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不虞:“今日想方设法出玉英宫,过几日是不是又要寻由头出宫去?下一回呢?又要去哪儿?再玩一次不辞而别?”
连翘翘下唇轻颤:“陛下不信我。”
“你以为呢?”雁凌霄一字一顿反问。
连翘翘背身过去,轻哼:“那陛下就一辈子把臣妾关着吧。”
*
宫学的殿宇里外三进,两侧偏殿是宗室小公子们的住处,主殿辟做书堂,舒朗开阔,三面的窗户俱是玻璃的,光线充足,不会小小年纪就害了眼睛。
犀哥儿和兕子坐在第一排,兕子因着公主身份,时不时还有人奉上小玩意儿讨她欢心。犀哥儿则独自杵在书桌前,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拨弄书页,官帽椅高,他个子小,双脚悬空晃了晃,也想不起叫小太监去搬张垫脚的凳子来。
“欸。”犀哥儿叹了口气。
尚未到上课的时辰,先生还没现身,身后东浔郡王家的小世子、南靖王府的二公子在摇头晃脑背书。犀哥儿竖起耳朵,听到他们背岔了一处,犹豫着转过身,刚想提醒,就听东浔郡王世子笑眯眯问:“荣慧亲王有何高见呐?”
犀哥儿抿起嘴,顿时一个字都不想说。这两个公子哥不过比他大两三岁,但身形足足大了一圈,大孩子和小孩子之间的差距不啻天渊。
等犀哥儿扭过头,把练废了的宣纸折成小青蛙,东浔郡王家那位又提着嗓子道:“半桶水,晃荡的声音倒响。”
南靖王二公子咧嘴一笑:“世子这话说的不讲理,人才学多久啊,字都认不全。”
“那就是四分之一桶水。”两个小公子笑作一团,郡王世子瞅一眼院里的日晷,招手道,“先生还有好半天才能来呢,咱们到院里推枣磨去!”
一屋子半大小子呼啦一声全跑了出去,有斗蟋蟀的,有推枣磨的,玩七巧板的,宫学午歇时管束不严,先生不在,小太监们哪里敢对一干世子、公子吱声,尽可着他们玩,还要在一旁侍候茶水,备好擦汗的热毛巾。
犀哥儿慢吞吞从官帽椅上滑下来,兕子一早就跟着跑出去了,踮脚站在睡莲缸旁,和几个大她几岁的小子看小鱼。
“哥,你快来!”兕子朝他招手,“这只鱼比昨个又肥了一圈!”
犀哥儿坐在廊下,摇了摇头:“云岚,你自个儿玩吧,我就不去了。”他要是去了,兕子身旁几个世家子,又该找借口走人。
蝉鸣震天,廊下清风徐来,犀哥儿胳膊肘抵在膝头,拳头杵着脸肉,长长吁一声气。要是能选,他属实不想来宫学,但是那样的话,娘亲又该掉眼泪了。
他字不好看,千字文三字经都没读透,先生说过的,他能牢牢记住,没教过的那些他一问三不知。学里个个是人精,每回他被先生问住,讪讪地说没学过,其他人不会明面上笑他,可私底下那些话总是像春天的柳絮一样钻进他耳朵里。
“他当真是陛下的亲生子?不会抱错了吧?”
“跟陛下长的也不像。陛下英明神武的,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
“哎,别这么说,小心被人听见了,到底是大皇子。”
“哼,皇长子也不一定会是太子,咱们还是在陛下膝下长大的呢,论远近亲疏又差到哪儿去?”
