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脑中离谱的想法,芷兮再次疑惑,他为什么要拦住她?
她在深宫中长大,十七年从未踏出宫门一步。冯奕虽是太监但他到底与后宫中那些太监不同,她自认为与冯奕从无交集,今日也算是第一次见他,他为何如此奇怪?
正当芷兮口干舌燥,六神无主时,冯奕突然又松手了,芷兮余光瞧见他往旁边站了站,缓慢道:“公主慢走。”
话落,芷兮未有反应,冯奕却带着他身后那人先行离开了。
活阎王走了,芷兮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忙带着红缨匆匆走了。
她二人到了太极宫,却没想到扑了个空。太极宫的小太监对她倒算恭敬:“皇上下午就去了张贵妃那儿,想来今晚也要在那歇息了。”
他抬头看了看漆黑无边的夜空,“眼下还早,皇上应当未曾就寝,要不公主您去丽华宫看看?”
丽华宫,张贵妃的居所,她就是父皇六年前带回来的女子,短短六年时间,她便从一个最末流的才女爬到正一品的贵妃,且无儿女,她的手段可想而知。
她虽不曾与张贵妃有过多交集,但也听说这不是一位好相与的主。
罢了,为了救母妃,也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那厢,冯奕并未走远,他在黑暗的拐角处顿住,犹豫半晌,蓦地转头往另一条路上走去,“去长门宫。”
王奇讶异极了,一时愣在原地,反应过来时冯奕已然走远,他忙小跑着跟了上去,“干爹,皇上在丽华宫。”
“不急。”
王奇:“……”白日皇上才对他说,待干爹回来,无论何时,立马来见他,干爹却说不急……
好吧,干爹说不急便不急。
他低着头,正胡思乱想着,冯奕突然问他:“和亲是怎么回事?”
王奇道:“干爹您也知道,去年年底咱们与北齐一战失利,损失惨重,眼下并无强劲的兵马与北齐继续作战,北齐也似乎有休战的意思,特意派了使团来,和亲是鸿胪寺的官员与北齐相商的结果。”
冯奕嗤道:“皇上是连太.祖皇帝定的规矩也不顾了?”
王奇笑了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不如此,继续交战,对咱们大靖百害而无一利。”
能用一个公主换来两国和平共处数年,这买卖傻子才不做,他们这位皇上虽然近些年沉溺酒色,不怎么理会朝政,但他不是傻子。
冯奕不想跟他讨论利弊问题,“公主与许世安的婚约就这么废了,武安侯府没说话?”
“干爹有所不知,钦天监测出公主与许世子的婚事与大靖国运有碍,武安侯自然没话说。”
冯奕哼笑一声,没再说话。
鸿胪寺,钦天监,这两个在大靖朝不甚起眼的部门,这次倒是联手办了一件大事,有意思!
长门宫很快便在眼前,那两个看守的侍卫看到掌印大人过来,呆呆的张开嘴,脸上了露出茫然的表情。
“开门。”
冯奕在长门宫前止步,目光并没有望向两个侍卫。
这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为难。
现在这位可比平阳公主有权势多了,他们到底开不开?开了的话就是违抗圣旨,死路一条,可要是不开,只怕是连明天的太阳也很难见到了。
王奇看他们犹豫为难的样子,忙抢在干爹发怒前走了上去,低声让那二人莫要有性命之忧,乖乖开门即可。
那两人无法,也只好忐忑着开了门。
王奇本想跟着进去,冯奕却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孤身一人进去了。
冯奕也是第一次来这长门宫,比他想象中更荒凉,院子里满是落叶尘土,显然也许久无人打扫。眼前的门窗上满是窟窿,只怕寒冬时节不好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握剑柄的手紧了紧,抬起另一只手敲了敲破败的殿门。
第一声无人应,他又敲了下,这次很快便听到了脚步声。
开门的是碧姑姑,她方才正在替宸妃擦拭面上的冷汗,主子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虽还是不能起身,但到底能与她说上一两句话,这让碧姑姑放心不少。
她还没来得及跟主子说公主来过的事,就听到了敲门声,起初以为听错了,直到第二声传来,碧姑姑突然意识到有可能是公主想办法送了药进来,没想到是这个年轻人,他长大了许多,脸庞再无往日稚嫩之感,反倒多了些戾气。
冯奕轻声道:“听说娘娘病了?”
碧姑姑道了声是,又问:“掌印大人怎么来了?”
冯奕未来得及开口,这时,殿内突然传来一声茶杯落地的声音,碧姑姑立刻回头往里跑去,不再理会冯奕。
冯奕取下腰上佩剑,理了理身上衣衫,疾步迈了进去。
床榻上的女人在碧姑姑的搀扶下慢慢起身,她眸光轻轻扫过刚进来的冯奕,不像碧姑姑,宸妃看到他,脸上无半点惊讶之感。
宸妃轻咳了声,“你怎么来了?”
