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着的时候和醒来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醒着的时候,仪态端庄淑丽无可挑剔,但睡着的时候简直像个作乱的贼子,床就是她的战场。
这会儿,她整个人趴在被子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直着,手臂分散在两边,简直像只爬墙的壁虎,就是没有尾巴。
徐叡觉得非礼勿视,但他不经意间又已经看到了,想起那天山洞里的高热,他还是给她盖了盖被子,免得生病了再折腾自己。闻予锦梦中嘀咕道:“好吃。”
徐叡莞尔,心情忽然变得不错。
……
因为节庆,一整天家里都喜气洋洋。
天还没黑透,家里就亮堂了起来,四处都点了灯。
徐璎提议将桌子摆在水榭,窦氏作势要教训她,闻予锦却觉得好,几人便又去问何氏,徐璎去拉何氏的手:“祖母,外头月亮又大又圆,还有桂花香,我们边吃边赏月,多好呀!”
何氏最宠孩子,她看了一眼徐珠:“珠儿觉得呢?”
徐珠第一怕她娘,第二怕三叔,但是祖母她不怕,她眼睛亮晶晶的道:“我也觉得好,原来咱们也在天井里吃过饭呢。”
总归比徐璎大上几岁,小时候的事情还记得一些。
何氏高兴道:“好,我的宝贝孙女说在外头那咱们就在外头。”
闻予锦便吩咐婆子们先去水榭布置。
水榭一端架在岸上,另一端通向水里,夏天是观景纳凉的好去处,这个时候却有些寒凉了,加上四面透风会影响灯笼,所以至少三面都要用竹篾帘子遮挡起来,只留下一面通行赏月便可。
除了这个之外,还得驱散蚊蝇和秋日里还有的其他小虫,然后才是各种家什的布置。
布置的差不多之后,她又回了厨房。
家宴也有家宴的讲究,她一个人当然承担不了这么多,她拟了菜色单子,自己亲自做了八道,其余的则交给了鲁师傅,等到蟹黄包子出锅的时候,她还分出去两笼屉,加上刚烤出来的月团[1],另外装了食盒,让连婆子交给在安民巷的周少珩。
中秋是团圆节,二表哥一个人在京中备考,身边就两个小厮,怕是会有些思念家中亲人吧?她不便请二表哥过来,但是送些东西还是可以的。
……
徐叡踩着最后一点残阳回来的时候,徐赟也恰好从京郊大营回来,父子两个大门口遇上,徐叡手里还提着两盏灯笼。
两只月兔,扎得精巧可爱,一想就知道女孩们会喜欢。
看破不说破,徐赟笑眯眯的跟儿子点了点头。
徐叡面无表情的跟上了他的步伐。
两人一起到了惠宁堂,结果听女使说,桌子摆在了云芨水榭,父子两个便各自回房换衣服,收拾好了之后,天也黑透了。
云芨水榭灯火通明,连通往水榭的小路上都留了灯笼,灯火照亮夜色,灯影都恍在水中,水波被风吹皱,灯影也随波跳动,加上徐璎的笑声,好像好多东西一下子就鲜活热烈了起来。
徐叡有些恍惚,好像自从大哥战死之后,家里就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徐赟也在岸边停了停,怕是父子两个此时怀着同样的心境。
事过境迁,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但有些人又成了他们的家人,家也终于有了个样子。
徐赟拍了拍儿子挺阔的肩膀:“等你什么时候生个崽子给我,咱们老徐家有了后,我就是立时死了,也是安心的。”臭小子,灯笼都没提出来,怕抢么?还敢说不是给闻氏的?
徐叡看亲爹的时候也不见得多热络,只是道:“这话不要再说了。”
徐赟习惯了他的冷淡,大步一抬,率先走进水榭。
“祖父回来啦!”
“祖父!”
徐赟将两个孙女拉到身边:“璎儿又长高了,珠儿更好看了,来,今天挨着祖父坐。”戎马半生,为的不过就是个后世安宁,只要子子孙孙都好好的,他确实别无所求了。
气氛很和谐,连杨氏也一改往日里愁苦无依的表情,整个人透着舒缓,唯独她的表妹江采苓有些纠结。
徐珠和徐璎跟着国公爷坐了,那她呢?
她本来正想借着徐珠和徐叡挨得更近一些,她刚才偷看了徐叡好几眼,他怎么好像完全没有察觉的样子。自己的心意早在一年前就表明了,他怎么还能无动于衷?
他为什么只看闻氏?
这个闻氏娇滴滴的,走路也拿捏着,整个矫揉造作都叫她占全了,除了一张脸能看之外,哪里比得上自己呢?而且,闻氏根本就不关心徐叡啊。
徐叡是不是眼神不太好啊?
自己的真心他就看不见么?