想到那些刺耳的话,犀哥儿脸皱成包子,双手堵住耳朵,整个人团成小小一个,蹲到台阶边。小太监看了,连忙撑起伞盖,犀哥儿蹲在圆圆的阴影里头,好似一颗蘑菇。
宫学外殿,忽然间一阵纷乱,宫门口的太监吊起嗓子道:“贵妃娘娘到——”
第57章 🔒试探
犀哥儿霍然起身, 院子里的小不点们遽然一静,怯怯地对视一眼,枣磨丢在地上, 皮球藏到树下, 团起手:“给贵妃娘娘请安。”
院门口落下轿辇,虽比不得御辇金光熠熠, 但华盖由浅粉珍珠和珊瑚珠交错串成珠帘,香风浮动,似有花雾弥漫。
犀哥儿几步蹦到人前, 直想跳上几跳,喜滋滋地拱手:“儿子给母妃请安。”
文德殿的朱公公也跟来了,一见他就笑:“荣慧亲王,今儿个天气好, 娘娘来瞧一瞧您和大公主。”
“母妃, 午课还没开始呢,兕子带你到处转转。”兕子把小脏手背在身后, 她胡闹了一盏茶,脑门热腾腾的, 穿着艳粉罗裙豆绿绣鞋, 像一只蒸笼上的寿桃。
旁的小世子、小公子皆收了声势, 静静候在辇前,只听珠帘内传来一声轻笑:“本宫来瞅瞅云嵘、云岚,都玩去吧, 别扰着公子们午歇。”贵妃娘娘的声音温柔又矜贵,宛如刚上过松香的琴音, 宗室的少爷公子们一时间都有些讪讪的, 连声道不敢。
朱公公拂尘一扫, 抬轿子的小太监们肩膀一沉放下轿辇。朱公公揭开珠帘,搀扶一位梳着高髻的妃子下轿,平素鼻孔翘得比天高的文德殿大太监谄笑着:“娘娘,仔细脚下,当心绊着了,回头陛下要扒小人的皮。”
连翘翘莞尔,眼尾一挑,挨个扫过院里立着的半大小子们,有瞧着憨里憨气的,自然也有眼珠子打转一看就机灵心思多的。连翘翘牵起兕子的手,摸摸花苞头,仿佛没注意到宫学因她的出现陷入短暂的寂静,工笔勾画似的样貌让蝉鸣骤歇,刺目的日光都随之柔和许多。
前不久对犀哥儿很不忿的东浔郡王世子傻了眼,休沐回家时,他听娘亲郡王妃提过,这位贵妃娘娘是陛下从宫外带回来的民间女子。他记得郡王妃当时的表情,嘴角一提,轻哂道:“陛下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吃一口小葱拌豆腐,也别有野趣。”可是在他面前的贵妃,分明不是什么闲花野草,而是牡丹芍药。
连翘翘牵着兕子,让犀哥儿领路,姗姗步入宫学正殿。小世子们不好意思跟进去,也不敢走,都袖手立在廊下,有胆子大的还踮起脚隔着玻璃窗往里看。
“犀哥儿坐在头一排?”连翘翘掩嘴失笑,“那岂不是一打盹就会被先生逮个正着?”
“母妃!”犀哥儿跺脚,“儿子才不会在课上打瞌睡,明明是妹妹……”
“哥——!”兕子撒开连翘翘的手,爬上官帽椅,双手握拳捶一捶桌沿,凤目盈盈,揪起犀哥儿练的大字告起黑状,“阿娘,你看哥哥写的字,像不像毛毛虫?”
连翘翘看兄妹俩隔空互掐,忍笑忍到肚子疼,她拍拍犀哥儿的脑门,又掏出绡帕给兕子擦手,温声问:“学里好玩么?”
