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过不是以后,她便静静的等着。
早听说这位大人性格喜怒无常,这只是等而已。
日头轮转到天空正中,照在人身上,连个影子都看不到,李氏站在滚烫的地上,没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脸颊也被晒得通红。裴家的马车里探出个头来:“娘,他有意刁难,咱们便是再低服做小也是没用。”
李氏回头,见儿子已经下了马车:“谁叫你出来的?快回去!”
江氏那小娼妇死了还不依不饶,害得她丈夫和儿子的官都被撸了,其他两房也受到了影响,此生怕是升迁无望,她卖宅子不惜血本才将儿子从狱里捞出来,正预备今天出城。
担心东西门出城再遇到熟人,他们特意选了南门,不成想遇到了拦路的阎王。
裴靖川一出来,闻予锦浑身的杀气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要不是徐叡冷冷的扫了她两眼,她是真的想下去捅了裴靖川,就像那天,他把自己推进金明池一般。
徐叡冷眼旁观:“你很在乎他?”
闻予锦一怔,恨,确实是在乎的一种。
徐叡的眸子幽深如海,带着凛冽的寒意,她不敢回避也不敢欺瞒:“我听婆子说起过这个人,他做的那些事让人厌恶,败类,人渣。”裴靖川的事情不是秘密,谁听了不厌恶?
徐叡转过头去看裴靖川。
短短一个多月,昔日闻名京中的端方君子瘦得脱形了一般,原本宽阔的肩膀也变得瘦弱不堪,哪里还有一点曾经的样子,他站到李氏身前:“娘,你先回去。”
李氏拗不过他,回头进了马车,裴靖川对着徐家的马车揖了揖:“请徐大人行个方便。”
又等了好半晌,徐家的马车里头才露出一截健硕有力的胳膊,徐叡靠近车窗,露出半张脸来。
“你是哪个?敢要我给你行方便。”
这话很是有几分张狂,但徐叡的声音偏冷,语调轻蔑,仿佛是在说最平常不过的一件事,裴靖川只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感和羞辱。
这位世子果然不讲道理!
刚才就应该撞死他们!
车厢里的闻予锦眼睛一瞬不错的盯着裴靖川。
毕竟缡三载,她曾经又是那样的喜欢他,关注他,即便二人没有发生肌肤之亲,她也能通过一些细微的动作判断出裴靖川的心思。
她觉得……裴靖川,要跳了。
他这个人啊,最好面子,最受不了别人的轻蔑。
可是,又凭什么呢?
难道这些日子以来,他还当自己是人人赞誉的东京裴郎?
果然,外头的裴靖川受不了了。
他梗着脖子和徐叡对视,然而徐叡只留给他半个下巴,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简直岂有此理!
反正已经这样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家里头除了亲娘还在为他奔走,待他依旧如故之外,便是亲爹都对他动辄打骂了,其他的亲戚就更不用提了,连青梅竹马感情甚笃非卿不嫁的表妹都抛下了他……
这些日子,无论是在狱中还是家里,他都受够了别人的冷眼,他不想受了!
娘以为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他就能重新开始生活了,但那是他想要的生活么?
现在这种形如过街老鼠的样子,他恨不得立时死了。
要不是担心他娘受不住,他早就自尽了。
现在正好,这个徐世子不是嚣张跋扈么?那自己便再送他一份儿大礼吧!纵马行凶,撞死一车妇孺,官家还能包庇继续你不成?
他堵上了亲娘和车上亲妹妹的性命,打算一起结伴去地下,却低估了徐家护卫的能力。
早在他要发作之前,护卫们就做好了防御的准备,裴靖川纵马上前,徐家的护卫直接斩断了马前蹄。
“噗呲”一声,血溅了出来,在半空中扬起一道不算短的痕迹。
裴家的马车向着侧前方倒去,一车人全部摔倒在地。
马儿发出一声吃痛的嘶鸣,扬尘满天。
徐叡抬手掩住口鼻,一脸厌恶:“脏了,收拾一下再往前。”
仿佛这些人在他眼里真的如同蝼蚁一般,还要反过来嫌弃蝼蚁脏。
裴靖川摔得最狠,气得眼睛都红了,他声嘶力竭:“你简直目无法纪、草菅人命!我跟你拼了!”
他早就抱了必死之心,之前远远的便看到一袭马车队伍,便直接纵马撞了过来,撞死一个是一个,能拉一个垫背的也好。
只是没想到,这队马车是梁国公府上的,车上打头坐着的还是那位阴狠的徐世子。
他不甘心!