闻予锦对她满脑子的质问全然不知,见人齐了,她吩咐伺候的婆子:“摆饭吧。”
夜风缱绻,带着食物的香气一起飘散过来,众人眼巴巴的等着食盒们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 不是茶团的名字,这里指月饼
~~~~
马上13万字啦,感谢跟读的小伙伴,笔芯~
第39章
通往水榭的小径上,女使们提着食盒踏过两侧的木犀花,不经意的又带起一阵香。
除了江采苓因为没能挨着徐叡就坐还在耿耿于怀之外,其他人都盯着食盒。一直盯着,直到女使们次第上前,将竹篾大漆描牡丹花纹的食盒缓缓打开。
第一道自然是蟹当先。
中秋品时鲜,最先上来的是紫蟹鲈鱼,螯蟹新出、鲈鱼肥美,一上来就就占了桌子的半壁江山,而后是咸豉爆肉、兔鸭排蒸、蟹酿橙、群仙至、缕肉羹、玉带羹,再而后是驼峰角子、菊花肉饼、太平毕罗[1]和闻予锦准备的蟹黄包子,最后是各种诸如石榴、葡萄在内的应季果子和生腌鱼脍。
前面的还好,别的宴席都吃过,等蟹黄包子一端上来,徐赟先不淡定了,上一回她们在庄子上头都吃了,就他一个没吃到,这回可得尝尝了。
婆子们又取出酒来,赏月不能无酒,闻予锦准备了应景又适合女眷饮用的瑞露酒,一开坛全是桂花的香气,还有男人们常喝的苏合酒和闻名国中的凤州酒。
徐璎眨眨眼睛:“三婶婶,我和二姐姐的呢?”
“人人都有,当然少不了你们的。”闻予锦一笑,后头两个婆子端出来玻璃圆肚壶乘着的桂花米露:“特意为你们准备的,娘和两位嫂嫂也尝尝。”
玻璃是个稀罕物,难得是这透明澄净的颜色,里面浓白丝滑的米露清晰可见,徐璎和徐珠对视一眼,高兴的不得了。
众人坐定,徐赟发话:“先来饮第一盏,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比什么都强!”
杨氏吸了口气,窦氏也举起酒盏,众人满饮了一杯。
而后才能动筷,徐赟夹了一筷子鱼,就有些迫不及待的去尝那蟹黄包子。
轻提、慢移、开窗,而后再喝汤,他是听过讲究的,但吃起来就不那么讲究了,直接两口吃了一个,只觉口齿生津回味无穷,连吃了三个之后,才开始吃菜。
闻予锦一侧挨着何氏一侧挨着徐叡,何氏也先从包子开始吃,闻予锦笑道:“娘,您尝尝菜,现在吃饱了后头就吃不下了。”
何氏口里应是,但下一筷子还是去夹包子,闻予锦莞尔,小声的和徐叡道:“您也多吃菜少喝酒,我还准备了另外的酒。”
徐叡问:“为何不拿出来?”
闻予锦:“太烈了,怕醉倒,一会儿不能赏月了。”
徐叡点点头,自己倒了一盏米露。
江采苓看着闻予锦主动和徐叡说话,偏徐叡还凑过来听,那亲昵的模样差点儿没让她咬碎一口银牙。
窦氏见了,笑笑道:“江表妹多吃些。”免得将来嫁出去吃不到。
这位姑娘真是脸皮厚而不自知,她自己堵在老三书房也就罢了,前两天竟然带着璎姐儿一起,得亏璎姐儿已经有些晓事了,回来一五一十的跟自己说了,若不然……
窦氏越想越生气,再去看杨氏,还是一副漠不关己的样子,自己的表妹不知道约束,江采苓连璎姐儿都拿去当由头,难不成会放过珠姐儿?
真不知道杨氏怎么想的。
酒过三巡,众人饭饱,冰饭汤菜全部撤了下去,换上了时令瓜果。
何氏饭饱吃不下瓜果,却对其他人道:“这瓜是官家赐下来的,你们都尝尝。”
徐赟站了起来:“赏月要登楼,老三跟我出去走走。”
徐叡却看了一眼闻予锦,意思是烈酒呢?
闻予锦吩咐菘蓝,叫她去取酒和月团。
两人姿态熟稔,交流自然,徐叡一个眼神闻予锦就能明白意思,他们自己不觉得如何,但落在旁人眼里可就不得了了。
何氏只有高兴的份儿,杨氏和窦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江采苓却受不得了,她福身一礼,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开了宴席。
喊她来是作为主人的客气和度量,是看在杨氏的面子上,现在饭也吃了,她愿意走,别人也不挽留。
没人挽留,江采苓更气了。
出了水榭竟然哭了出来,一路小跑着往回走,她的女使飘絮跟在后头也不敢说话。
一直走出去好久,江采苓回头望了一眼,远远的还能看到水榭处的光亮,这是去年守岁都没有过的热闹,就因为闻氏安排整治了一桌席面么?
