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芷兮起了个大早,与红缨带着早已备好的谢礼去了丽华宫。
在丽华宫门前禀明来由,不消多久便有人来请她进去。只是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丽华宫今日似乎有些奇怪,奴才们个个神色慌张,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张贵妃在丽华宫正殿坐着,今日她虽化了妆,但头上却不簪一物,一头乌发只用一只根发绳随意绑着,倾泻在背后。
芷兮依礼拜见后,说明来意,张贵妃浅笑盈盈,摆着手只说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连谢礼也不肯收。
但于芷兮而言,张贵妃的举手之劳于当时的她而言就是雪中送炭,她是真心实意感激张贵妃,正要再游说一番,忽听得张贵妃的侍女蓝笑惊呼一声:“娘娘!”
芷兮忙抬眼去看,却见刚刚还精神抖擞的张贵妃身形歪倒在座上,眼眸紧闭,竟是晕过去了。
芷兮心中一凛,不详之感油然而生。张贵妃被下人们七手八脚的抬回寝殿躺下,芷兮不好在这个时候离开,犹豫之后只得跟了进去。
众人围在床榻前,七嘴八舌的唤着“娘娘”,芷兮不解,你们娘娘都不省人事了,为什么没人去太医院?
她觉得再这么下去不行,万一张贵妃有个好歹,而她又恰巧在丽华宫,只怕到时候惹得一身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芷兮难得拿出点公主威仪,“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太医啊!”
张贵妃的侍女蓝笑回头朝她一福,哽咽道:“公主,娘娘说了,无论如何不能请太医。”
蓝笑担心极了,但娘娘早就吩咐过,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惊动太医院。
芷兮不明白,有什么病不敢让太医知道?
猜测间,她已经上前,拨开床前乌压压的人群,手指搭在张贵妃腕上。
芷兮号脉经验不多,好多脉象只在医术上见过,张贵妃的脉象很像喜脉。
怕出错,芷兮又重新号了一次,她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的的确确是有孕之人的脉象。
芷兮立即明白,张贵妃该是自己身怀有孕,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并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她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不该一时情急就替她号脉,如今知道了张贵妃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怕是有些麻烦。
正想着,指下的手腕动了动,张贵妃虚弱的声音响起:“你懂医术是不是?”
芷兮低头看了她一眼,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岁的张贵妃此刻看着全然没有往日的趾高气扬,神采奕奕,她脸色发黄,气息羸弱。她刚才搭了她的脉,她的月份并不大,只是先天体质不好,此时正应该服用上好的安胎药,小心将养着。
芷兮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叹息道:“回贵妃娘娘,我的确是会一点医术。”
“你们都退下。”张贵妃一声令下,除了蓝笑以外的其他人皆退了出去,芷兮也让红缨跟着出去,无论张贵妃要说什么,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待殿内只剩下她们三人,张贵妃才悠悠道:“你应该知道,我怀孕了。”
芷兮一愣,道:“恭喜娘娘。”
张贵妃轻哼一声道:“孩子能生下来你再恭喜我不迟。”
芷兮不解道:“看您的脉象,孩子应当无大碍。但总得喝药静养才行。”
“我又何尝不明白?”张贵妃叹息道:“这就是问题所在,若是让别人知道我有孕在身,这孩子或许就生不下来了。”
是啊,这宫里的孩子的确很难平安出生,就连她母妃也曾经流产过一个孩子。
她父皇子嗣单薄,膝下共有七位公主,皇子却只有两位。对于平常人家来说已是儿孙满堂,但对于皇家,实在是太少。先帝当年有四十多个儿子,到现在还活着的除了她父皇,也不过三位王爷而已。
对于皇家来说,孩子一向都是越多越好,因为能真正活到长大的没几个。
宫里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孩子出生了,张贵妃这一胎算是父皇老来得子,芷兮想若是有父皇庇佑,孩子定然能平安降世。
然而张贵妃却一口否决,“胎像未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父皇也不例外。如今,本宫能信的只有你了。”
芷兮:“……”
信她?为什么?
“当然,你若不愿帮本宫,本宫也不强求,只希望你不要乱说。”芷兮还在疑惑着,张贵妃又补充道。
可没等到她松口气,张贵妃又悠悠叹息道:“想来本宫的这个孩子,今日就该保不住了吧。”
芷兮一脸愕然,张贵妃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她,她今日来过丽华宫,很多人都看到过,若是张贵妃的孩子今日没了……
芷兮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娘娘,我能帮您什么呢?”
