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不远处,裴堰揣手站着,神色专注的望向她。
这时候同窗寻过来,一把拍在他肩膀上,大声问道,“合安,作甚发愣了?”
裴堰转身就去捂他的嘴,恰逢这时候俞寄蓉起身,转身瞧一眼他俩,然后往了马车的方向走去。
同窗这才发现前边原还有人,定睛细瞧,登时讶异道,“合安,你相中的娘子莫不就是她?”
委实是那女子也太普通了些,一身灯草灰的袄裙,脸蛋苍白无光,与他家丫鬟无异。
一直看着她弯腰上马车,裴堰才沉下气,答,“是她,我这辈子就认准了她。”
回程很安静,秋白沏杯热茶递过去,却见姑娘神色恍惚,有些心疼道,“姑娘已经祈过福了?”
“嗯。”慢慢的点点头,眨了眨眼将里面的水雾驱掉,“他们若是还在…”
看到她及笄,应该会特别欣慰的…
趁夜里多裁剪些,才能赶在过年之前送出去,秋白她俩想帮忙让俞寄蓉给拒绝了,“你们都回去睡,用不着陪我。”
又是临了子时才睡下,闭上眼就是稀奇古怪的梦,浑浑噩噩的睡不踏实,及至快天亮,突然梦起以往的事来…
小小的衣橱里,漆黑一片,她哭着求外面的少年,可那人却踹了脚门吼她闭嘴,她哭了好久好久,还是没能出去…
醒来时,枕巾已经湿透了,抹把眼角,光脚下地去洗漱…
今个儿外头依旧不冷,行至慈安堂,遇见姚嘉慧,她嘴毒,“这是怎么着?眼睛哭的跟核桃似的…”
绕着她走了一圈,继续说道,“让我猜猜,是不是被男人欺负了?还没过门就失了身,我可要告诉祖母的…”
说罢便不理她,径自进门。
这深宅大院的,怎么会出那档子丢人现眼的事,不过是逞个口舌之快,嫉妒她先寻得良婿而已。
俞寄蓉惯是不会与她计较的,后一步进门,安安静静伺候老夫人用膳。
饭后,老夫人又讲起御夫之道,无非就是用身用心,姚嘉慧听着腻的慌,耍起幺蛾子,“祖母,我觉得您说的不对,您瞧她…”
纤纤玉指朝向俞寄蓉,笑容明艳道,“她那副身心模样是怎么能勾搭上本家表哥呢?莫不是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丑事?”
无缘无故的遭了殃,老夫人坐直身体,想起去年裴合安来提起婚事时说过的话,他说,思慕蓉表妹已久。
“你与合安是何时相识?”原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被姚嘉慧这么一提,老夫人也勾出好奇。
俞寄蓉垂着眸,嗓音淡淡道,“姨母祭日之时。”
老夫人的神情似怀念,又似畅快,说不出口的一种难以述说的神情,久久叹息句,“真是可惜了…”
“你的姨母?”姚嘉慧攀着老夫人胳膊问,“谁是她姨母啊?”
“哦,你不知道…”老夫人爱怜的抚摸她的长发,解释道,“就是裴尧的母亲,你日后的婆婆。”
“那祭日?”姚嘉慧是前年才被接进府里的,对那些陈年旧事不知情,老夫人也从不隐瞒,“七年前,裴尧的父母出京去接蓉儿,回程途中遭贼人劫杀,当场丧命…”
姚嘉慧适时惊讶出声,怪异问道,“那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是说遭贼人劫杀,当场丧命吗?她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是怎么躲过杀戮的呢?
下首站着的女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双手攥拳,指甲扎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老夫人的声音逐渐苍老缓顿,“那时裴尧才十岁,大儿媳本想接回来个女孩同他一起顽,结果却双双殒了命,委实是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啊…”
造化吗?
未必吧。
俞寄蓉盯着罗汉床上的老夫人,眼底恨意翻涌,当初老王妃去世之后,姨父便承袭世子之位,姨母家中显赫,只要立下军功就可称王,却没想到在山脚下遭人袭击,姨父是习武之人,还有数多身经百战的侍卫跟随,怎能轻易被杀?
