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太监哑然,瞧连翘翘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看不出来,咱们的贵妃娘娘竟然心有七窍,绕过陛下挖的坑,拿软钉子怼回去,还能叫陛下怜惜。
他团起手,打个千儿:“内库房确有一副蓝宝石头面,咱家这就派人去取。”
八月十五当日,连翘翘天没亮就被红药薅起来准备梳妆,先通头,再用玫瑰油捋一遍发根,梳起山峦似的盘髻,妆粉上了一层又一层,直到连翘翘皱眉头才停手。朝服足足有九层,中秋天气凉爽,连翘翘却生生闷出一层薄汗。宽阔的腰带紧紧束缚腰身,好在她身形纤细,并不显得笨重。
一整天,连翘翘都跟瓷娃娃似的被红药和小朱子左右架着,在负责宴席的绿芍安排下,见了一轮又一轮命妇,受她们大礼跪拜,听了一耳朵的奉承,又点了两出戏,丝竹管弦叫人昏昏欲睡。到最后,连翘翘实在坐不住,吃食也味同嚼蜡,熬到前边紫宸殿的宴席散了,她才长吁一口气让命妇们自便,脚底抹油离席。
“帮本宫把腰带解了。”连翘翘头昏脑涨,直冒冷汗,胃里翻江倒海的,一股子酸水往外涌。
层层朝服堆叠在地上,连翘翘胸口骤然一松,提上一口气,捂住嘴就欲呕。红药焦急,端来痰盂,玉英宫里一片兵荒马乱。
等连翘翘呕个不停,喂下去清口的水都一并吐出来,红药的脸上却生出喜色:“娘娘,您该不会是……?来人,快宣太医!”
第58章 🔒双胎
“慢着。”连翘翘脸色发白, “只是宫宴上人多气闷,有些犯恶心罢了,急什么。”
红药跺跺脚, 绡帕扭成麻花:“娘娘上月葵水就没来, 算着都有两个月没信儿了。”
她哪是急功近利啊,是为连翘翘着急。陛下夜夜宿在玉英宫, 又不肯开大小选让官女子入宫,贵妃椒房独宠,宫里宫外多少难听话, 连带着犀哥儿和兕子都受委屈。陛下没直说,但玉英宫的人都知道,贵妃得再诞下龙裔,位置方才稳当。
连翘翘搁下漱口的清茶, 叹口气:“罢了, 红药姐姐你去请太医来,就说为本宫请平安脉。一点小事, 千万别惊动陛下。”
红药哎了声,唤来小宫女麻溜跑一趟太医院, 请院判大人走一趟, 边吩咐两个小太监把内殿的四足金狻猊香炉抬下去, 换一篮子瓜果,清新素雅些,以免熏着娘娘。
见她陀螺似的打转, 连翘翘眼晕,无力地抬抬手:“红药姐姐, 红药姑姑, 您坐着歇会儿吧。”
其实连翘翘心里也犯嘀咕, 回宫两个月,雁凌霄早些日子憋着口气不碰她,那次争执过后,雁凌霄就换了个意头,日夜纠缠直至连翘翘哭到失声,还叫她垫高腰,提着她的脚踝,捂住小腹往里揉。思及此,连翘翘的脸就跟火烧似的,噌的一下冒出两靥晕红。
院判来了,请过安,隔着丝帕为连翘翘诊脉,手捋长须冥思半晌,拱手道:“老臣恭喜贵妃娘娘,是喜脉无疑。”
不待玉英宫众人出声贺喜,年逾古稀的院判大人肃然道:“只是……娘娘气血有亏,臣估摸着这回又是双胎,眼下一个月出头尚且安稳,等月份大了,娘娘恐怕会辛苦些。”
他话说的委婉,其他宫人没听出不对,连翘翘却紧咬住下唇,心头发慌,仿佛一脚踏空。她怀犀哥儿兄妹俩的时候,就曾因双胎个头太大,她身子骨小,而大出血过,在奈何桥上走过一遭。二进宫又是双胎,难免生出不祥的预感。
莫非是天意?她得到太多不该她得的好处,她诚惶诚恐受着雁凌霄的心,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是她作孽太多,欺骗太多,现如今都要收回去?
