
上次从这里离开,她还怀着满心的忧戚,想着要不要把孩子打掉,如今再回来,却已决定了要跟贺兰粼共度余生。
申姜回到自己的居室,见床头还摆放着那尊玉像,被黑布给蒙着。申姜噗嗤一笑,将黑布扯下来,拿起玉像,只觉得雕得无限精美,一颦一笑都像自己。当初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会厌恶得用黑布蒙住。
贺兰粼微嗔道,“你当时不喜欢,累得我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可令人失落得紧呢。”
申姜将玉像握在手心,“我今后一定好好珍藏着。”
贺兰粼会心一笑。
“那我就再给你雕一个,你喜欢,我就天天给你雕。”
申姜揉揉自己的小腹,“我是觉得,你雕的这些小玩意拿来哄孩儿,孩儿一定很喜欢。”
“这是我雕来送与你的,不是给孩子的。只望着你好好珍藏,却不想给孩子当玩意儿,”他拂拂她的小腹,宠溺地道,“孩儿怎么能和母亲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