就算她懂医术,但是要帮忙照顾张贵妃腹中胎儿,势必要从太医院拿药。太医院药材进出一向都有存档,只怕她一拿药,太医院院正就会知道这药有何用,那么张贵妃的身孕迟早会查出。
这么想着,芷兮又道:“不瞒贵妃娘娘,我虽然懂医术,但也只是纸上谈兵,实践经验少之又少,若是寻常的头疼脑热倒也罢了,可这妇人身孕,我是半点经验也无,若是出了岔子,岂不辜负了娘娘的信任。”
言下之意我只是个半吊子,你找我怕是不行。
但张贵妃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相信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儿,又或者说,她是相信宸妃的医术。
她知道自己挟恩图报威胁人的做法很卑鄙,但她又能信谁呢?
张贵妃沉吟了下,道:“这样吧,需要什么药,你可以先写张单子交给我,我会让人将药亲自交到你手中。”
见芷兮还在犹豫,张贵妃挣扎着抓住她的手臂,“你不是要感谢我救了你母妃吗?”
芷兮:“……”
她无奈,只能点头应下。
张贵妃见她点头,终于舒心了,忍不住对她笑了笑,她唇色发白,连口脂也遮掩不住,笑容不免让人发怵。
走出丽华宫的大门,芷兮抬头看着天,忍不住长叹一声:“红缨,我好像给自己揽了个麻烦。”
红缨并不知道她答应了张贵妃什么,只是她一向心性平和,便劝道:“公主不要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芷兮侧首朝她笑笑:“也对。”
答应都答应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小心行事了。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张贵妃说的送药之人,居然是冯奕。
第8章
彼时,靖芷兮午觉刚醒,人还有些迷糊,眼眸半睁不睁的,赤脚站在院中绒花树下发呆。
虽寝殿放了冰块,但还是闷热无比,芷兮出了一身汗,醒后连鞋也懒得穿,忙跑出来站在树下凉快凉快,继而便发起了呆。
红缨趁着公主歇午觉,去御花园摘了几簇时新花朵,打算放在揽月轩中供公主观赏。
她从外面回来时,刚好在揽月轩门口遇见了冯奕,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揽月轩的门匾,不知道在想什么,活脱脱像座冷硬的雕像。红缨一惊,手中花朵也差点撒落了去。
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福了福身子道:“见过掌印大人。”
冯奕并未看她,只淡淡了嗯了声。红缨猜不准他在这看什么,行了礼之后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一时在原地犹豫不决。
好在几息之间,冯奕收回了目光,不咸不淡道:“五公主在吗?”
“……在!”他是来找公主的吗?她为什么要找公主?红缨在心中怒吼,自己要是会千里传音术就好了,这样就能提前通知公主一声。
但她只是个普通人,尽管如此,红缨还是尽量想让公主有所准备,“劳掌印大人稍待,我这就进去禀报公主。”
“不必了,我时间有限,你带路即可。”冯奕不假思索的拒绝,红缨无法,只能让冯奕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好在揽月轩虽小,但也不是一进大门就是寝殿的简陋之所,红缨心里这么想着,可刚跨进大门,就看见自家公主在树下立着,侧面对着她们。公主也是微微仰头,跟方才掌印大人的姿势很像。
只不过公主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般。
“公主!”红缨压低了声音叫她,可半梦半醒的芷兮根本没听见。
冯奕自然也瞧见了。
亭亭如盖的绒花树下,少女盈盈立着,下身着一件红白相间百褶长裙,上搭一件月白色褥衫,外套一件红色半臂,上面绣着简单的花纹。她并未梳发髻,一头乌发只用一支玉钗别起,如云般撒在她后背。
一阵风吹来,树上的小绒花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了下来。树下的少女微微仰头,任由绒花落在她神气的鹅蛋脸上,再滑到肩上,大概是绒花的小毛让她有些痒,少女深邃的五官皱了皱,小巧笔挺的鼻尖动了动,像小动物一样。
“公主……”红缨又压低嗓音唤了一声,芷兮依然不动。
冯奕左手握成拳,抵在唇上清咳了声。
芷兮倏然睁眼,如梦初醒。
她立刻侧首,看到来人后,顿觉头皮发麻。
近日也不知道是冲撞了什么,见这位掌印大人的次数越来越多,如今他居然还找到她的揽月轩来了。
父皇正不该特许他自由出入皇宫各处。
芷兮心里抱怨着,缓缓走向冯奕,“大人怎么来这儿了?”
他今日并未穿官服,而是穿了身普通的玄色长袍,外面还套了件月白色斗篷,领子如果她没看错,应该是狐狸毛的,大夏天的,他到底是有多怕冷?
他这一身黑白相配,衬得他整个人越发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实难想象,这幅人畜无害的皮囊下,是个活阎王的芯子。
芷兮话音刚落,冯奕将手伸进了斗篷里,须臾便从里面拿出了一包用牛皮纸包裹的东西递给她,扑鼻而来的味道让她立刻便知道这是什么,。
只是,他怎么又来给她送药了?