但刚才驾着马车都没能成事,现在自己一瘸一拐又怎么能成事呢?
他很快被徐家的护卫架了起来。
徐叡平静道:“带他去京兆尹,看看究竟是谁目无法纪,放他出来的。”
裴靖川还在咆哮:“狗贼!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我跟你拼了!”
“我是杀人不眨眼,但你却不配我动手。”见裴靖川怒目圆睁的瞪着他,他云愈发的云淡风轻:“我嫌脏手。”
更因为,你的报应还远远不够。
沾染的血迹清理的差不多了,马车前壁的帘子拆下来要换新的。
就是这个空隙,闻予锦毫无遮挡的、冷冷的看着裴靖川。
本来还在暴跳咆哮的裴靖川忽然愣住了。
一股冰寒之气从脚底爬上来,慢慢的游走到他的心脏。
这位妙龄女郎是谁?
他确定没有见过她,但为何又让他觉得熟悉……她看自己的眼神,竟让他无法站立……明明无冤无仇,自己为何会心虚,会害怕?
惶恐不安之间,他竟然想起了被他推下水的前妻。
他的呼吸不由一窒,思绪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场哗变。
难道今天的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报应么?
帘子很快换好了,厚重的布幔换成了轻薄的笭帘。
有了车莲的遮挡,马车上的人很快看不见,但裴靖川还是觉得冷,无端的无法克制的浑身打颤。
恍惚间,像是江氏从池水中爬了出来,要找他索命。
出事之后,表妹弃他而去,他其实是后悔的,后悔亲手杀了江氏,如果江氏还在,无论遇到什么,她一定不会不管他,如果江氏还在,她家里也不会突然冒出来一群人要抢到手的嫁妆。
他闭上眼睛,想起自己为了和表妹再续前缘,一直冷落江氏,想起过去种种……
终究是,回不去了。
裴家马车上所有的人都被押解起来,裴靖川呆呆的,任由护卫们施为,连李氏和亲妹妹喊他,都听不见。
马车再度行驶起来,后头的何氏本来想凑个热闹又缩回去了,杨氏和窦氏更是不敢,这才是老三本来的样子,这个时候,千万别上去惹他。
闻予锦还沉浸在之前的情绪当中。
好不容易才把他送进去,他竟然又跑了出来,想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凭什么?人渣也配?
“在气什么?”徐叡问。
闻予锦:“气那人亲口雌黄,明明是他故意驾车撞上来,还反过来推倒我们身上,什么瓷都敢碰。”
徐叡慢悠悠的道:“我还以为你看上他了。”
“怎么可能?我又不瞎!”说完,差一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曾经的自己,可不是瞎么?
这么一闹,她紧绷的情绪略微缓和。
徐叡丢给她一本前朝药王所著的《千金方》[1]来。
“这……”我为什么要看这个?我都背下来了好么?虽然不敢下药开方,但是药方还是看得懂一点的,爹说了,这叫基础素养,什么都会都懂一点儿,别人就不敢蒙骗你。
徐叡:“我的意思是,只要你不看那些奇怪的话本子,看什么都行。”
明明是沉静端庄的淑女典范,怎么会看这种无脑的话本子?
闻予锦觉得他误会了。
可是,她也没必要解释,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女孩,会被话本子上的故事吸引进去,想这想那的,她只是被里面的奇怪逻辑逼得想吐槽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1]药王孙思邈的《千金方》
第31章
因为这一番“偶遇”,一众人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未时了。
各回各院,闻予锦跟着徐叡回了凝和。
在小院子住久了,一回来就觉出国公府院子的开阔了,见他们回来,立时有婆子女使迎上来,伺候二人沐浴洗尘。
闻予锦没推辞,黄土路面的扬尘可不小呢,不用想也知道是灰头土脸的,何况还出了一身汗。
两个人不用谁等谁,直接各洗各的。
洗完之后,闻予锦用了一小碗瓠叶羹,就抱着砂糖冰雪小元子不松手了。
徐叡估计去了书房,她这边自在的很,吃饱又凉快过来之后,甚至还睡了一觉。
待到晚膳时候,徐叡踩着点儿到了。
许是主家两个月才回来,厨房的大师傅也牟足了劲儿要表现一番,晚上的菜色特别丰富,两个人安静的用了晚膳。
徐叡道:“明天一早,你和我一起进宫。”
闻予锦点头,难为太后的那道口谕里头还带着她,她当然不能不识抬举。
徐叡又道:“另外,府里人多眼杂,今晚我宿在你这里。”
“……”本来松懈着的闻予锦一下子紧绷起来,不是应该各自睡各自的大床么?这里屋子可多了,但还是点点头:“好。”
是让她是小弟呢?当然是大哥的房子,他想住那里住哪里了。
菘蓝几个听了,笑眯眯的退了出去,还体贴的给他们关上了门。
因为世子不喜欢人太多,她们便也不靠前,如今更好了,她们也不用在小榻上了。当然守夜还是要守的,万一里头要水呢,不过说来也怪,世子和夫人好像没要过水?
