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姜把如何被惠帝征去当秀女,又是如何被运送到长华宫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贺兰粼一节没说——她尚不知怎么跟阿翁提他。
阿翁哀然沉吟道,“原来如此,我还道我孙女儿弃我而去了呢,不想竟发生了这样的事。阿翁真是老糊涂了,老糊涂了。只是,你怎么还有身子了?”
申姜顿时哑然。
阿翁惑然问,“我有孙女婿了?”
申姜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她着实不想再提起和贺兰粼的那段往事,只拉着阿翁的手臂,恳求他说,“阿翁,孙女将来带着孩子和您生活在一起,咱们三人就隐居在这山中,再也不分开了,您看好不好?”
阿翁无奈笑叹道,“自然是好,只要你们愿意陪着我这糟老头子生活,我糟老头子有什么不愿意的?”
说着他将熬好的药端过来给申姜喝,“你这身子虚弱得很,得多补补。”
申姜接过药碗,只觉得心窝无限温暖。现在她有自己的孩子,还有自己的亲阿翁。亲人都在眼前了,她不想回宫了,最好贺兰粼以为她真的死了,不再寻她,以后她也能带着孩子过舒坦日子。
阿翁是个老篾匠,自从刘氏一族败落后,他就对朝廷心灰意冷,不愿再出山入世,故一直隐居在人迹罕至处,靠着给人修古琴为生。
那日他背着药篓来到一处悬崖边,本来是为了采些药材的,却无意间救了一个从崖上摔落的女子。定睛一看,却不是他失踪多时的孙女儿是谁?
阿翁又惊又喜,又怜又痛,将申姜给背了回去。
待董无邪等人下到悬崖底时,祖孙二人早已不见踪影了,自然掘地三尺也找不见申姜的尸首。
阿翁将申姜带回到了他新搭的竹屋之中,请来了同村的赤脚医者为其医治。
然赤脚医者只通些粗浅的医术,对于浑身伤痕累累的申姜,却并无办法。
阿翁急得团团转,只得搭隔壁周老汉的牛车,到镇上请了位高明的大夫,这才将申姜从生死边缘救回来。
他不知的是,皇帝早已下了重令,各地各处凡是有发现跌打损伤的女子,都要如实上报,查名问姓。
镇上大夫回去后将这一情况报了上去,秦无骨得知后,察觉事有可疑,继而上禀给了贺兰粼。
所以宫中的贺兰粼很快就知道了,申姜可能没死。
·
申姜在床榻上躺了一十三日,身子才稍稍痊愈。
连日来不能动弹的生活令她苦恼无比,是以身子稍稍好一些,她就欲出去走走,吮吸一口新鲜空气,否则真快要被憋死了。
但她又知贺兰粼正在四处找她,不敢走太远,只敢在村中的市集中随意逛逛。
市集非是正规市集,村民们大多把自家的药材、山货拿到这里来卖,便宜价廉,甚至可以以物易物,民风淳朴,真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地。
赤脚医者是这村子中最受欢迎的男人,他由于经常能去镇上的缘故,能把新鲜事带到山中来。
每逢村里的市集,许多妇人和孩童总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讲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申姜挎着竹篮,穿着身绿布衫,也被这热闹吸引。
赤脚医者认识她,前些日子还给她看过病,对她微微一笑。申姜却并不记得他,只得尴尬地垂了垂头。
“宫里的皇后娘娘丢了,陛下正在四处派人寻找。”
赤脚医者绘声绘色地跟众人说,“今天镇子上来了许多大兵,说是要一家一家地搜,弄得可吓人了。”
众村民哗然。
“皇后娘娘不是住在皇宫里的吗,怎么还能丢?”
赤脚医者摇摇头,“其中细节,我也不知。只是镇上的人都传言陛下已经亲自下来了,带着几百大将,要亲自迎回皇后娘娘。瞧那架势,并不是说着玩的……”
申姜听了半晌,听得难受,越听越慌。虽然她知道贺兰粼必得穷追不舍地找她,但她并没料到会这么快。
她的内心很纠结,一面希望重新见到贺兰粼,跟他分享有孩子的喜悦,一面却又舍不得阿翁,想在这村子中永远地住下去。
可若是他找到了她,必得带她走。
……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矛盾极了,赤脚医者接下来说的话便没听见。
默默转回了竹屋,见自家的竹篱正四敞大开着,阿翁正憋着闷火坐在石阶前,身前多了一把古琴。
申姜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问发生什么事了,阿翁颓然说,“刚才来了两个怪人,好生无礼,撂下琴就走了,还说明日还来。呸!明日他们要再敢来,老汉非得用笤帚将他们打走不可!”