“院判大人。”红药笑意收敛,“双胎哪有不苦的?还请大人开几副温补滋阴的方子,奴婢派侍药太监去太医院抓药。”
院判沉吟片刻,开了保气养胎方,再问过饮食:“是药三分毒,娘娘姑且吃上半个月以观后效,吃食上多注意即可。”
太医院的人前脚刚走,雁凌霄就接到信从紫宸殿赶来,朝服都没换。玉英宫的宫人个个面露喜色,但被连翘翘叮嘱过,依然行止有度,不骄不躁同雁凌霄道喜。
雁凌霄步履匆匆,撇开珠帘,就见连翘翘斜签着身子,倚在罗汉榻上微阖着眼皮绣荷包,元缎金线的盘龙纹,一看就是绣给他的。
“宫中上百个绣娘,朕差你一只荷包?”连翘翘懒懒嗔他一眼,雁凌霄坐到榻边,一把夺过银针,扯开针线篓,握住她的手,沉声道,“仔细伤了眼睛。”
连翘翘钻进雁凌霄怀里,歪在肩头靠了会儿,红药担心她着凉,玉英宫早早点上炉子,鼻尖不多时就起了一层汗腻。
但雁凌霄瞧她哪儿都是好的,肌肤泛起融融的粉意,凑近了,连颈窝也是香的,不知是否是错觉,他鼻翼翕动,嗅到一股子奶香。
宫女们默默退下,月上中天,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浸过窗纱,杂糅在烛光里仿佛琥珀色的酒酿。
连翘翘累极了,一抬眼便看到雁凌霄紧绷的下颌,和单薄锋利的唇。她勾住雁凌霄脖子,指尖抚过颈骨,温暖的肌肤之下是更加滚烫的骨血。
“雁凌霄。”她失了规矩,轻声叫他的名字。
“嗯?”雁凌霄笑了声,他的声音震颤着胸膛,连翘翘的耳朵也跟着发痒,“朕很高兴。朕的贵妃是该如此,再没消息,朕倒要急了。等明日云嵘、云岚知道,不定得多开心。”
连翘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雁凌霄的喉结上下滚动,她看了看,仰头印下一吻。
“连翘翘,你呢?你高不高兴?”雁凌霄略略松懈力道,握住她肩头,笑着问。
连翘翘抿唇,嗯了一声,便移开目光。雁凌霄的眼神好烫,是灼烧的泄出点点金光的喜悦,她不敢,也不忍心打破镜花水月。
可是下一瞬,雁凌霄却剑眉一扬,拨开额饰的流苏,亲吻她光洁的额头。一面吻,一面问她在担心什么。
过去不曾有的,如今雁凌霄都给她了,她究竟在怕什么?连翘翘眼眶噙泪,上颚顶着酸意——她怕再次离开他。
“陛下,妾身有事要同你说……”
一炷香后,雁凌霄冷着脸从玉英宫出来,把红药唬了一跳。
“陛下,时辰不早了,这会儿去文德殿处理政事也太劳累了些。”红药咬咬牙,暗忖陛下性子冷,贵妃刚得了喜信,怎么能丢下娘娘一个人?
雁凌霄迈过门槛,往廊下走两步,又回身往内殿去,甩下一句:“天一亮就让院判到玉英宫请脉!”
床幔迤地,映出一团玲珑的人影。雁凌霄放轻步子,慢慢走回床边,帐幔的百子千孙石榴图,此刻看来是多么刺眼。
他一手挥开床帐上的光屁股小孩儿,坐到床头,搂住环抱膝盖缩成一团的某人:“朕没生气,朕就是着急。连翘翘,你别怕,大不了……”
连翘翘掩住他的嘴,瞪着杏眼:“陛下!”
