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寄蓉闭了闭眼,轻声道,“昨个儿听裴大人说了,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姚嘉慧做世子夫人。”
“怎么会?”连个丫鬟都知道,崇阳王世子娶的必定是京中贵女,两个家族联姻所获得的利益 岂能轻易估量,而今老夫人的意思有些耐人寻味。
仍旧是裹了纱布,轻描眉浅抹黛,一身百草霜色裉袄裙,还没出门就热的她满头是汗,秋白心疼她,“姑娘,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俞寄蓉垂了眼,眸中灰暗成尘,若不是为了寻当年那场意外的真相,她何苦挣扎?
但,人不能忘恩…
她出口的声音虽轻却坚定无比,“再等等,再等等吧…”
慈安堂今日不如昨个儿热闹,张凝芙起早让贴身丫鬟来报,城西段家有场满月宴,她带着两位姑娘去做客了,老夫人躺在床上恹恹欲睡,俞寄蓉不敢扰她,便坐了外边的隔间里剥榛子瓤。
这一剥就是一头午,快午时了才伺候老夫人起身用膳,一碗燕窝分了十口才见底,听她叹口气,兀自说,“诶,真是老了,喝那么口酒就头昏脑涨的,若是年轻时候,连喝上个三天三夜都不罢休…”
那东西有那么好喝?
俞寄蓉难以理解。
老夫人瞧她面无表情的,直视着她头顶,骤然问,“你觉得我老了吗?”
明知故问。
俞寄蓉抬起头,被刘海挡住的一双眸冷的出奇,黑黝黝的毫无亮光,唇瓣抿的发白,出口的声音也不如姚嘉慧那么娇柔好听,有些涩,有些哑,“祖母怎么会老,风华依旧。”
“哈哈…”老夫人伸直了腿依偎躺在软枕上眯着眼,兴致似乎被她提了起来,“你是没瞧见过我年轻的时候,嫩的能掐出把子水来,王爷日日流连,次次都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去…”
俞寄蓉皱眉,心里念叨果真是个上不去台面的妾,闺房中事也敢这么明目张胆…
“若是嘉慧能有我当年一半的本事,定然把裴尧治的服服帖帖…”有些困倦的就嘟囔一句,“我得好生教导她一番…”
俞寄蓉听见裴尧两个字,失神片刻,双手握紧拳头继续捶着。
及至老夫人睡着,她才披了斗篷回清漪院,宛白早早的就煨上汤,等着焦急的慌,远远瞧见人影子赶紧奔过去,嘴里噼里啪啦的说,“姑娘怎着才回来?屋里煨的汤,还是薛大娘特意弄的,那边厨上送来的东西都是凉的,饭且都是夹生的,这是看咱家姑娘脾性好,一准儿糊弄…”
秋白咳嗽一声,截住她的话,将斗篷解开,拍了拍上头零星的雪花片,“姑娘,去炭火盆旁烤会火吧…”
俞寄蓉嗯一声,看向宛白,问,“宛白,你吃过了吗?”
“姑娘没回,我急着呢,吃什么饭?”宛白利索的进花厅去把小炉子灭了,将汤倒进瓷碗里,捧着过来。
“瞧姑娘这几日总做噩梦,让薛大娘做的生百合川丹参的安神汤,今个儿晚上肯定是个好梦。”
宛白笑起来两个酒窝浅浅的,如同夏日的蜜糖,一路甜进心里头,俞寄蓉笑着接过汤匙,趁热一口接一口的喝上。
那厢秋白出屋进仓库把剩下的碳都提到门口,省的宛白找不到,刚打帘出来,见慈安堂的嬷嬷进来,肃着张脸道,“前院来客,老夫人让姑娘过去接待。”
怎生才回来又要过去?