原来申姜方才去市集的工夫,两个陌生人忽然找上门来。
一个带着书生巾,一袭蓝袍,面目白净,丰姿英俊得很;另一人须眉戟张,劲装结束,高大威猛。
这两人来到此处,口口声声说要找阿翁修琴。然接过他们的琴一看,完好得很,连琴弦都是新的,又哪里需要修补?
阿翁将琴退了回去,那劲装结束的男子不悦道,“我家主人不远百里来找你修琴,你怎么把我们拒之门外?怕我们付不起银两吗?”
阿翁道,“阁下二位的琴乃是新的,不需要修缮。”
那劲装的男子却摇头,“怎地是新的了?我家主人都弹不出音乐来,肯定是琴的问题。”
阿翁试了试琴,琴声如断珠碎玉,优雅动听。
他叹道,“那是你家主人琴技不好,怪不得琴的。二位不要为难老汉了。”
劲装男子仍然不依不饶,蓝袍公子止住他,缓缓道,“琴确实是坏的,还请老伯代为修缮。”
阿翁哑口无言,这两人分明就是无理取闹的。
劲装男子道,“听闻老伯的孙女儿雅善琴技,不如叫您孙女出来一见,没准这古琴就自己好了呢?”
阿翁怒,他孙女申姜前几日才刚刚被他救回来,怎么就雅善琴技了?
这两人怕不是市井混混,觊觎孙女美色的……可看这两人穿着体面,却又不像。
阿翁不由分说就将他们连琴带人都赶了出去,锁上竹篱的门。
不想这一道浅浅的竹门在那劲装男子手中浑如小儿的玩意儿一般,他一拨就拨开了,竹篱门应声而倒。
“你这老儿,我家主人还没说完话呢,怎么就赶人?”
阿翁向后一颤,他只是一个孤老,若论动起手来,绝不是此二人的对手。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那蓝袍公子浅淡一笑,不疾不徐地将琴重新放下。
“在下的古琴损坏,恐怕唯有贵孙女能修缮好。琴我们今日就留下了,明日此时会来取,到时候渴盼见贵孙女一面,”
他幽深地说,“想问问她,之前她允给我话,还算数吗……?”
撂下这句话,两男子终于肯走。
临走前,那劲装男子还摘下一片竹叶,五指微捏,便碎成了粉。
他留下一锭金子,别有用意地警告道,“千万别想着卷钱私逃,我们明日会准时再过来的。”
阿翁又气又无奈,险些当场晕过去。
申姜静静听阿翁说了事情的全过程,基本可以确定,是贺兰粼到了。
随行的那男子,应该是路不病。
阿翁疑惑地问,“姜儿,你允诺他们什么了?为什么他们非要找你不可?”
申姜踯躅难答。
阿翁愤然说,“这两个后生好生难缠,怕是来为难你的。明日他们若敢再来,必定得叫人将他们一顿好打。”
申姜怕吓着阿翁,没敢说送琴的那人就是新帝本人,只默默地把琴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果不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琴根本就是崭新的,琴的旁边放着小匣,一根珠钗被放在其中。能看得出来珠钗从前断裂过,但钗顶的珍珠已重新被金丝镶嵌好,钗身也被重新上了一层漆,光洁如新。
申姜认得,这是她坠崖那日戴的那枚钗,后来不知道哪儿去了……竟被贺兰粼找到了。
看来他去悬崖下-面找过她。
申姜心间涌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似是甜,却又无比酸涩。她几乎能幻想到贺兰粼以为她死了,在崖底寸寸搜寻她的样子。
要不,她还是见一见他?
到底他是孩子的爹。
她正自柔肠百转,方才在市集上遇见的赤脚医者忽然找上门来。
赤脚医者方才见申姜忽然离去,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遂跟过来问候一番。
阿翁出门迎客,对赤脚医者道,“是出了点事,有人要砸了老汉这间竹屋。”
赤脚医者讶道,“咱们这地方这么偏僻,大家向来是互帮互助的,何人胆敢如此无礼?”