这一切都太诡异,然而当时的她高烧昏厥,已想不起太多,这么多年在府中调查也没有眉目,时隔多年,物是人非,更是难寻踪迹…
“那表哥也太可怜了吧…”姚嘉慧爱慕世子裴尧,这会儿子悲伤的难过落泪。
“你这孩子,太可人疼了…”老夫人取了手帕给她拭泪,“所以啊,等过阵子你表哥回来,可要好生表现,祖母给你鼓气…”
“嗯。”斩钉截铁的点头答应,“我一定会好好爱护表哥的。”
羞红着一张脸,憧憬着往后的生活,嫁给世子裴尧是她的宿命,往日那个翩翩少年许是也会真心对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晚间临走之前,嬷嬷过来趾高气昂的通知她,“表姑娘明个儿不用来伺候了,老夫人特意许一天的假。”
女子身姿未垂,却说,“谢过祖母。”
第6章 . 及笄 蓉儿,我此生定不负你
上首老妇人苍白的声音递近入了她的耳,“祖母的乖孙子,你要怨,便怨这个小姑娘吧,为了接她才出的事…”
“这丫头瞧着就是个命硬克人的面相,亲者死,近者丧,怎么没一堆儿死了呢?”
“凭白留下我家乖孙儿受罪,哎哟,这帮该天杀的匪徒…”
恸哭声如热浪一般不断袭来,蓦地惊坐起来,后背一层冷汗,津津的难受。
外间还没彻底大亮,灰蒙蒙的暗沉,昏暗中见廊下的灯笼随风忽来荡去,透着微弱的光亮…
宛白额头上结了块痂,瞧着丑,说什么也要抠掉,还是秋白好说歹说才停下手,任由她取了温水一点点泡软的,“姐姐,你说世子爷真会娶姚姑娘吗?”
“莫要妄议主子。”秋白下手仍旧很轻,只是出口的话严厉十分。
宛白不怕她,兀自合计,“娶她莫不如娶咱家姑娘,论才情论姿色,都是咱家姑娘更胜一筹,再说了,那个裴公子唯唯诺诺的,瞧着不堪大事。”
让她莫要妄议,结果议了个遍,秋白狠瞪她一眼,“再胡说就缝上你的嘴。”
“我怎么胡说了?那裴公子跟个睁眼瞎似的,只顾风花雪月,压根没留意咱家姑娘的处境,这几日连膳食都不准时送来了…”
可不呢,银丝碳都没有多少,若是不拨,恐怕这个冬难熬啊…
秋白进闺房时,俞寄蓉已然醒了许久,站在楠木嵌螺細云腿的细牙桌上裁叠衣领呢,“姑娘怎起的这么早?”
女子穿着单薄,自上而下的秘色宽衣喇叭长裙,光脚站在羊绒毯上,闻言才觉得累,直起腰抻了抻,“啊,睡不着…”
“今个儿是姑娘的生辰,奴婢先行祝姑娘平安喜乐,万事胜意。”秋白离近,笑意融融的跪下叩礼。
手中捧着一件碧玉石色敞领系带薄内衫,边角用细棉线滚的,简单的玫瑰花样,做工精美,“姑娘,您试试看?”
揉了下眼,噤着鼻子轻轻嗯了声。
屏风后,秋白伺候着换下内衫,正是相应,秋白忍不住捋着衣带道,“还想着稍微宽松些,春来时也能穿,结果正正好好,姑娘这几日又长了不少...”
她也是不可思议,明明连饭都吃不上,可这身子却圆滚滚的,真是愁人。
秋白暗乐,“如今姑娘这身形可是最招人的,连今上选妃都是呢...”
俞寄蓉无奈的叹口气,“还是苗条好看,这样委实是胖了些。”
“姑娘说的可不对,咱不兴弱柳扶风,珠圆玉润的有福气。”
实在理解不了她的审美,俞寄蓉指指纱布,“姐姐跟那老婆子似的,见天儿的养猪呢...”
秋白手脚麻利,绕到她背后微微松了点劲儿,“姑娘,别勒的那么紧,怪难受的。”
照着菱镜瞧了瞧,“好吧。”
宛白去寻薛大娘了,取碗牛乳,又特意嘱咐晚间煮碗长寿面,这才哆嗦着回来,没进院门,打远瞧见人影,只能过去行礼,“裴公子…”
裴堰起早拾掇后过来的,眉目疏朗,丰采高雅,端的是芝兰玉树的模样,“还请禀报一声。”
宛白垂眸应下。
进屋后却转身栓上门,疾步进入,“姑娘,外头可是冷呢,冻的窗上净是霜花,您快喝热牛乳吧…”
她进来就是噼里啪啦的叠着说话,根本不给别人留空地,“这还是和薛大娘商量好的,否则牛乳都不打算给,真是过分,姑娘快些,一会儿该凉了…”
“我还在怀里揣了包热乎的翠玉豆糕,您今天过生日,奴婢没甚能拿的出手,便特意让薛大娘晚间做一道雪月羊肉,算奴婢孝敬姑娘的…”
冬季时,她叨叨最多的就是羊肉,知晓她们的用心,笑的甜丝丝的,“好啊,那可是薛大娘的拿手菜,瞧你厉害的。”
宛白也跟着没心没肺的笑,“姑娘今个儿不紧不慢,可是不用去慈安堂了?”