“听说您生病了,我……我来看看。”冯奕上前取代碧姑姑的位置,将宸妃扶坐在床头。
宸妃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出声,“我没什么事,只是中了点毒罢了。”
“主子您又瞎说,中毒是多可怕的事,您还这么轻描淡写,我……”碧姑姑今日是实打实的受了惊吓,现在听她这么说,碧姑姑差点被气哭。
宸妃最怕别人哭,忙告饶道:“好了好了,是我说错话了。有客人来,你去倒杯清茶吧。”
碧姑姑擦了擦眼泪,退了出去。
宸妃再次看向一旁沉默的冯奕,“你知道,我有自保的本领,他们得不了手。”
冯奕知道她在宫中还有人脉,然而公主不知道。
“公主很担心你。”
宸妃一怔,嗓音冷了许多,“谁多嘴告诉她的?”
“……公主今日被赐和亲,您又在今日中毒,这恐怕不是巧合。”想来将宸妃中毒之事告诉公主的人,也是别有用心。
“和亲?靖渊下的旨?”听到唯一的女儿被赐和亲,宸妃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连老祖宗的遗命也不管了?”
她眼底是浓浓的怨愤与不甘,“靖渊他怎么敢的?”
冯奕只好将方才王奇告诉他的悉数转告给宸妃,宸妃听罢表情狰狞,显然是恨极了。她入冷宫,隐忍多年就是为了保女儿一命,如今女儿都快死了,断不能再忍下去。
思忖片刻后,宸妃再次看向冯奕,“既然如此,你就帮我一个忙吧!”
冯奕抱拳道:“但凭娘娘吩咐!”
第3章
丽华宫。
殿内放了好几个冰鉴,里面放上从地窖里拿出的冰块,温度凉爽最是宜人。
张贵妃剥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喂给斜靠在榻上的安庆帝,末了用食指轻轻剐蹭了下安庆帝的嘴角,惹得安庆帝一阵大笑。
张贵妃顺势起身,坐在他腿上,酥语媚声道:“皇上可好久没来丽华宫了,臣妾想死您了。”
安庆帝一笑,道:“瞎说,朕前日不还来看过你吗,不过隔了一日而已”
张贵妃用锦帕掩嘴娇媚一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臣妾就想让您日夜陪伴臣妾。”
这话简直说到了安庆帝心坎里,他就喜欢这种将身心都系在自己身上的女子,太有主见的妃子,太麻烦。安庆帝一高兴,又赏了张贵妃好些东西,其中有颗大东珠,本是皇后才有资格佩戴,他也给了张贵妃。
张贵妃笑着谢了恩,又道:“天色已晚,臣妾服侍您歇息吧?”
安庆帝嗯了声,正要起身,张贵妃的贴身侍女走了进来,说平阳公主求见。
张贵妃瞧了眼安庆帝,看他脸上笑意全无,便知安庆帝并不想被打扰。
她“吆”了一声,试探着道:“平阳公主可从来没来过臣妾这丽华宫呢,会不会是有什么事儿?”
“她能有什么事,不见!”安庆帝冷声道:“让她回去。”
张贵妃忙抚了抚他的胸口,温声哄着:“好了好了,皇上别生气,臣妾这就去打发了她,蓝笑,先扶皇上进去。”
待安庆帝进了寝殿,张贵妃脸上娇媚笑容再无,她看着寝殿方向,神情可谓冷淡。
片刻后,她拢了拢衣襟,转身往外走去。
芷兮与红缨在殿前阶下跪着,脊背挺得笔直。听到脚步声,她忙抬头,却没想到来人是张贵妃。
“参见贵妃娘娘。”
张贵妃并未让她起身,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芷兮,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如果是为了和亲的事,本宫劝你还是歇了这份心思吧,你身为公主,这是你的职责,现下皇上并不想见你,你还是尽快离开吧。”张贵妃的嗓音一向都是细细软软,即便是说着如此冷酷无情的话,也难让人对其生气,想来父皇对她的宠爱也不无道理。
芷兮看着她满头华贵珠翠,笑道:“娘娘误会了,我并非为和亲一事而来,只是……我母妃病重,想求父皇让我去太医院给母妃拿点药。”
“宸妃病了?本宫怎么不知道?”
这话让芷兮讶异,一个冷宫废妃生病,后宫最得宠的娘娘不知道才是正常的。芷兮心底存疑,面上不露声色,“这般琐事,自然不会有人拿来扰了娘娘清听。”
张贵妃却说:“既然如此,让向林陪你去太医院走一遭吧。”
向林是丽华宫的掌事太监,他去便代表着张贵妃,太医院自不敢怠慢。芷兮没功夫细究素无交情的张贵妃为何施以援手,眼下还是替母妃解毒最重要。
她谢了恩后便急匆匆走了。
有丽华宫出面,太医院一行格外顺利,所需解药配制方法也不难,不到天亮,她便将解药送到了长门宫。
知道侍卫为难,她便叫了碧姑姑出来,将药给了碧姑姑,又叮嘱让她定要好好照顾母妃才离开。
宸妃服了芷兮送来的药,什么都没说,只是问碧姑姑:“她没说自己要和亲的事?”