秋白矮身行礼,应了声是。
那嬷嬷不多呆,转身上了小轿离开。
屋里宛白还在抱怨,现在崇阳王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看不起清漪院,处处比别人低一头,连月银都晚发好几个月,委实不把她们当干粮…
俞寄蓉却脾气好,“缺的少的都从我这儿出,不能亏了你们俩。”
宛白说这一通哪儿是这个意思,气的她直跺脚,“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而是…”
打了个磕绊也没说出来,那边秋白过来,见汤喝的差不多了,轻声回禀,“刚才慈安堂的嬷嬷来了,说是前院来客,让您过去…”
宛白一肚子的苦水没处倒,登时火上心头,“来客便来,哪儿门子家的规矩让个未出阁的姑娘去接客的,瞅着他们家就是丧尽良心,早晚有一天遭天打雷劈…”
秋白瞪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若还这样,以后绝不允许你出清漪院了…”
俞寄蓉自己系上斗篷,心里合计起这个时候来的是谁,该是除了他没有别人。
宛白那边还在较真,“我说错什么了?我家姑娘才是正经的贵女,偏得他们个个睁眼瞎子,待世子爷回来,我定寻去把这些年亏待咱姑娘的事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这次不及秋白说话,便见俞寄蓉伸手将手中的暖炉往八仙桌上一掼,语气冷如寒冬,“你敢…”
女子站在屏风后的阴影中,整个人像被黑暗掩埋住,外间的雪忽而落的大了,飘飘絮絮的成了团,天色也越来越暗,没有一丝亮光…
碳火忽而啪啦一响,宛白变了脸色,急忙噗通跪下,嘴里求饶,“姑娘息怒。”
秋白退后一步,双手交握着,手心有些汗湿。
紫檀木牙雕梅花凌寒的屏风后,俞寄蓉说出口的话掷地有声,“你敢去寻他,日后便别再回清漪院。”
第3章 . 矜持 表哥要怎样欺负我呢
大雪纷飞,秋白随在俞寄蓉身后,在脑中过了无数次的话才迎着风解释出口,“姑娘,宛白她并非恶意…”
她只是,只是…
斗篷的帽子不是特别紧,有些宽塌塌的拢着她的发丝,此刻被风一吹就寒意凛凛,可她的心比那更冷。
及至过月亮门,瞧见前方的一行人马,才定下心来,年关将近,本家确该来人了。
慈安堂里灯火通明,丫鬟忙碌穿梭,甫一进去就听见老夫人夸赞的声音,几乎句句不离合安二字。
裴堰,字合安,本家祖祠族长的嫡长子,现今已过秋闱,中举人,只等明年金榜题名。
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金山水纹屏风后,女子身形初显时便就听那边停下了话音儿,裴堰不自觉的往她的方向去瞥,不自觉的往前倾身,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
“祖母…”俞寄蓉的声音还是沙哑,却带着种难言的刺痒感,尤其是对正坐在太师椅上的男子来说。
“表哥…”
下一声的这句表哥更是不偏不倚扎入他心尖上,莫名的疼,莫名的痛…
他牵肠挂肚昼思夜想的人儿,终于得偿见面。
极尽克制再克制,才勉强说,“表妹请起。”
老夫人坐在上首皱了皱眉,咳嗽声道,“蓉儿快过来,坐祖母身边。”
裴堰在心里默默的也随着喊了声蓉儿,回味再三,目光再次追随过去。
俞寄蓉几步上前,虚坐在一侧,垂着眼睫,双手交叠在腹部。
“合安这次来多住几日,正巧要到长至节,你们小辈的都出去乐呵去。”老夫人指了指太师椅旁的檀木四方桌上,招呼着,“吃果,吃果啊…”
一个个红的晶莹剔透的山楂丸子,透着喜庆劲儿,老夫人爱吃这口,遂每年这时候都做,“快,合安尝尝?”
闻言,裴堰将目光下移,却又快速抬起瞥了眼她,她便那么安安静静的坐着,不说一句,不问一句,难不成,她都不想念自己吗?
这般胡思乱想起来,就心焦气乱,控制不住的想单独与她相处。
“老祖宗,孙儿从齐鲁运来的脐橙,正是水多蜜甜的时候,让嬷嬷切了上来给您享用才是。”裴堰回头喊自己的小厮,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脐橙切法与旁的橘子不同,男子声音温润,一席竹墨扎染的外袍越显他温文尔雅,头顶圆髻用一根素白玉簪束住,腰间佩玉饰,此刻坐姿端正,触及她的目光后立刻亮了光,眸色似深潭下的水,汹涌澎湃。
匆匆一瞥,便又移开,俞寄蓉自是想他,只是知晓欲擒故纵的道理,故意惹他心挂而已。
橘子经一路的折腾,装盘时还带着凉意,端进来时便漫进满屋子香甜的味道,令人口齿生津。
瞧着黄橙橙的汁水饱满,老夫人心急就着嬷嬷剥着的手咬下去,入口凉沁沁的水灵劲儿,真个好东西。
趁着上前递托盘的同时,裴堰靠近了她去,男人遮下的一片阴影中是难以掩藏的炙热目光,俞寄蓉有些受不住,微微将身体往后仰。
许是刚才进来时扫量的不清,这般近了,才彻底看清她,俞寄蓉仍是早起的那身百草霜色袄子,在旁人眼中许是臃肿难看至极,而在他眼中,却是将心上人衬托的越发玉骨冰肌。
俞寄蓉本以为他将橙子放下就该离开,结果男人不但没走,反而剥了块橙子递到她嘴边,从上而下的声音带着忐忑不安的情绪,“表妹尝尝?”
这,这?
眼瞧他的手快要碰到她唇,俞寄蓉赶紧往左侧转了身,快速抬头瞪他一眼,裴堰登时像被人点住穴道一般浑身酥.麻。
老夫人转身搂住她,笑颜逐开,“表哥给你,怎的不吃呢?”
