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吭气,贵妃的话就是天音,宫女们搬来两只薰笼,竹编罩子下点着两盆银丝炭,在铺上一层绒毯吸去烟气,红药还往火盆里各丢一捧橘子皮,橘子的清香暖烘烘的。
“陛下,娘娘,御膳房送来一碟糖炒栗子,另有一攒盒甜咸点心。”红药矮身福礼,侧坐在杌子上,借着烛火点燃二人之间的小茶炉。
雁凌霄颔首,挥手让人都下去,亲自为连翘翘煎茶。他茶道功夫一般,但胜在手指修长,骨节峥嵘,如青秀竹节,连翘翘捧着脸看,只觉得赏心悦目。
“茶汤性寒,给你加了半碗鲜酪。”雁凌霄递去一盏热茶,再起身推开窗,窗棂搁在铜架子上,半掩的窗子清晰得见院子疏阔,山如鸦青,有点点雪粒扑簌簌落在枝头,转眼间,就像种了满院的白梅。
“多谢陛下。”连翘翘嫣然。
茶壶咕噜噜冒热气,薰笼内时而传出爆碳声。她啜一口茶汤,再捻起一块炸柿子,手边是一捧雁凌霄剥的糖栗子,齁甜,甜到心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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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有雪,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声。田七娘双手撑着膝盖缓了口气,又扶着树干站起身,双目一瞬不瞬,盯着远处金光粼粼的殿宇。
他们从后山小道上来,避开巡查的侍卫,几度绕远路,攀矮崖,才慢慢接近大绍皇帝的温泉行宫。因着地下的温泉眼,越靠近半山腰,树木愈发葱茏,不像山脚一样枯败,松枝上挂着糖霜一样的落雪。
田七娘见了,难免讽刺一句:“大梁子民饭都吃不上,这狗皇帝和妖妃还有胆子泡温泉享清福。”
褚岩抱着宽刀沉默,他也说不清梁地重归大绍后,梁人是否过得比在裴鹤治下更好。田夫野老,哪个在乎龙椅上坐的人是谁。
“七娘,要不我俩还是下山去吧。”褚岩犹疑道,“等进了行宫,每片瓦下都有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你说的内应能让我们混进去,可从没说过得手后能帮我们逃下山。”
田七娘穿着灰褐劲装,站的笔直,发辫高束,整个人仿佛一片风一吹就跑的落叶,但她又目露精光,精神奕奕,闻言啐褚岩一口:“褚大哥不想去,那么就由我一个人去。狗皇帝杀不了,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妃子,我还是做得到的。”
话虽如此,田七娘武功不高,让他一个人去等同于送死。她知道褚岩不会抛下她,无论出于大义、情谊还是别的什么,褚岩就是这样的蠢蛋。
“好吧。”褚岩叹一口粗气,拉上面巾,带着田七娘一路疾行,果然在皇家庙宇外,找到一扇虚掩的角门,一套洒扫太监的蓝袍,粗使宫女的青布裙就藏在一块石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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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连翘翘换了身寝袍,裹着厚实的狐皮斗篷,穿过夹院,迈入被朱红院墙环绕的温泉池。四周树木繁茂,池子正上方建了一座亭子,以遮挡一切僭越的视线。
水雾弥漫,连翘翘搭着红药的腕子,在宫女们伺候下褪去外裳,先浇几泼热水暖身,再小心翼翼踏入池水。
石榴红小衣松松垮垮系在脖子上,红绳勾着雪白的背,勒出浅凹和软肉,两团圆融更丰腴了些,滚热的泉水浸透全身,突兀的肚子掩于水下。
连翘翘眯起眼睛,舒服得叹了口气。红药一边叮嘱她是有身子的人,温泉不能泡太久,浅尝辄止就足矣,一边吩咐小宫女,洒下干花和花露。
“欸,难得出来一趟,没有两个小喇叭滴滴嗒嗒地跟着,总要泡够本才好呢。”连翘翘扁嘴。
“娘娘!”红药拧一把帕子,把热毛巾盖在她脸上,拿来棉线为她净面。
“好好好,本宫都听红药姑姑的。”连翘翘轻哼,一旁的小宫女们笑作一团。
没多久,连翘翘就被一干人搀扶出温泉池,裹上一层层毯子准备回去。地面湿淋淋的,走一步都要担心崴到脚踝,连翘翘几乎是被几个宫女架着走。
兵荒马乱之时,连翘翘忽然听到一声清啸,没回过神就见一道青色的影子从温泉上方的亭檐下冲出,一点寒光直刺而来。她脚下一软,瞪大杏眼,下意识捂着肚子向后躲。
“刺客,有刺客——来人!快来人!保护贵妃娘娘!”红药尖叫一声,一把推开连翘翘,背过身去护在她身前,那柄银色细剑就擦过红药肩膀,削去小半块血肉。
哗啦,滴答滴答。血沫飞溅上连翘翘脸颊,她怔愣一瞬,随即听到侍卫们隆隆的脚步声,无数人高声叫着:“护驾,护驾!”
