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淡淡一笑,摇头:“没事,阿婆,您回去吧,这儿我一个人就成,今日,多谢你了。”
喜娘倒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贵妇人,确认了半晌:
“夫人当真不需要人守着?”
“不用,去吧。”秀秀将盖头随意仍在桌面上,随即坐下。
喜娘想提醒她盖头不能随意乱扔,但最后还是只是行了个礼,退下了。
崔道之来时,在外站了半晌没进去,只是问些有的没的,“各家的贺礼可清点了?”
赵贵道:“回二爷,还未曾清点,只一样,兵部侍郎薛家送来的贺礼有些奇特,还请二爷示下。”
崔道之闻言,挑了下眉,“是什么?”
“是……一根红绸,奴才不知何意。”
哪有给人新婚送这东西的,小气不说,还奇怪得很。
崔道之闻言,脸色一沉,冷声道:“送回去。”
然而不到片刻,又道:“回来,不必送回去了,收好。”
等到了时候,还有用,崔道之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是。”赵贵应声,他看了看崔道之,见他仍旧不进去,心中奇怪。
二爷早早离席要回来,怎得如今到了门口却又这般模样?
“二爷……您这是?”
崔道之站在那里,修长的身形隐没在阴影里,问:
“赵贵。”
“是,二爷。”
“我身上酒味重不重?”
她不喜欢他满身酒气。
赵贵一愣,仔细闻了闻,摇头:“不重,只是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崔道之点了点头,站了好一会儿,正要抬脚进去,双腿却被人忽地抱住,垂头一眼,确是崔茹。
他将她抱起,“茹儿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崔茹指了指院子里,又指了崔道之身上的大红色婚服。
崔道之笑了,“茹儿是来给叔叔婶婶贺喜的么?”
崔茹点头,拍拍手,推开崔道之,从他身上跳下来,跑进婚房里去,有丫头要拦,被崔道之阻止,“不必拦她。”
崔茹进了屋,瞧见秀秀正伏在桌面上,像是睡着了,便跑过去,拿发丝轻挠她的脸颊。
秀秀抬头见是她,摸了摸她的脑袋,“大姑娘怎么这时候跑来?”
崔茹见她和崔道之连问话都一样,不禁笑眯了眼,指了指自己,摇头,又指了指嘴巴。
秀秀有些不明白,“大姑娘饿了?”
“她是想要你叫她茹儿。”
崔道之掀帘进来,见到秀秀桌上的盖头,静默片刻,走过去将它握在手心里。
秀秀张了张口,那声卡在嗓子眼里的‘茹儿’终究是没唤出来,只是拿了桌上的点心给崔茹吃,“大姑娘饿么?”
崔茹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抬头望向崔道之,崔道之摸着她的脑袋哄,“婶婶害羞,等明日你过来,便好了。”
崔茹眼睛一亮,看向秀秀,随即摇着她的手笑起来。
不知为何,秀秀看着这张纯洁无瑕的小脸,喉咙里忽然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她什么都没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崔茹一直在屋里待到睡着,才被奶母抱走,崔道之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在那里坐着,此刻,才起身将秀秀抱起,放到拔步床上,将两人的衣摆系在一起,随后将盖头给秀秀盖上。
秀秀的眼前又是一片灼热的红。
很快,盖头被秤杆挑开,明亮的烛光出现在她眼前,她掀眼,崔道之张站在那里静静凝望着她,像是头一回见到她似的,从额头打量到脚尖,末了,来上一句:
“这是谁家的娘子,这样好看。”
秀秀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在那盏油灯下,缩在家里那张小小的床上,也曾想象过她和崔道之的新婚之夜,想象过他挑起自己的盖头时该是怎样的一幅场景,那时的她,满怀憧憬,光是想想,一颗心便像是要跳出来。
可是如今一切成真,她的心里却好似一汪常年沉寂的清潭,掀不起任何波澜。
她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她为他们两个人感到悲哀。
秀秀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垂眸将两人系着的裙摆扯开,说,“我饿了。”
崔道之看着她的动作,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过了好半晌,才道,“再等等,还有一道礼节要过。”
他端来一盘子孙饽饽,将筷子递给她,秀秀接过,夹起一块咬了口,崔道之拿了帕子在她口边,等着她吐出来,问:
“生不生?”