“好玩儿。”兕子咧嘴笑,“有几个堂哥,送了我小弓箭和弹弓呢。”
犀哥儿扁着嘴不吭声,连翘翘叹口气,环顾一周正殿排放整齐的书案,唤来小朱子:“世子、公子们年纪都不大,须要人看顾的年纪就送到宫学念书,纵有什么短的缺的也不敢张口问嬷嬷和公公们要。别人家里好好的孩子送进宫,咱们更要悉心照顾,别有个头疼脑热的,让他们家里人心焦。”
说罢,嘱咐宫学的教管嬷嬷去内侍省要几只滚脚凳和杌子,给个子小脚够不着地的世子们搁在书案下,另换一座蟾宫折桂的屏风,案台上摆一只蒲石,收集晨露以清目,再叫来负责膳食的太监,早间茶歇和午后点心都添上润肺明目的花果茶。
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妥贴,连翘翘坐到犀哥儿的椅子上,接过小朱子端来的茶,拨开细沫,轻轻抿了一口。
“娘娘,宫学的赵司业求见。”小朱子附耳道。
连翘翘罥烟眉一抬:“快快请进。”
赵利抬袖抹一把脸上的汗,心虚气短迈进正殿。他初时跟着先朝三皇子做皇子侍讲,后又跟着当今做事,自然知道连贵妃在陛下心里的分量。荣慧亲王在宫学受了委屈,他听到些许风声,就忙不迭跟陛下上折子,不料还没收到陛下的回音,连贵妃就亲自找上门。
“微臣参见贵妃娘娘。”赵利拱手,“娘娘千岁。”
“叨扰司业大人了。”连翘翘颔首,轻声问起兄妹俩的功课。
犀哥儿和兕子在开蒙前只勉强识得几个字,笔都握不稳,但赵利硬是能从勤勉夸到聪颖,把两个小的夸得直想钻进桌底下去。
连翘翘手持团扇,在掌心轻轻一点:“赵大人,本宫这两个不省心的小东西,劳您日日看顾了。只有一事,本宫还想麻烦您。”
赵利诚惶诚恐:“教授皇子皇女是微臣的分内之事。”
“本宫想请您,”连翘翘瞥一眼手背在身后,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的兄妹俩,“把云嵘的座位挪到后头,跟学里性子沉稳宽和的公子坐到一处。至于安阳公主,她脾气急,往后多布置些大字,好好给她磨一磨性子。”
赵利哎了一声:“微臣领命。”
连翘翘交待完,缓缓起身捏一捏兕子的小手,冲犀哥儿眨眨眼睛:“时候不早,母妃回玉英宫等你们一道用晚膳。你们是一胎托生的亲兄妹,以后遇到事,互相扶持着些。母妃能来一回可不会来第二回 ,凡事都要你们自家立住了,但也不能因为父皇和母妃撑腰,就在外头欺负人,晓得了么?”
兕子嗯了声,犀哥儿眼圈红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连翘翘安抚道:“好了,在宫学里不许哭鼻子。”而后牵着两个小的去院子里。
廊下乌泱泱站了一群人,连翘翘扫了一圈穿金戴玉的小公子,眼风掠过,东浔郡王家和南靖王家的小不点缩了缩脖子,连翘翘勾起嘴角,冲他俩点点头。
南靖王二公子后脖颈一凉,贵妃娘娘笑容柔婉,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却比他母妃的气势更盛。他小腿肚哆嗦,以为连贵妃要替小王爷教训他们俩,孰料连翘翘叮咛两句好好念书以报圣恩的套话,就扶着朱公公走了。
“贵妃娘娘,”有人咂咂嘴,“仙姿佚貌,比我母妃还漂亮。”
赵利额头青筋直跳,这群臭小子:“公子慎言。午课的时辰到了,今日讲……”
蝉鸣响遏行云,连翘翘走出宫学正门,一抬眼就见到珠粉华盖的轿辇旁停了一辆鎏金的御辇。
“娘娘,请吧。”小朱子讪笑,有些尴尬。
连翘翘横他一眼,缓口气,搭着小朱子的手腕,踩着铺了绒布的短梯登上御辇。
雁凌霄倚在软靠上,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眯起眼睛觑一眼连翘翘,才出去一会儿颈窝就腻了一层细汗,病没好全乎就往外跑,也不怕吹着风受凉。雁凌霄淡道:“过来。”
连翘翘捻起绡帕点了点颈侧,适才挪到雁凌霄身旁,还没坐稳就被一把扯进怀里,坐在他腿上。
“满意了?”雁凌霄问。
连翘翘的发丝蹭过雁凌霄下巴,步摇发出悦耳的轻响,她叹口气:“嗯,谢陛下隆恩。”
耳畔传来雁凌霄绵长的呼吸,车帘摇曳,时而有夏日的暖风涌动,鸟鸣喋喋,流水淙淙,连翘翘倚在他胸膛上,舒服得眯起眼睛,心头却生出杳杳的惆怅。
雁凌霄信不过她,既不相信她的心意,更不可能相信她的忠诚。她不过是雁凌霄饲养的一只雀鸟,就算解开锁链,也早晚要关进金笼。
他们之间从来只有雁凌霄,没有连翘翘……
“垮着一张小脸,别人还以为朕怎么欺负你了。”雁凌霄冷哼。
“陛下,咱们回玉英宫吧。”连翘翘环住他宽而直的肩,“臣妾好累。”
“不回。”雁凌霄垂眸,指尖蹭过她眼尾的飞红,“趁两个小的在宫学,折子也收拾完了,朕带你出宫去。”
连翘翘陡然坐起身,掌心撑在他胸口,杏眼瞪圆了:“陛下?”