连翘翘抱住疼晕过去的红药,腰下一酸,瘫坐在亭子的红柱前,眼睁睁看着一身宫女打扮的田七娘,扬起长剑再度向她直刺而下。侍卫和温泉池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在此刻却犹如天涯。
“我在行宫摸索三天,终于蹲守到你,贵妃娘娘。”田七娘露出势在必得的讥笑。
“七娘,为什么?”连翘翘茫然又恐惧,她们从小一块长大,就算之后因为裴鹤分道扬镳,也绝不至于你死我活的地步。
“为什么?你怎么敢问我为什么?你是大梁的叛徒,既入了大人的眼,又混迹在北绍皇帝宫中,翘娘,你凭什么不杀他?为什么不动手?只要你杀了他,裴大人也许就不会死——!你懂什么?!你怎么好意思独活?”田七娘双目通红,在她身后又落下一位太监打扮的高壮男子,宽刃出鞘,刀尖直指连翘翘。
兴许是怕到了极点,连翘翘居然鼓起从未有过的勇气,她指尖颤抖,紧紧扣住红药的胳膊,咽一口唾沫,尽是血腥味,银光落下前,当啷一声被赶来的侍卫们以长.矛架住。
褚岩挑开矛杆,大喝一声:“七娘,走!”
“褚大哥!”田七娘咬牙,横下心奋力刺向连翘翘隆起的肚子。
“保护贵妃,保护龙裔!”一排侍卫挤进亭子,挡在连翘翘身前,有人一脚踹开田七娘,就被褚岩一刀砍去半条胳膊。
连翘翘捂着肚子,踉跄着往后躲,眼前人影幢幢,映出一片血色。
殿前司的人脸色难看,知道事后唯有带罪立功才能逃脱一次,愈发下了死手。不过数十招之间,双拳难敌四手,褚岩轰然倒地,双眸失去神采前,只来得及瞥向早早被制住的田七娘,喊一声:“逃!”
连翘翘腿脚瘫软,面条似的,但还是强撑着身子站在田七娘面前,垂眸轻声说:“你不是为了家国大义,是为了裴鹤,你想替他复仇。杀死他的人是梁国的小皇帝,威胁他的是大绍的帝王,你谁也杀不了于是就来杀我?不,不对。”
天旋地转,连翘翘被宫女们搀扶,团团簇拥,她怔怔望向田七娘赤红的眼睛,难以置信,继而恍然大悟:“你真正恨的人是我……”
田七娘哇的一口血吐在地上,混在早已凉透的温泉水中,蜿蜒成驳杂的血色。
明明一起在明月楼长大,吃着一样的米,连翘翘被妈妈认作干女儿,她却只能跟着演杂耍的糟老头子学习顶碗。连翘翘有精巧的闺房,像富贵人家的小姐,她却要住在通铺,闻着腥臊的汗臭,在宴席上像猴子一样顶着碗讨人欢心。连翘翘什么也不知道,只会顶着那张虚伪的脸孔,说要做她的朋友。
明明她对裴大人最忠心,大人却只记得连翘翘,说连氏是他最成功的棋子。美人棋,她永远记得裴鹤说这三个字时的神情,是那样的温柔,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田七娘恨恨盯着连翘翘,看她被烫到一样避开视线,而后捂着高高的肚子痛叫出声。
“哈!”田七娘爽快地笑了,这辈子就没这么痛快过,喉咙间挤出嗬嗬声,“我要死,你也得和我一起死!”