雁凌霄本打算让御医们想个法子,趁孩子还小施针去掉一个,但一细想,这方法也是虎狼之策,万一伤着连翘翘,他定会追悔莫及。
眼见着雁凌霄呼吸急促,连连吁气也抑制不住血脉里盘桓的忧惶,仿佛焦躁不安的猛虎,连翘翘揪紧的心顿时一松,偷弯起嘴角,胆大包天摸了摸他的发心。
“生兕子他们俩时,臣妾远在南梁。”她柔声说,“陛下不住身边,没人护着臣妾,才遭了那样的罪。这回不同了,雁凌霄,有你陪着我,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不会有事的。”
雁凌霄咬紧牙根,不想流露出不安,他叹口气,留有殷红疤痕的左手罩住连翘翘后脑,把她整个人按回胸前。
“当然不会,朕不会让你有事。”雁凌霄咬牙切齿,筋肉结实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你要是再……朕不敢保证会做出些什么事。”
他的力气好大,几乎要将连翘翘揉进骨血。连翘翘也由着他,腻了好一会儿,脖颈都汗津津的,才轻哼一声把人往外推。
“让朕看看。”雁凌霄托着连翘翘后颈,像安放一片羽毛般,把她按回床上,说着就一层层剥去她的衣裳。
“?!”连翘翘差点气笑了,对雁凌霄一通花拳绣腿,挠痒痒似的拳打脚踢,敢情这人闹一通脾气,是在琢磨这些?
“好了,好了。”雁凌霄手心接住她的拳头,一掌包住,消化完纷涌的情绪,又抬起那抹恶劣的笑来,“贵妃娘娘容禀,朕想瞧一瞧雁家老三老四。”
干燥温暖的掌心抚过小腹,连翘翘月份浅,娱乐圈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反倒把火气给摸出来了。他没敢动连翘翘,见她呵欠连天又不好意思请贵妃用手,只得夜半叫来一桶凉水,暗骂着脏字进去泡了好半天。
等雁凌霄洗漱完回寝殿,连翘翘已然睡下,嘴唇微微张着,一手护住小腹,侧躺在龙凤拔步床内侧。
烛火如豆,映入雁凌霄柔软的目光,他半跪在床沿,屈起手指轻刮连翘翘鼻尖。而后侧身躺下,比当年在皇城司星夜追伏时更小心翼翼,慢慢挪动,环住连翘翘的腰,鼻尖埋进她的墨缎似的头发里,浑身的刺在刹那间抚平。
*
入冬之前,文德殿下了一封圣旨,先是辞藻华丽地吹嘘一番这些年收复南梁,北拒辽人,恢复农桑,漕运繁盛的政绩,再轻描淡写说了句“天地感召,今贵妃有孕,朕心怀大悦,故减三分农税,大赦天下”云云。
京城里巴望着雁凌霄吃腻连贵妃这口,想换换口味的勋贵们都歇了声气。再说连贵妃得宠太过又如何,谁让人家肚皮争气,入宫半年不到就又怀上一个。
等他们听说连贵妃这回怀上的是一对双胞胎,更是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佩服的份。雁凌霄说为了贵妃养胎,要去温泉行宫过冬,就是最不长眼的言官都没出来扫兴。
皇帝和贵妃出宫的车队绵延数里,由于要在行宫过年,但凡有点身份的宗室贵戚、朝廷重臣都搭上马车随御驾出京。再有队伍前后仪仗,皇城司和殿前司的护卫拥趸,满打满算数千人,挤得御道水泄不通,他们一出城,京城随之空了一半。
一道杏黄的人影掠过窗台,躲藏在窗柱后,直到御辇驶出城门,方才再度现身。
田七娘牙齿咬得咯咯响:“大人走了,她一个叛徒怎么有脸面踩在梁人的尸骨上,过着人上人的好日子?”她比五年前更瘦了,瘦得吓人,攥着短剑的手跟鸡爪子似的筋骨暴起,身子瘦削,从侧边看如同一片枯叶。
褚岩怀抱宽刀,忧心忡忡地望向她:“七娘,行宫守备森严,单凭我俩难以成事。”
“是么?”田七娘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褚大哥,他们北绍人也不是一条心呐。放心吧,温泉行宫有人接应,我还怕他们不出宫呢。既然出宫了,而且出了京城,就是他们自己撞在我手上。老天要她的命,我们不过是顺应天意。”
第59章 🔒刺客
“母妃, 你猜,儿子给你带了什么?”犀哥儿手背在身后,临近年底, 他穿一身红色骑装, 领口的紫貂毛边油光水滑,脸蛋笑眯眯圆鼓鼓的, 愈发像菩萨座下的娃娃。
连翘翘掩嘴笑:“再拿蛐蛐儿进屋,仔细你父皇要抽你的屁股。”
她穿一身家常夹袄,随手挽个低髻, 四五个月的身子,因着骨架子小,衣衫宽松,打眼一看并不显怀。红药一错不错盯着她的饮食, 温养气血的膳食没断过, 瞧着脸色比怀头胎时红润。
犀哥儿两步走到贵妃榻边,半跪在杌子上趴好, 手从身后拿出来,开花似的张开, 露出一颗老大的鸡蛋:“母妃, 这是我为你做的温泉蛋。”
“噗嗤。”连翘翘摸摸他的头, 面带笑意,“犀哥儿长大了,温泉蛋都知道。谁陪你去的?”