碧姑姑接过药碗,摇摇头道:“大概是不想让您担心吧。”
宸妃悠悠叹息:“这孩子!”
碧姑姑想到不久前离开的冯奕,疑惑道:“娘娘您说那孩子能完成你托付的事吗?”依她看悬,皇上的性子她不是不知道,那就是个冷血无情的主,能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送给别的男人,碧姑姑只要一想到他曾经做过的事,浑身就止不住的打冷颤。
宸妃服了药,体力恢复了些许,她下了地,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将升的朝阳,淡淡开口:“你当他在司礼监多年是吃素的?放心吧,那孩子现在可比我们想象的厉害许多。”
宸妃想即便让他想办法拦下和亲之事,他也是能办到,只不过这事毕竟牵扯到了北齐,冯奕那孩子心性过于冷漠,即便出手,也只不过是找别人去顶替她女儿。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又怎么忍心推其他女孩子去跳这个火坑呢。
只有她出面,才能让安庆帝打消和亲的念头,也只有她有这个能力了。
芷兮满腹心事的回了自己的揽月轩,天还未大亮,红缨怕她腹中饥饿,忙将昨晚没来及用的饭菜热了热,又端了上来。芷兮的确饿,但心里有事,一顿饭用得心不在焉,直到旭日东升,阳光透过窗户撒进来,斑斑驳驳影在桌上,芷兮终于放下了筷,打算小睡一会。
躺到床上,自接到圣旨时便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了下来,她怔怔盯着屋顶,不知怎的想起了冯奕。
那人与传闻中相去甚远,也许是他行事狠辣的缘故,后宫下人们偷偷传他长得青面獠牙,甚是可怖。
芷兮不信这离谱的传言,在皇上跟前当差的,能长得那般吓人?只是她也以为这冯奕定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才会让所有人对他惧怕,却不曾想是个白面书生。
若不是那把无尘剑,自己可是认不出的。
那无尘剑本是前朝一名匠所铸,后来几经流传,到了安顺侯卫英手里,卫英被诛后,这剑便被抄没,到了皇家手中,之后便被父皇赐给冯奕了。
父皇曾经给母妃看过这把剑,所以她今日才会认得。
父皇给了冯奕无上的权力,让他可以先斩佞臣后上奏,于是大家又说,这无尘剑成了一把承载了无数冤魂的剑。
想到那会儿从冯奕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味,也不知又是谁死在了他的剑下。
胡思乱想了一阵,芷兮闭上眼,很快入梦。
梦中又回到了母妃之前所居的永安宫。
“小兮,过来,母妃抱抱。”
“不要,要让父皇抱!”
“哈哈,父皇来抱我们的小公主。”
小小的芷兮依偎在安庆帝怀里,手指还放在嘴里,神情呆萌又可爱,十分惹人怜爱。
芷兮望着梦里一家三口的温馨画面,忍不住唇角弯弯。
突然,眼前慈祥的父皇将怀里的小小人儿给扔了,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充斥着整个永安宫。芷兮再眨眼,温馨的画面被满室血腥取代,母妃不停的求饶,直到头破血流,只为了能让那个一脸冷漠的男人息怒。
画面再一转,母妃已被打入冷宫,芷兮跪在太极宫外头,双腿已经没了知觉,却只等到了一句话:“你若再为那个贱人求情,朕现在就杀了她。”
芷兮猛得惊醒,额头满是冷汗,心跳得厉害。她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正在这时,红缨小跑着进来,眉眼间有着无法让人忽视的喜色。
“公主,太好了太好了。”
芷兮心道她即将要嫁给一个将死之人了,哪里来得好?不过她也知红缨一向谨言慎行,甚少如此这般,便静静等她继续。
红缨擦了擦喜极而泣的眼泪,哽咽道:“宸妃,宸妃娘娘……”
芷兮捏紧了被角,母妃又怎么了?
“皇上下旨,接宸妃娘娘出冷宫了。”
芷兮双眼无神,似有些茫然,红缨说什么呢?
红缨知她一时难以相信,又重复了一遍,芷兮听完,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什么反应。突然,她像是梦醒般,一下握住红缨的手臂,用力到指尖泛白,“你说什么?”
红缨被吓了一跳,胳膊也被她掐的疼,却还是一字一句道:“皇上让宸妃娘娘从冷宫出来了。”
“我睡了多久?”她这一觉昏昏沉沉,噩梦连连,睡得母妃都出冷宫了?
“公主,现下不过正午,您也就睡了几个时辰而已。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天一亮,皇上的旨意就下来了,还让皇后负责彻查娘娘中毒一事呢。”红缨觉得这事太好了,宸妃娘娘在冷宫待了这么多年,连带着公主也受尽苦楚,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看以后还有没有人给她们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