秀秀抬眼看他,顿了下,咀嚼着口中的子孙饽饽,没说话。
崔道之脸色一变,拍她的背,“吐出来!”
秀秀轻咳着,吐了出来。
崔道之也不说话了,拿帕子擦了擦她的唇,便静坐着,不再看她。
秀秀轻声问:“……还有什么?”
崔道之滚了滚喉咙:“……没了。”
秀秀点点头,将两人的裙摆解开,随即走到桌前开始吃饭,忽然,她瞧见桌上的一碟子火红的柿子,手顿了下。
崔道之起身走过去,剥了一个递给她,“尝尝。”
秀秀瞧着他手上的划痕,静默片刻,接了过来,咬了一口。
“甜么?”崔道之问。
秀秀没吭声,这柿子天然便不适合长在这里,便是他和花匠再细心培育,也改变不了它的酸涩,即便生出再多的甜汁来吗,它还是涩的。
见状,崔道之袖中的手渐渐握起。
秀秀拿帕子擦了手,吃饱了,对崔道之道:
“再给大将军看看我穿嫁衣的样子,便算完了吧?”
说着,她站起来,在崔道之面前站定,伸开两臂,“大将军看清了么?”
崔道之抿唇,“歇了吧,我不想看了。”
秀秀将外侧的嫁衣脱掉,大红的嫁衣落在地上,寓意多子多孙的石榴花立即皱成一团。
“可是要如此?”
崔道之静静看着她,良久,笑了下,“乖,我不是说过了么,不看了,咱们就寝吧。”
说着便起身去抱秀秀,却被秀秀推开。
“大将军。”秀秀道,“你要求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现在,该轮到我让大将军做一件事了。”
崔道之有一抹不好的预感,他努力按下心中的不自在,问:“何事?”
秀秀拉着他到书桌前,将笔在磨好的墨上蘸了蘸,放到崔道之手里,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在桌面上展开。
“大将军,在上面签字便好。”
崔道之视线移动到纸张上,看见上头大大的写着三个字。
和离书。
第88章 你的心是不是冰做的?(……
这三个墨迹铺就的醒目大字牢牢摄住崔道之的视线, 叫他瞳孔骤缩,宛如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凉水。
洞房花烛之夜,他满心念着、护着的妻子给他递来了一纸和离书, 他所有的期盼和爱护在此刻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他站在那里,没有再看下去,深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便转身捏碎身旁人的骨头。
白日里还晴朗的天气,此刻忽然刮起风来,呼啸的狂风响彻耳畔, 从窗户缝里透进来, 烛光随之不断轻摇, 然而那张和离书上的字却始终那样清晰,它像是一柄小却锋利的长刀,将他这些时日所刻意营造的美好的假象彻底划开, 露出里头赤.裸裸的, 他不想去注意的真相来。
陈秀秀压根就不喜欢自己。
她之所以同意与自己成亲,完完全全是想利用他做她的保护伞,若是没有这一层原因, 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开他, 离他而去!
然而既然要利用, 为何不选择利用到底, 非要在这个时候选择将这层纱布扯破, 捅他心窝子, 让他看清楚他有多么愚蠢、下贱,竟然把自己的尊严心甘情愿地放在她脚底下让她踩个稀巴烂。
崔道之看向秀秀,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
“……这是什么?”
他听见秀秀半分不带犹豫地开口:
“和离书。”
崔道之额头青筋暴起,浑身的血液开始四散奔涌, 背过身去,高大修长的身躯隐没在不断闪烁的烛光中,冷静了好一会儿,方才问:
“你什么时候写的?”