阿翁气不打一处来,“应该是镇子里来的纨绔子弟,瞧那样子,像是瞧准了姜儿,要对她下手,明日还要来纠缠。”
赤脚医者家中也有个和申姜差不多年岁的妹妹,曾被城里豪强抢去,至今下落不明。
他感同身受,亦觉得有气,安慰阿翁道,“刘老伯且莫担心,明日那两个人若再敢来,我号召咱们全村的乡亲们都扛着斧头镐头,打得那两人落花流水。”
“就怕他们也带了人。”
“那咱们就叫大家伙儿带着家伙躲在暗处,待那两人进村,再一拥而上把他们拿下,好生教训一顿。”
阿翁心下惴惴,不知此计可行不可行。
之前孙女被惠帝的官兵抓去,他没能救她,已成毕生大恨;如今豪强竟敢二度上门,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这帮人动孙女一根寒毛。
当下与赤脚医者谋定,阿翁进到屋里来,帮申姜收拾东西,叫她自己先去山上躲一阵子,那里还有他们的一处茅屋。
申姜这才刚与阿翁重逢,如何舍得分离,推脱着不去。
阿翁嗔道,“傻孩子说傻话!那两个人凶神恶煞,看样子不把你弄到手是不会罢休的!阿翁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你再被他们抢了去。”
申姜欲言又止,“阿翁,其实他是……”
阿翁怕那两人会忽然过来,急着让申姜上山,并没时间听她详细解释。
申姜心想凭贺兰粼那般神通广大,躲到哪里能躲得开他?反正她现在早就不恨他了,和他见不见面,似乎也不要紧。
阿翁见申姜犹豫,看出了一些端倪,“姜儿,你腹中这孩子,不会就是那男子的吧?”
申姜嗫嚅地说,“是。”
阿翁悔恨地拍了一下腿,认定自家孙女被人欺负了,更加不希望申姜和那人见面。
翌日那两男子果然如期来了。
昨日那蓝袍公子换了身白绢长衫,手持折扇,丰神俊朗,属谪仙一流,村里许多没见过外人的妇人们都惊呆了。那位劲装的男子倒是没怎么变,还是一副昂扬遒壮的样子。
当世男子崇尚俊雅,见这两人姿态非凡,很难想象他们是强抢民女的强盗。
他们直接来到了阿翁的住处。
贺兰粼问,“请老伯的礼了。请问在下的琴,修好了吗?”
阿翁刚硬地道,“没修好,赶紧走。”
贺兰粼清泠泠地说,“既然没修好,请将琴连同修琴的人,一并还来。”
阿翁真是要恼,“哪有什么人给你们修琴?你们这破物一直丢在这,根本就没人碰。你们径自取了离开。”
路不病呵呵笑起来,“老伯说得哪里话,您前几日刚刚收留的孙女不就是修琴人吗?”
那申姜撩了他家主子的心弦,却又诈死在这里龟缩不出,合该当修琴人,把他家主子这几日伤碎了的心弦重新修上。
阿翁见这两人来找茬儿,根本说不清理,也不再多废话,给了旁边的赤脚医者一个眼色,隐藏在暗处的村民都提着家伙涌了上来,吆喝着将这两名不速之客团团围住。
贺兰粼斜眼冷冷,脸上却仍然维持着浅淡的微笑。
路不病拧着手腕,嘎吱嘎吱作响,不屑道,“怎么,还想动手么?”
他自从腿伤之后,一直过着比较窝囊的生活。如今好不容易把腿给治好了,手正痒得很,想找几个人好好地打一场,实是有恃无恐。
贺兰粼神情如雪,“您那孙女真是好狠的心,我翻遍了多少地方才找到这里,她居然见我一面都不肯。”
阿翁喝道,“就是不见你!”
周围村民扬起手上的镐头锄头就要上,路不病扎了个马步,长啸一声,尽是英悍之色,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贺兰粼却扬手止住,“且慢。我等今日并非存了冒犯之意,只想老伯将您孙女叫出来与我当场对质,看看她是不是那抛夫私逃之人。若真认错了人,我等二话不说立马赔罪”
路不病附和道,“当面对质!”
众村民面面相觑,听贺兰粼这话头,刘家孙女居然已和他结了婚姻,竟不是强抢民女?
有人开始耐不住,“刘家伯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赤脚医者忙辩驳道,“这两人是无赖,编出些措辞来哄骗人,大家千万不要相信。”
路不病反唇冷笑道,“无知山民,竟敢说我家主人是无赖?”
“人家姑娘不愿见,你们硬要见,不是无赖是什么?”
路不病怎么能忍耐在几个乡野蠢汉前落了下风,立即说,“姑娘愿不愿见,还得把姑娘请出来自己说才算是。您家孙女前几日还跟我家主人如胶似漆,如今就翻脸不认人了?她腹中骨血,却也是我家主人的。”
提起刘家孙女竟已身怀有孕,众人更自震惊。
人人皆见这两公子气度不凡,并不像是市井无赖,倒像是有钱人家教养出来的公子。不少人已将锄头给放下了。
申姜怕贺兰粼会为难阿翁,并没上山去,躲在屋里听得甚是触目惊心。
贺兰粼来找她算账了。
她越发不敢出去了。
只听阿翁道,“你们口口声声说被老汉的孙女抛弃,老汉的孙女这些日子却连屋门都没出过,可见是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