趁裴堰还呆怔,俞寄蓉快速接手抢过,几小口吃着咽下去,没再瞧他。
裴堰脚步虚浮着坐回太师椅,手指间还带着橘子的汁水,指尖摩挲时的滑腻触感一时之间令他心猿意马,忽而低笑出声,他本不是如此急色之人,只因为是她。
日思夜想,不能自已…
又叙了会儿话,张凝芙带着两位姑娘进来,一阵寒暄后,问起家中老人皆好否,裴堰一一作答,文质彬彬。
裴雯坐在屏风另一面,与姚嘉慧小声嘀咕,“姐姐可发现,他总是瞧那上边呢?”
姚嘉慧伸出头去瞧,却是真真的,且那目光牢牢栓在那头冬瓜上,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莫不是个眼神不济的?”说罢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裴雯细眉微蹙,抓住些许头绪,“往常年来时我就觉得奇怪,本家裴氏贵是自视甚高,与咱们家也是一表数千里,何时如此亲近,似乎从那之后便这般了…”
“何时?”姚嘉慧收敛了笑,往后偎着闲问。
这时候裴雯却不说了,沉默稍许后,略微鄙夷道,“呵,即便勾住了正经的公子哥儿,也只能是个做妾的玩意儿罢了,值不当什么的。”
“就是,任凭个九品小官也不能娶她做正头娘子的…”
两人言语间已是将她的路定好,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
那厢开席,裴韦瀚才姗姗来迟,直拍着裴堰肩膀夸赞,近些年裴氏很少出三甲,可去年的丞相徐大人却当着他的面夸赞过裴堰的文章,说内有锦绣,必定高中。
席上裴韦瀚便有意指点,说了科举内幕,女儿家们在屏风后席,俞寄蓉依旧亲自伺候老夫人,手法娴熟。
三巡酒后,裴堰才得空慢慢的瞥向对面,隔着屏风,依稀见她站着,不知作甚。
朦朦胧胧的,见她躬身,这边裴韦瀚一把按住他手臂,令他回神,“合安,与我共饮这杯?”
将目光移开,与之周旋。
可算完了宴,又被裴大人拉着要去前院欣赏画作,临走之前恋恋不舍的去偷看她,女子却是出了院门,余个背影。
这一刻说什么也等不及,回身同他告罪,“裴世叔,侄儿内急,您先行离去,某随后就到。”
裴韦瀚喝的高兴,满口答应,“去吧,去吧…”
迎着冷风,裴堰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傍晚时候停的雪,小厮们已将甬路清扫干净,唯恐主子磕绊,俞寄蓉这时候出来汗流浃背的,被风一吹,登时冻了个透心凉。
缩着让秋白把斗篷系严,拢上帽子离开。
没走几步,听见后面传来急促追赶的脚步声,随即听见他的声音,“表妹…”
秋白最先回身行礼,“裴公子。”
裴堰冲她点点头,缓下步子走向俞寄蓉。
“表妹…”他委实积压了太多的话想说,但此刻终于见到她,却不那么焦急了,心境似乎一下子就风平浪静,只是又重复叫了一句,“表妹…”
这个男人一贯憨,俞寄蓉已是习惯,落下帽沿,徒余着一圈白色狐狸毛边挡住耳朵,冷风吹拂她面颊,透出层粉意,抬起眼,清凌凌的望着他,出口的声音微微放轻,像那雪一般,“表哥,表哥,表哥…”
慢悠悠同样回了他三句表哥,怪是俏皮可爱。
裴堰忍俊不禁,细细瞧着她的模样,越发心喜,问道,“我使人送了一筐□□白梨去你院子,可瞧见了?”
俞寄蓉没忍住,又笑了起来,素白的脸蛋明媚绝艳,一颦一笑皆风情,“表哥吃酒吃醉了?”
伸出手指点了下自己院落的方向,“我还没回去呢?怎能瞧见?”
裴堰一拍脑门,颇为懊恼,都怪她让自己乱了心神,偏生这样娇俏的美人是他的心上人,他,甘之如饴。
“你这丫头,敢取笑我?”
佯装怒意往前一步,故意压低声音吓唬她,“表妹就不怕夜深人静,表哥吃醉酒欺负了你去?”
俞寄蓉见别人时皆是低眉敛目,对着裴堰却是二样,始终仰着头俏着唇,眸光如水晃动着柔美的光泽,此刻她才不怕,反而更为胆大,倾身向他贴近,笑意浓浓,“表哥要怎样欺负我呢?”
秋白在身后不远处差点摔个趔趄,她家姑娘莫不是犯了魔怔?
想来裴堰也没料到她如此大胆,骤然迎着风咳嗽起来,“咳咳咳…”
俞寄蓉无声的叹息一声,转过身体去拍他后背,“表哥总是这么不禁逗…”
裴堰直起腰回身望向她,话语责备,“你不可再这样,姑娘家的矜持都到哪儿去了?”
寒风刺骨,吹的她耳边的白狐狸毛颤颤巍巍,裴堰心疼她,回头吩咐秋白,“扶你家姑娘回去,千万要小心。”
秋白看了眼俞寄蓉,见她点头才过去搀扶住,临走之时,裴堰舍不得,追上前去又嘱咐,“白梨性寒,莫要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