秀秀老实回答:“几天前。”
几天前……她答应与自己成婚也不过才十天的事。
崔道之眼底的暗涌隐隐开始剧烈波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化成滔天的火光倾泻而下。
他一点点转过身去,拿了那张和离书捻在指尖递给秀秀,嗓音里带着引诱:
“乖,撕了它。”
崔道之觉得自己在犯贱,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想装傻,心里想着,若是她此刻后悔,把这恼人的东西撕了,他便当什么都没看见,过后,他们两人仍旧如同这世上所有的新婚夫妻一般,好好过日子。
她所喜欢的,他会尽数捧到她手心里,她所惧怕的,他会一一铲除,包括曾经的自己。
只要她把这张没用的破纸撕了,只要她撕了……
秀秀摇头,肩后满头散落的乌发随之摇动,“大将军……”
她想把自己的理由讲给他听,却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这个动作仿若落入桐油之中的一点火星,将崔道之压抑许久的怒气瞬间点燃,顷刻之间便是燎原之势。
他忽地双手紧紧握住秀秀的肩膀,看着她,眼中像是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当着秀秀的面随手折断她递给他的那根笔,随即拿来一盏灯烛,将那张和离书染上火苗,让秀秀看着它在她眼前一点点燃尽。
“何必废这样的功夫?”他的话前所未有的阴冷,带着股寒气。
秀秀觉得他误会了什么,张了张口,却被崔道之拿手指抵在唇间,“嘘。”
随即,他一把将她抱起往外走去。
院中原本守着的丫鬟瞧见这一幕不免吓得愣住,不知发生何事,大喜的日子,二爷和夫人不在房里待着,大半夜忽然出来作甚?而且……
二爷脸色瞧着很是不好……
赵贵在外头远远瞧见这一幕,心道不好,视线赶紧从秀秀身上移开,赶忙一边往外跑一边喝道:
“管好你们的眼睛耳朵,赶紧回去!”
不过片刻之间,夹道上的丫鬟小厮尽数无影无踪,只有无尽的红灯笼、红绸子在夜里随风舞动。
秀秀的发丝吹在脸颊上,带来丝丝凉意,她被崔道之弄得有些发晕,拍着他的手道:
“崔道之,你放我下来,咱们好好说话……”
这么久了,她终于再次叫他的名字,而不是疏离地喊他‘大将军’,崔道之淡淡看她一眼,带着她出了院子,一边走一边道:
“我是想和你好好说话,可是秀秀,你好似并不这样想。”
他的脸在红彤彤的烛光下显得有些骇人,勾起秀秀一些不好的回忆。
见她露出那样一副抗拒自己的神情,崔道之脸沉得更厉害,静静看着秀秀道:
“陈秀秀,玩弄我,看着我跟个蠢货似的在你掌心里不断翻腾,丑态百出,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
冷风钻进嗓子里,秀秀轻咳着摇头:“……没有……咳咳……”
到如今她还想作弄他,崔道之手劲加重,指尖像是要陷进她的骨头里去:
“若你不想同我成亲,直接告诉我便是,我再想别的法子保你,可你应了我,既然应了,便好好做我国公府的夫人,然而你偏犯蠢,用这件事来报复我,好,我告诉你,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他抱着秀秀往外走,夹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挂在墙角的大红灯笼不断晃动,照亮前行的路。
“你要带我去哪儿?”秀秀见前头越来越暗,下意识呼吸加重。
崔道之不理会她,一直抱着她走到国公府大门口,站定,呼吸微沉:
“你不必写什么和离书来给我,你若当真不想活,我陪你一起。”
秀秀一愣,有些不明白崔道之什么意思。
崔道之垂眸看她,眸中神色叫人看不分明,声音像是散在空中,缥缈不定。
“你同我和离后,会即刻失去国公府的庇护,外头那些虎视眈眈想拿你做文章的人很快便会把你吞噬掉,你自己性命不保,我们崔氏一门说不定也要给你陪葬,与其如此……”
他声音放轻:“不如现下咱们便一同出去,在陛下面前承认你的身份,然后我们一起死。”
秀秀微微愣了下。
崔道之一向心思缜密,对一切得失全都算的清清楚楚,此刻却说出这样不理智的话来。
她张了张口,抬头看他的脸,然而夜色深沉,她什么都看不分明,只能看见无尽的黑,她想将话讲给他听,却因为身体对黑暗的下意识恐惧发不出声来。
崔道之等不来她的话,便笑道:
“连借口都懒得编,看来你当真这样厌恶我,为了报复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他抿唇,往前走了两步:
“来人,开门。”
躲在远处的赵贵听见这话心头一跳,连忙垂头跑过去跪下:
“二爷,万万不可,您再想想,求您再想想……”
知晓崔道之如今这种行为全因秀秀,于是便转头冲秀秀磕头:
“夫人,您快劝劝二爷,只要您一句话就成,您说呀……”
秀秀想张口,身体却因为见不着光亮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崔道之注意到秀秀的动静,不由将手臂收紧,沉声问:
“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