“长平侯家的大哥哥, 我俩一块儿在后山的梅花池做的。”犀哥儿咧开嘴,手舞足蹈, “他还会爬树, 会蹴鞠, 他跟我约好,等过几日行宫里的湖冻结实了,就跟我一起去拉冰车呢。”
连翘翘有些欣慰,长平侯是雁凌霄登基前就信重的勋贵,权势不大,名头不显,但要紧的就是一份忠心。温泉行宫在京郊以北的半山腰,有温泉也有猎场,不缺玩乐的去处,犀哥儿跟他家孙辈一块作耍,她也能安心待产。
蛋壳往螺钿矮几敲了敲,犀哥儿欢喜接过,把蛋白剥得坑坑洼洼,羞赧地冲连翘翘一笑。连翘翘无奈戳一下他的脸颊,母子俩分食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鸡蛋,气氛静谧而安详。
不多时,兕子一阵风似的跑进内殿,略福一福跟母妃问安,就端起桃花小碗,搅和开玫瑰露并甜酒酿,仰起头一顿牛饮。
红药在后头讪讪跟着,气息微喘:“娘娘,大公主今儿个做了女红。”
连翘翘也不拆穿,伸手去要兕子今天的功课。红药犹犹豫豫的,先是拿出一块针脚粗陋的帕子,再掏出一串络子打得松垮的琉璃紫丝压襟。
“兕子才这么点大,陛下和我都不指望她能绣出个名堂,勉强绣朵花,绣只蝴蝶也就罢了,只是可惜了本宫的一手针法。”连翘翘端详一会儿绡帕,放进针线篓,又接过压襟,挂在襟口。
兕子很是得意,和犀哥儿斗了几句嘴,再一道拱在榻上,耳朵贴着连翘翘的肚子,聚精会神听里面的动静。
雁凌霄走进内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两个小的盖着小毯子睡在连翘翘身旁,一人伸出一只小手捂着连翘翘圆润的肚皮。他身上有凉意,立在薰笼边暖过手和身子,脱下大氅,再洗了把脸,才轻手轻脚走到榻边。
兄妹俩已经熟睡,连翘翘躺了一个白天不敢再睡,跟雁凌霄使眼色,伸出胳膊让他把自己抱下床。
“娇生惯养。”雁凌霄啧了声,拨开两个小屁孩的藕臂,轻手轻脚把连翘翘拦腰抱起。上臂筋肉紧绷,连翘翘隔着夹绒的袍子都能摸到一片坚硬。他还往上掂了掂,皱眉道:“怎么这样轻?”
“陛下。”连翘翘侧脸亲昵地贴住雁凌霄颈窝,“还没到六个月呢,双胞胎都是见风长的,再过两个月,陛下又要问臣妾肚子为什么这么大。”
连翘翘不说双胞胎还好,一提起这事雁凌霄的脸色就不大好,扭头迁怒地瞪兄妹俩一眼。连翘翘噗嗤一声笑,拍拍雁凌霄的背,说要去窗台下坐会儿。
“不成,受凉了可怎么好?”雁凌霄拧眉。
连翘翘打呵欠:“再在床厢里待下去,臣妾的骨头都要躺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