半夏见到菘蓝回来很高兴,跟着姐姐长姐姐短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临了忽然发现蝉衣姐姐没有跟着回来。
菘蓝示意她禁声,离得远了些才给她其中的道理。
半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不能学蝉衣姐姐,要不然就会被丢在庄子上流放,呜呜呜,太可怕了。
……
四下的灯渐渐熄灭一些,周围景物变得暗淡,好在一轮缺月悬在天上,渐渐要圆满起来,闻予锦这才想起来马上就八月十五了,果然也该回来了。
白日里的燥热已然退去,细小的虫鸣声喁喁切切,好像在催人入眠。
这间寝室要比庄上的大上许多,还分里外间,虽说是敞开无门的结构,却好歹有墙隔着。
徐叡熄了烛火:“安置吧。”而后便主动去睡了外间的小榻。
闻予锦“嗯”了一声,却鬼使身材的问了句:“脚能伸开么?”她想起庄子上的那张小榻来,那时候他连腿都伸不开:“嗯……我是担心您睡不好,明天再没精神。”明天可得惊醒着些。
徐叡似乎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到:“能。”
多年的征战习惯,与他而言,能不能睡好不是环境的恶劣与否,而是潜在的危险距离。
这府里的钉子不少,动又是不好动的,他要与闻予锦扮演恩爱夫妻,少不得要给当她几日的守夜丫头了。
闻予锦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呼吸声渐渐规律均匀。
徐叡自嘲的勾了勾唇,而后也进入睡梦之中。
……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各自穿戴起来。
闻予锦穿好大袖衫,转过来看徐叡,因为尚在病中还不能当值,所以并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了一身甘石色的圆领袍,配上玉带单靴,消减了三分锐气,倒有些像是文人雅士,但闻予锦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大着胆子走到徐叡跟前,挥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
徐叡不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闻予锦:“您有没有觉得,您现在的脸色过于红润了呢?”这可是在病中啊,就算演戏也得做得真一点吧?之前瘦成一根麻杆,现在就骨肉匀称面色红润了?
徐叡:“孙茗去营里头了。”之前要易个容什么的,都是他来操持。
闻予锦毛遂自荐:“世子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试一试。”
徐叡刚要答应,就见闻予锦笑眯眯的道:“不贵,只要十两银子,用好了,您下回再来。”但下回可不是这个价儿了。
徐叡:……真有你的。
“没记错的话,京中最好的喜娘妆娘也就是二到三两银子,你这是在敲诈。”
他面色无波,闻予锦属实看不出来他生气与否,只解释道:“这不是她们都不在么?就算在,她们有我这么可信么?再说了,贵有贵的道理,一分价钱一分货,您试试就知道了。”
徐叡鼻子哼出个音:“动作快点。”
这就是同意了,闻予锦喜笑颜开:“您就瞧好吧!”
说着,就找出来她一套的家把什,一把将徐叡按在了她梳妆用的椅子上,然后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么紧张干嘛,我手里拿的又不是刀子。”
徐叡确实紧绷着,她清甜的气息盘旋在他的周身,她靠得这样近,也不知道用的什么口脂,并不十分红,但看上去很有光泽,还有,他甚至能看清楚她皮肤上细小的绒毛……
天还没全亮,但是室内烛火明亮,这样看她,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不能再看了,徐叡干脆闭上眼睛。
闻予锦嘻笑道:“您还挺配合,知道我要处理眼睛啦?放心吧,马上就好了。”
她手上调了一些接近肤色的膏,用无名指晕开涂在他的脸上。
而对于徐叡来说,闭上眼睛,等于摒弃了视觉,却无形的放大了其他的感官,比如在他脸上不停游走的手……
脸还不够,她甚至继续向着她的脖子、耳朵动手。
“够了!”徐叡忽然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对上茫然无措的闻予锦,她竟然还不知道哪里错了?还当小时候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