雁凌霄见她这般,心都化了一半,依然绷着冷冰冰的脸:“不想出去就算了。”
“陛下不关着我,不怕我又骗了您,逃之夭夭,再也不回来?”
雁凌霄大皱其眉,很不喜欢连翘翘提出的假设,握住她的手沉吟不语,手指探入指缝,与她十指相扣:“怕,但那又如何?”
他顿了顿,望着连翘翘的眼睛,似试探又似威胁:“你舍得吗?”
连翘翘摇头,雁凌霄又问:“为什么现在又舍不得?因为犀哥儿和兕子?”
雁凌霄的话句句是逼问,连翘翘的心却又酸又软,她更用力地摇头,石榴金簪自鬓边掉落。雁凌霄的唇摩挲她的发心,沉声问:“不想说?”
“陛下,雁凌霄……”她求饶,“别问了。”她不想再把心掏出来,曝晒在烈日下,仅仅得到雁凌霄分毫的回应,就奉如圭臬,那会显得她十分狼狈,狼狈又可怜。
雁凌霄不说话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连翘翘又在哭,栓着金链哭,放她出来也哭。但在内心幽暗的深处,他隐隐为连翘翘的哭泣生出喜悦。
“去琉璃岛吧,今夜宿在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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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照规矩宗室勋贵、五品以上的大臣和命妇们要去宫里领宴。往年后宫无人,雁凌霄就大手一挥,免了诰命夫人们觐见。今年宫里多了个独一份的主子,各家府上都竖起耳朵,琢磨陛下会不会让命妇们给贵妃请安。
连贵妃遭陛下困囿于玉英宫的隐秘,宗室们多少听到点风声。要知道,后宫的一举一动都关乎于朝局,贵妃娘娘一日不出来,荣慧亲王就一日是个纸糊的王爷。
临到中秋前夕,屋里头才传出口谕,准五品以上的诰命夫人和宗室女眷们进宫,和贵妃娘娘一道领中秋宴,以彰圣恩。
各家各府如何忙乱不提,连翘翘这头也忙得一个头两个大,雁凌霄的旨意来得急,宫中绣坊没日没夜赶制朝服,她不是皇后,衣衫上不能满绣凤纹,但裙摆绣了九只凤凰衔枝,用了攒珠的手艺,行走间波光粼粼。
内侍省的总管太监特意来玉英宫请安,上来就开了几只大箱子,端出一只只紫檀八角盘,当中盛放的俱是内库悉心封存的珠宝,有先皇后的,也有与大绍血脉相连的前朝皇后留下的珍贵头面。
连翘翘眉毛一抬,总管太监就着急忙慌解释:“娘娘,不是咱家不想打新的头面奉上,实在是圣命难违。”
一介贵妃戴先皇后的凤钗出去,会掀起多少轩然大波?连翘翘暗暗把雁凌霄啐了一通,柔声道:“问一声文德殿的朱公公,陛下的母妃,先沂王妃的首饰可有留存在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