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冷冷一笑，“让她来，本宫倒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冯奕适时开口，“那微臣先行告退。”
“嗯。”宸妃点点头，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又嘱咐道：“本宫还是那句话，人要往前看，莫要执着于过去，以免将你拖入深渊。”
冯奕脚步顿了顿，但也只有一瞬，继而又大踏步朝外走去。他好似应了，又好似没应，宸妃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门口，容色黯淡。
冯奕神色紧绷，一路疾行，直至离开永安宫的地界，才停了下来。
他扶着一旁的宫墙，右手紧紧握着重新戴上的无尘剑，弓着背大口大口的喘气，可喉间一阵阵发紧，让他的视线也渐渐模糊。
宸妃说的话，他岂能不懂，然而他的家人们都入了地狱，他就算被拖入深渊，又算得了什么呢。
冯奕靠着墙缓了许久，才慢慢站直了身子，眼眶有些发涩，他松开右手紧握的五指，深呼吸了好几下，情绪这才渐渐平复，再抬头，又恢复成平日里孤傲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他还要去回安庆帝的话，实在不能出现异样。
好在安庆帝一向是个粗心大意的，并未注意到冯奕眼圈微红，见他进来，安庆帝急匆匆道：“如何？查到什么了吗？”
冯奕一撩衣摆，立即屈膝跪下，平和道：“请皇上恕罪，微臣无能，永安宫的人嘴巴都很严，微臣实在是问不出什么来。”
安庆帝前几日召他进宫，让他想办法从宸妃身边人身上下手，看能否查到玉玺的下落。他当时心下疑惑，不解道：“宸妃娘娘还不曾告诉皇上？”
安庆帝怒容满面，又有些疲累，无奈道：“她狮子大开口，提了几个条件。”
别的倒也罢了，只废后另立宸妃为后一条，安庆帝实不敢答应。
皇后虽与自己感情不和，但到底没犯什么大错，且她的娘家侄子又是不可多得的武将之才，还手握大靖二十万兵权在手，他虽急切的想要传国玉玺，想得到天下人的承认，但也不敢贸然废后，以免因小失大。
旁人都当他对宸妃感情依旧，日日去永安宫，其实他只不过是和宸妃一次又一次的谈判而已。
如今就连冯奕出马也一无所得，看来宸妃是铁了心要让自己为难，安庆帝瞪着眼珠，粗暴的将案上一应物品扫落在地，又一拳重重的捶在案上，用力过猛让养尊处优的安庆帝忍不住咧了咧嘴。
好在冯奕始终微微低垂着头，对自己无比恭敬，并未瞧见自己的窘迫，安庆帝这才松了口气。
冯奕其实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嘴角缓缓上扬，扯出一个无声的笑，笑中讽刺，他就喜欢看安庆帝不顺心的模样，只要安庆帝不如意，他就能舒畅一整天。
“皇上息怒，都是微臣不好。”冯奕违心的宽慰安庆帝。
“不怪你，若能轻易查出来，宸妃就不是宸妃了。”安庆帝眯眼，她的本事，别人或许不知道，可他却一清二楚。
看来还得跟宸妃好好谈谈，或许该给她一些别的好处。
第12章
从永安宫到张贵妃的丽华宫，要穿过一处偏僻的园子。
说偏僻也不对，只是这处园子离冷宫比较近，所以后妃公主们都不爱往这来，久而久之便略有些荒废。
园子不大，里面还有座凉亭，芷兮与红缨说说笑笑的进了园子，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到了低低的哭泣声，伴随着其他人小心翼翼的轻哄安慰。
芷兮抬头，见不远处凉亭里的石桌上，正趴着一位锦衣华服，打扮的珠光宝气的姑娘，她肩头隐隐颤抖，呜呜咽咽的声音传出，显然正哭的伤心。
四周围了三五个丫鬟，正想尽了办法安慰她。
这阵仗，宫里也就只有大公主靖芷枫有这种排场了。
芷兮与红缨互看一眼，二人心照不宣的往后退。她这位皇长姐虽比她长了一岁，可为人刁蛮任性，嚣张跋扈，在宫里往往横行霸道，芷兮以前没少在她跟前吃亏，眼下自然是能避则避。
然而天不遂人愿，靖芷枫身边的一名丫鬟眼尖的发现了她，叫了一声“五公主。”
芷兮咬了咬牙，暗道糟糕。
果然，原本还哭的不能自已的少女一下子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朝她看了过来，若她不说话，这番梨花带雨的模样是个人都会心生怜悯。
“靖芷兮，你个贱人。”
可惜了，她一出口就骂人，还格外难听。
芷兮皱了皱眉，眼瞧着靖芷枫带着几个侍女气势汹汹的朝她走过来，红缨忙要往她前面站，芷兮不动声色的拉了她一把，对她，靖芷枫还有些顾忌，即便为难也不会太过分。可红缨到底是个下人，若是触怒了靖芷枫，有皇后当靠山，芷兮也没把握能保住她。
靖芷枫冲到芷兮面前，二话不说扬手就是一巴掌，芷兮发懵，顿时脸颊火辣辣的疼，一侧耳朵也发出嗡嗡嗡的轰鸣声，口中更是有淡淡的血腥味。
她这一巴掌实在是太过突然，以往她再怎么讨厌她，也不曾亲自动手打她，是以芷兮一时不备，竟叫她得手。