正疑惑着,冯奕道:“张贵妃。”
芷兮心下震惊,张贵妃口口声声说她有孕之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她的枕边人也不知道。可她转头却告诉给一个太监,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她不明白。
虽然心里满是疑惑震惊,芷兮面上仍不动声色,保持着端庄得体的笑容,“原来贵妃娘娘说的送药之人,竟是掌印大人。”
“嗯。”冯奕只轻轻的应了声,他好像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令人震惊,淡定的样子差点让芷兮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
可无论如何,既然张贵妃告诉了他,那么这两人之间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交情,芷兮突然想起,之前那个因为冯奕而被贬为庶人的嫔妃,似乎也与张贵妃不合。
本来芷兮没有多想,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多想了。冯奕与张贵妃之间,定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可如今他们却让这段关系赤.裸.裸的呈现在自己眼前。
阴谋,绝对有阴谋!
“公主,药!”
冯奕大概能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只是他懒得解释,张贵妃这些年帮了他很多忙,她如今求到他这,冯奕没办法坐视不理。
而且,以五公主的为人,冯奕并不担心她会将这事告诉别人,即便弄得人尽皆知了,他也有的是办法。
他还有事,见五公主久久不接药,忍不住出声提醒。
芷兮回了神,笑容越发灿烂,伸出手去接,快碰到药包时,冯奕却突然缩了回去。
芷兮不解的看向他。
冯奕目光在她手上与脸上逡巡了一遍,忽然笑了,“五公主这是信不过在下?”
芷兮还沉浸在他的笑容里,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他笑,可这笑并不真诚,而且还带着让人忽视不了的讽刺。
“大人何出此言?”
冯奕抬了抬下巴,指向她没收回去的手,“五公主似乎并没有使用在下给的药。”
芷兮:“……?”
这人是火眼金睛吗?她虽然没用他的药,但也用了别的去疤药,只不过人体的肌肤哪有这么简单,即便再上好的药,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
她手背上的疤痕实在是不足一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他是故意的!
芷兮思索着,该怎样回答才不会让这位大人觉得自己信不过他,她还没想出个靠谱的说法,红缨先开口了。
“回掌印大人,我们公主已经用了许世子赠送的伤药了。”
芷兮脸上的笑容终于绷不住了,她明白红缨搬出许世安是想让冯奕知难而退,不再追究,可冯奕是谁,他会将许世安放在眼里才怪!
果然,红缨一说完,冯奕笑得更大声,也更讽刺了。
须臾,他笑完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更加冰冷了,“五公主怕是还没听说最近的流言吧?”
她自然听说了,只是,“流言向来不可信。”
冯奕将药搁在院子里石桌上,一甩斗篷就往外走,边走边凉嗖嗖道:“但传言一向并非空穴来风,公主该有点判断力了!”
芷兮不敢置信的盯着他的后背,他的意思是自己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吗?
话落,他人也看不见了。
芷兮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怒从心起,回头朝着屋里走去,边走边想,她现在就去用他的药,要是疤痕去不了,她就把药砸在他脸上。
第9章
三日后,芷兮看着自己细腻无暇的手背,又看了看桌上的药瓶,眉头紧蹙。
不过短短三日,手上的疤,真的不见了,丝毫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看来她想将药砸在冯奕脑门上的计划是彻底落空了。
芷兮一手托腮,浅浅叹息了声,终将这个人暂时抛到了脑后。
她眼下实没功夫为这个人烦恼,和亲圣旨下达已有半月之久,距当初圣旨所言一月后嫁往北齐的时间只剩半月,虽母妃说了会想办法不让她嫁往北齐,可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废除和亲的旨意下来。
可奇怪的是,礼部和鸿胪寺只在最开始的三日内大张旗鼓的筹办和亲事宜,之后便停了下来,就连北齐的使团,前日也启程回国了,似乎和亲的事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然而她心里始终放心不下,每每问母妃,母妃只说让她不用担心,静静等待就是,她实在是无法不担心。
芷兮啧了声,心里实在是烦躁。
正在这时,红缨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公主,出事了。”
她表情实在严肃,搞得芷兮也紧张起来:“什么事?”
“许世子被剥夺世子之位了。”
芷兮腾的起身,不敢置信道:“怎会?”
红缨喝了口凉茶,继续道:“公主您知道的,前几日民间有传言许世子与大公主不清不楚,流言传的甚是难听,毕竟涉及到了皇宫内围,皇上本就雷霆震怒,听说还有不少言官上书弹劾,说许世子德不配位,武安侯教子无方,要求皇上严惩。谁知今日太极宫就传出了旨意,褫夺了许世子的世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