连翘翘悚然一惊,手背指骨凸起,她嘘着声音说:“拦住她,快拦住她,卸掉她的下巴……”
可是她的声音太小,身边纷乱的人太多,无数双手伸向她,扶着她躺到榻上,抬起木榻疾步往外走,所有人都在高呼:“传太医!”
下一瞬,田七娘头一歪,嘴角沁出一缕黑血。殿前司的侍卫蹲下身,扒开她的眼皮,骂骂咧咧:“狗日的,服毒了!”
连翘翘歪在榻上,两侧的人影猛然向后,磨糊成一团。宫女太监们架着她回到内殿,刚躺回床上,只觉得身下一凉。
有小宫女倒吸一口凉气,小声惊呼:“血,有血!”
第60章 🔒胎动
“幽州互市, 需要吏部拔擢一位相貌英伟、能言善辩的使臣,名册三日内送来文心阁。”雁凌霄搁下朱笔,面无表情地下令。
吏部尚书拱手应下, 抬袖时顺手抹一把额角的冷汗。
当今年纪不大, 看上去和京城那群左牵黄右擎苍的纨绔无甚区别,但上位后雷厉风行, 勤勉于政务,南梁归顺后更是大权在握,龙气鼎盛, 只在他面前站一会儿,就叫人惶恐不安,生怕出了差错。
雁凌霄淡淡瞥尚书大人一眼,没再多言, 挥手让人退下。
吏部官员们喏喏告退, 一行人还没走到门边,就见朱公公火烧火燎地疾步赶来。
宰相门前三品官, 何况文德殿的大太监?他们纷纷抱拳道好,可那朱公公竟然理都不理, 一股风似的蹿进文心阁。
吏部的云侍郎脸色一僵, 轻嗤了声:“阉货尔敢?”
吏部尚书背手道:“云大人, 谨言慎行呐。朱公公定是有要紧事才……”
话音未落,雁凌霄就快步迈过门槛,脸色阴沉, 朱公公捂着帽子紧赶慢赶跟在身后。
许是嫌御辇不够快,雁凌霄走到辇前, 脚步倏然一顿, 低低骂了声脏话, 一脚踏上御辇的扶手,靴底一蹬,旋即玄黑龙袍翻飞,衣摆的盘龙金鳞银鳞相交,像是要活过来一般。下一刹,就踩上朱红的宫墙,转瞬间没了踪影。
云侍郎目瞪口呆,与户部尚书面面相看。都晓得陛下登基前曾在皇城司做事,武功不俗,哪想到还有这本事?
朱公公提着衣摆,狠狠一跺脚,刚要走就被尚书拦住:“公公,可是出了什么事?”
“尚书大人,咱家这也没法跟您说,总之,先让大人们回院里去吧!殿前司……”朱公公左右看了圈,气声道,“后头出了事,行宫怕是要戒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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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翘提着一口气,像有根丝线穿过天灵盖把她往上拽,支撑着她不会立刻倒下。
寝殿内充斥着浓重的药味,黄花梨拔步床前站满太医,个个心事重重,一下接一下地捋着胡须。陛下有多重视眼前这位娘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们的脑袋就有多危险。
“院判大人。”连翘翘哑声道,她喘一口气就浸了一层冷汗,腹部隐痛不断,心中升腾出不祥的预感,“本宫……本宫的脉相如何?”