她也会,而且不必自己动手,只要有钱,大酒楼送来的席面肯定比这个体面多了。
回到自己住的荷香苑,她胡乱解了钗环,便冲着飘絮发作起来:“跟个锯嘴葫芦一般,连句安慰的话都不会说,我要你何用?”
飘絮心道,我的身契都不在你手中,你又不是我的正经主家,你怎么好意思教训我?还给我取名飘絮,你自比飘絮浮萍、孤影自怜,我可不是。
但到底一个是客居的姑娘,一个是伺候人的女使,飘絮忍住了埋怨,开解道:“好姑娘,奴婢也是怕扰了您的清静,听说三夫人做了不一样的月团,可要奴婢去厨房端来一份儿?”
“呼啦”一声,江采苓恨得把妆台上的首饰发梳都扫到地上:“我才不吃她的东西!”
既然这么爱显摆,怎么不去做厨娘?
飘絮又开始闭口不言了,实在是无话可说。
江采苓怒道:“滚出去!别杵在这里碍眼。”
飘絮松了口气,总算能走了,江姑娘不吃,她吃,今天的席面馋得她直流口水,现在去厨房瞅瞅,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赶上口什么。
而留在屋子里的江采苓妒火高炽,好像必须得做点儿什么才能平复。
……
徐叡跟在徐赟后头,两个人登上家里最高的望月亭。
玉露生凉,丹桂香飘,一轮圆月渐渐升起。
父子两个在石凳上对坐,清明支上温酒专用的小泥炉,惊蛰又在石桌上摆上瓜果、菊花糕、滴酥、月团等各样果子。望月亭比不得皇宫大内的宫苑楼阁高,但比寻常百家姓家的建筑还是高上不少,两人对坐着,便能看到游龙火舞一般的街巷,人声喧闹的樊楼潘楼,各色幡子。
“真是个不会讨人喜欢的,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带着媳妇出去转转。”徐赟嘀咕一声,被徐叡直接无视了。
徐赟也习惯了,酒还没好,他拿起一个月团,虽然好奇却吃不下了:“这果子和外头不太一样,不像是蒸的。”
惊蛰忙道:“是三夫人烤的,蛋黄红豆馅儿的,还有莲蓉菊花馅儿的,刚出炉的时候可香了!”
徐赟:“你吃过?”
惊蛰有些惶恐:“回国公爷……不敢欺瞒您,昨天三夫人试做的时候,小人恰好路过厨房,闻着香味就走不动道了,而后三夫人可怜小人才赏了一枚,请国公恕……”
“我是那么容易动怒的人么?”徐赟摆摆手,既然说好就尝一口吧:“哎?确实不错。”
这时,酒已经温好了,徐叡不吃甜食、糕饼果子一类,只拿起酒盅慢慢的喝了一口,而后眉头一皱。
徐赟:“酒不对?”
徐叡:“您自己尝。”
“尝就尝。”跟你老子说话还这副德行,徐赟拿起酒盅喝了一大口,然后他的眉头也皱紧了。
这酒闻予锦没给过别人,这回惊蛰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将府里两位主人露出有些狰狞的表情,当即吓了一跳,这酒有什么问题不成?闻上去明明酒香浓郁啊!
结果徐赟又给自己倒了一盅,半晌才叹道:“痛快!好酒!”
他这大半辈子吃过不少苦,这几年也享过不少福,过上好日子吧似乎也没有特别的喜好,唯独好这一口酒,但这些年无论是自己买的还是御赐的,都比不上眼前这一口。
徐叡也一样,父子两个也不用别人伺候,自己给自己倒酒,不一会儿就喝了小半壶。
徐赟身边的常山劝道:“国公爷,世子,二位慢点喝,这酒都要见底了?”
此时,徐赟已经带上了五六分醉意:“这就见底了?这么少?不够!再去打来。”
惊蛰为难道:“三夫人说时间紧迫,就得来这一小壶,想要下一壶,得等她亲自酿了。”
徐叡:“这不是她亲自酿的?”
惊蛰:“不是,是去酒坊买的竹叶酒,三夫人又加工过。”三夫人还说竹叶酒便宜,经得起她折腾。
徐赟:“难怪还能喝出点竹叶清香,加工一下就这么厉害了,这要是自己酿得什么样?”
惊蛰也劝到:“所以剩下小半壶,留着下回喝吧?”
徐赟直接将酒壶抢了过来:“不行……还没尝出味道来。”他给自己倒满,又给徐叡倒了一盅,然后抱着酒壶:“好了,剩下的都是老子的了。”
徐叡不说话,默默的把自己酒盅的酒喝完,轻而易举的从醉倒的亲爹手里把酒壶抢了回来,又给自己倒满,徐赟已经有些迷糊了,半天再次拿起酒壶的时候还说道:“怎么觉得轻了?有贼!”
常山和清明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无奈,惊蛰叹气道:“了不得,难怪三夫人不肯多给,不过……这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才小小一壶两人就醉成这般模样了,想来滋味十分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