红缨已经叫了开来：“大公主，五公主是您的妹妹，您怎可出手打她？ ”
“啪。 ”靖芷枫不理红缨，反倒是她身边的侍女又一个巴掌甩在红缨脸上，红缨被打的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那侍女口中还骂骂咧咧：“不过一个下贱的奴才，竟也敢顶撞我们公主，小心我回了皇后娘娘罚你去做苦役。 ”
红缨最怕疼，当下就泪花四溅，呆呆的捂着脸颊。
靖芷枫一双凤眸犹盯着芷兮，眼神狠辣，出口的话更是不堪入耳，“都怪你和你宸妃，你们母女都是贱胚子，就会蛊惑父皇。 ”
以前就是，所有的好东西，父皇全给了这对母女，她一个嫡长公主，日常起居还不如一个妃子生的女儿。好不容易宸妃被打入冷宫，她的女儿也连带着受了冷落，靖芷枫多年的怨气才慢慢疏散，如今宸妃居然又出来了，这叫她怎能不恨！
虽母后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与靖芷兮起冲突，可乍一见，她还是忍不住。
太过分了，芷兮歪着头，一手捂着隐隐发疼的脸蛋，胸中怒气越来越甚。她自己也就罢了，可靖芷枫竟然连她母妃也一起骂了进去，这口气，就算打碎了她的脊梁她也咽不下去。
芷兮“呸”的一声将口中血水吐出，缓缓站直了身子，面无表情的看着靖芷枫。
靖芷枫原本气焰嚣张，可现下芷兮不过是静静的看着她，什么也没做，她突然就觉得脊背发寒，浑身的汗毛根根竖起。
下一刻，芷兮如同靖芷枫一开始对她动手一样，一巴掌打在方才掌掴红缨的侍女脸上，“你一个下贱的奴才，如何敢动手打本公主身边的人？ ”
她这一巴掌用了十足十的力气，那侍女直接摔倒在地，捂着脸颊瞪着眼睛看她。
靖芷枫也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时呆呆的站着，无所作为。芷兮自始至终目光都在靖芷枫身上，虽这一巴掌不是打在靖芷枫身上，可也着实让她气消了些。
她一瞬不瞬的盯着靖芷枫，突然向前一步，嘴角缓缓上扬，发出“咯咯”的笑声，这笑声让靖芷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慌乱道：“你想做什么？”
芷兮保持着在靖芷枫看来极其森然的笑容，缓缓抬起了手，靖芷枫下意识以为她要打自己，不自主的闭上了眼，作出防御性的动作。
可等了许久，并没有疼痛感袭来，反倒是脸颊有温温热热的触感，她颤抖着睁眼去看，发现芷兮正摸着自己的脸颊，动作十分温柔。
这？
靖芷枫属实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被父皇处罚，本就是她自己之过，她也不敢去求父皇原谅，只能独自生闷气，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行走的出气包，她便忍不住想找芷兮出口恶气，知道自己不占理，所以即便芷兮真的打了她，以如今的境况，她也只能闷声受着。
却没想到芷兮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更加吓人了。
“你……你想干什么？”靖芷枫毛骨悚然。
芷兮唇珠轻启，声音温柔似水：“姐姐这肌肤真是娇嫩白皙，吹弹可破啊。”
靖芷枫摸不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她因为被自己打而渐渐红肿的侧脸，她心里止不住的发毛。
芷兮顿了顿，又道：“姐姐可要保护好呀，可别破相了才好。”
靖芷枫悚然，一把将芷兮推开，忙不迭摸着被她抚摸过的脸颊，惊恐道：“你，你做了什么？”
芷兮抬起双手，一脸无辜道：“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不可能！”
靖芷枫尖叫，若是什么都没做，那她为什么觉得脸颊隐隐作痛，还发痒？
芷兮看着她慌乱害怕的样子，柔声道：“不信姐姐你让你的侍女看看。”
靖芷枫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忙回头找侍女确认，可她的脸颊看上去的确是如芷兮所说白皙娇嫩，吹弹可破，并无异常，侍女们也只能实话实说。
芷兮微微笑道：“看吧，我就说我什么都没做。”
她又叹了口气，悠悠道：“哎，姐姐恕罪，妹妹还得去丽华宫陪贵妃娘娘说话呢，耽搁了这么久，希望贵妃娘娘可别一气之下告到父皇那里去才好。”
她说完便毫不犹豫的拉着红缨的手腕，越过靖芷枫主仆几人离开。
二人出了园子，红缨怯声道：“公主，您打了大公主的侍女，不会有事吧？”
芷兮一边安慰她没事，一边从腰侧锦囊里掏出一颗小药丸，喂红缨服下。
红缨咽下去后才反应过来，她环视了下四周，凑到芷兮耳边小声道：“公主，您给大公主下药了？”
芷兮点了点头，她方才趁她们不注意，悄悄在手心涂了点药粉，又抹在了靖芷枫的脸上。
红缨忍不住笑起来，又问：“是七日挠痒痒？”
“对。”