“娘娘。”院判也上了岁数,被下官搀扶到绣墩旁坐下,语气凝重,“眼下一切尚未可知,得施针后再问脉才能确定。”
连翘翘微阖眼皮,心头一片凄凉,别过脸去,眼角就落下一滴泪。可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哭泣,纤白的手扶上小腹,轻声问:“陛下呢?”
红药包扎好肩上的伤,捂住绷带,手心下沁出血渍。她跪在床边,睫毛颤抖:“娘娘,小朱公公已经去请了,陛下马上就到。”
“红药姐姐,你还伤着呢,快下去歇会儿吧。”连翘翘弯起眼睛,安慰道,“本宫没事。”
“娘娘!”红药不肯挪动,膝上升根似的杵在床前,接过小宫女端来的安胎药,万幸汤药都是常在茶炉上煎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喝一口罢,等院判大人的脉案写好,还要请宫中医女为娘娘施针呢。”
连翘翘咬咬牙,感觉五脏六腑正团成团往下坠,她无力地摇摇头:“等陛下来再说。”
殿外一叠声的问安,窃窃私语的太医们跪地垂首:“微臣向陛下请安。”
雁凌霄置若罔闻,大步掠过人堆,撇开衣摆侧坐到床头。床下荜拨燃烧的炭盆里,一张绡帕卷进炭火,比火光更刺目的点点猩红。他心头一窒,紧攥住连翘翘的指尖,张了张嘴,没挤出声,须臾后才哑着嗓子唤一声:“翘娘。”
连翘翘强撑的笑意顿时融成一团春水,一颗破灭的泡沫,她泪眼婆娑,气力孱弱地反握回去:“陛下,您来了。”
“先别说这些。”雁凌霄两指点住连翘翘的唇,接过红药递来的汤药,银匙在手中打颤,他唇线紧绷,用劲全身力气才止住颤抖,“乖,把药喝了。”
连翘翘亲吻他的指尖,气若游丝,央求道:“臣妾想求陛下一件事。”
霎时,雁凌霄变了脸色:“连翘翘!”
寝殿鸦雀无声,红药使个眼色,太医们就袖手退到殿外,红药蹑手蹑脚退到珠帘后,咬咬牙,不顾崩开的伤口放下玉勾。哗啦,珠帘垂落,很快又恢复寂静。
“你胆敢再说一个字,朕……”雁凌霄咬牙切齿,恨极了,恨不能把连翘翘胸膛剖开,看看她究竟有没有心。
“雁凌霄。”连翘翘眨眼,又落下两行清泪,疼痛和泪水交织,让她看不清那人的神情,“你会答应我的对吧?答应我,如果我有事,替我照顾好兕子和犀哥儿。……也照顾好自己。”
“不。”雁凌霄冷道,拨开她鬓角的湿发,“朕一个字都不会答应你,朕要你活下去。”
连翘翘面无血色,脸颊靠向雁凌霄手心,艾艾的:“我有好多话,好多话想同你说。”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每个字都像带倒钩的箭簇,剜着雁凌霄的血肉。雁凌霄的表情凛若冰霜,说出的话也透着刺骨的冷意:“朕不想听。连翘翘,你答应过朕的,现在都忘了?”
她答应过,要一辈子陪在雁凌霄身边。
话毕,雁凌霄端起茶盏,噙一口苦涩的汤药,虎口钳住连翘翘下巴,迫使她张开嘴,俯身吻下去,空出的另一只手还去抚摸她的隆起的小腹,手背青筋暴突,像在压抑痛苦。
疼痛和苦涩交织,连翘翘哽咽,药汁混合咸涩的泪水一同咽下。她什么都看不到,闻不到,只能看到雁凌霄起伏的喉结,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杜若香。
一碗汤药半泼半洒的,竟也喂下去几口。温热的气息团在胃中,连翘翘轻喘着,疼痛稍缓,倦意却席卷而来。她眼皮沉重,却不敢睡着,勉力睁大眼睛,眼底沁出血丝:“雁凌霄,求求你。”
雁凌霄的心都像被这几个字碾碎了,刺痛深入骨髓,他的舌尖抵着上颚,抑住灼然的泪意:“朕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