七日挠痒痒，名字虽不好听，但效果却奇好。这是她闲来无事自己研制的毒药，说毒药也算不上，只这种药粉若是直接接触到肌肤，七日内被接触过的地方总会隐隐发痒发疼，让人忍不住去抓挠，偏偏外表看起来毫无异样，叫御医来也验不出什么。
若是能忍住不挠，三日可解，可若是忍不住，那可就要连着七日疼痒难耐，七日后方能自行解除，也不会留下病症。
一想到靖芷枫忍不住抓挠的画面，芷兮就想笑，她本不欲与她一般见识，可她偏要来找茬，那就让她尝点苦头。
芷兮一看耽搁的时间过久，怕误了给张贵妃诊脉的时间，喊了红缨急匆匆的走了。
她们二人一走，园子无人修剪的大树后，人影渐显。
冯奕耳力过人，是以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他都清楚，本来都打算出面替五公主解围了，却没想到五公主居然……
“七日挠痒痒，呵，真会起名字！”
第13章
当日下午，芷兮听红缨说，凤仪宫几乎将太医院稍有资历的太医都召了个遍，芷兮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去看靖芷枫的脸。
“公主，您说会不会被太医们查出来啊？”红缨一边帮她梳头，一边不安问道。
芷兮眉眼轻轻一挑，“放心吧，我做的药，查不出来。”
见公主如此信誓旦旦，红缨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又过了两日，这天午后，安庆帝再下旨意：废除平阳公主与北齐的和亲婚约。
虽已从母妃处得知北齐内乱，和亲或许要废，但真正接到圣旨，她还是很欢喜。
“要是也恢复公主跟许世子的婚约就好了。”红缨扶她起身，满脸遗憾道，“许世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婿呢。”
芷兮噗嗤一笑道：“怎么可能？你当圣旨是下着玩儿的。”
望着公主如花笑靥，红缨不由疑惑：“公主，不能嫁给许世子，您怎么看上去一点不开心都没有啊？”
芷兮让人在绒花树下摆了张躺椅，午后躺在下面，喝着冰凉可口的绿豆汤，最是解暑热。
她玩弄着落在衣裙上的绒花，拿到嘴边轻轻吹一口，莞尔一笑道：“有什么好不开心的，以前希望尽快嫁给他，想着父皇会不会看在武安侯的面子上把母妃放出来，现在母妃已经出来了，我还想多陪陪母妃，不想这么快嫁人。”
“还有，他现在已经不是世子了，你说话小心点，别让人挑错。”
红缨一惊，连忙捂住了嘴，打量下四周，见附近并无其他人，这才放下心来。
揽月轩的下人不多，算上洒扫的，总共也就七八个，前几日内务府总管还奉皇后之命，带了批下人上门，让她挑几个趁手的。下人多了是非也多，皇后也不会这么好心，芷兮这几年可没少吃亏，当下就拒绝了，反正她也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
说完一阵微风袭来，芷兮顿觉浑身舒爽，忍不住喟叹出声。
她侧躺着，看着红缨在那笨拙的修剪刚采来的花枝，几乎要昏昏欲睡。
只这份满足并未持续多久，不多时，红缨轻轻将她摇醒，压着嗓子道：“公主，掌印大人又来了。”
芷兮一愣，伸直脑袋看向红缨背后，冯奕就站在揽月轩的大门口。
其实只第一次是冯奕送的药，后来几日都是那晚跟在他身边的另一人送来，那人好像说自己叫王奇。芷兮原以为冯奕掌管司礼监与东厂，忙得不可开交，没成想他还有功夫在皇宫瞎晃。
王奇可比总是冷着脸一副全天下都欠了我的冯奕讨喜多了，那人脸庞圆圆的，笑起来眼睛都快眯成两条缝，令人不自觉想起笑意盈盈的弥勒佛。
而冯奕，只会让人想起横眉冷目的阎王爷。
不过芷兮面上还是对他十分尊敬，她匆匆起身，行至他面前接过药包，微微垂目道：“劳烦大人了。”
冯奕送了药，并未离开，反而抬步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芷兮院中的石桌旁，勾唇轻笑道：“公主手上的疤痕不见了，想来是用了微臣所赠之药。”
“……”这人怎么回事，就这点破事还记着呢？
芷兮唇角抽了抽，不由汗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手上的疤痕的确是因为他而去除干净，芷兮抿了抿唇，由衷感谢道：“是，多谢大人赠药。”
“公主折煞微臣了，微臣不过区区一个阉人，如何能担得起公主这声谢。”冯奕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消失，声音也顿时冷了几分。
芷兮简直莫名其妙，她是真心实意的谢他，也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人何必如此阴阳怪气，她又从未因他的身份看不起他。
不过她也不是没听宫里的老人说过，像冯奕这种身体残缺之人，心思往往十分敏感多疑，也许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会让他多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