正喝着呢,牛乳入口醇香,回味甘甜,经她提,才想起来,歪头去看秋白,“姐姐,看看表哥来了吗?”
宛白伸手拦住,俏皮道,“裴公子早就在外面等着了,姑娘且磨蹭吧…”
“你不早说…”俞寄蓉快速把剩下的牛乳喝掉,好一顿兵荒马乱后,出了门。
为着图个喜庆劲儿,今个儿没穿阴沉颜色,雪青色环扣褂式齐边袄裙,入冬时新做的,还未过水,腰身那是内掐褶的,显着没那么桶形,倒是凸出些柔美的韵.味儿来…
甫一掀帘子,远处站着的男子便将目光随了过来,他是知道表妹美的,只是今日格外清眸流盼,雪肤花貌。
“表妹,你真美。”已是用不得别的词来形容,想他堂堂学院上等书生,竟直接这般来夸赞,有些羞愧。
临出门时,俞寄蓉让秋白换下耳坠子,原先搭的是兰花珍珠蕾形耳环,后换的表哥送她的嵌红宝石菱花纹金耳坠,随她走动时微微晃动,衬着面颊如雪,唇色朱红。
裴堰瞧的快痴了,曦暖的光洒下来,拂着她发梢,飘飘欲仙,颜姿俊俏,睇你那么一眼,就感觉整个身体都飘了起来…
“表哥,走吧…”对着这样时常呆愣的表哥她已是习惯。
“啊,好…”与她并行,心里庆幸想,还好,他先发现了她,也先俘获芳心…
车辙压着未化的雪发出阵阵声响,出城门后的管道上处理积雪不方便,便有些残余,被人马踏过后更是坚硬,裴堰心仪她,觉得她说出口的话都好听至极,听着她问,“表哥对于明年的科考可有把握?”
谦虚道,“不出意外的话,定出不得三甲。”
实际上他的夫子已然判断下,称他必得头名。
“无论表哥怎样,我都支持你的…”女子话说的非常巧妙,怕他万一失利会落差太大。
听了这话,裴堰更为熨帖,做下承诺,“表妹安心等待便可。”
出行许久,还是闹不清要去哪儿,秋白与着仆人在身后的马车上,一路上裴堰都强忍内心的悸动与她说着闲话,可是到了地方…
京外有座观音山,山顶有座道清观,此时山尖冰雪未融,被阳光一折,成了绚丽的颜色…
搀扶着女子的手下马车,见她露出惊讶的神情,裴堰低声解释道,“山坡的梅林都已盛开,我带你来看。”
遥望山顶方向,半晌,湿着眼眶仰头望着他,声儿霭霭沉沉,“谢谢表哥。”
道清观中几位真人都认得俞寄蓉,寒暄几句,让她进去,裴堰不便陪同,便在外殿抄手站着,眼神心疼的落在里殿蒲团上的人。
女子合十双手跪在蒲团上磕头,许久才泪流满面的抬起头望向上首的两盏长生灯,“姨父,姨母,蓉儿来看你们了…”
说罢,已是哽咽难停,抽泣着再次磕头,缓和情绪后,默默又说,“我在王府中一切都好,祖母待人和善,婶娘亦是,你们不必担忧,只是…”
“只是我不能时常来供奉香火,您别恼我,我…”
“我对不住…”
约摸一刻多钟,裴堰才见她泪眼婆娑着出来,心疼的直颤悠,感觉像身上被人砍了一刀般的刺痛,哑声道,“表妹莫哭,我心疼至极…”
俞寄蓉笑着擦了泪,“那表哥以后可不能欺负我…”
“当然,我疼你宠你都来不及,怎会欺负?”裴堰虚虚揽着她肩膀往外走,“瞧,山坡那一片粉色正盛,带你去瞧瞧…”
自山顶往下,半个山坡的□□相间,梅香悠远且清凌,缓步进入,心境逐渐开阔起来。
“表妹,记得第一次相遇,我们便是在这儿…”他似被回忆惘住,那是初遇她时,纤细的小姑娘满面泪痕,一袭素衣,像极了琼楼玉宇里的仙子,他太害怕她会随风而逝,再无踪影,“我便对你一见钟情…”
念念不忘…
“我…”话未说出口,泪却先落,那是她最绝望的时候,脑中霎时回到一片血海中,唯独小小的她裹着姨父的外袍被塞在马车榻底的箱瓮里,逃过一劫。
她本就刚失双亲,体弱多病时被姨父姨母接回上京疗养,却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往事令她愈加痛苦,长生灯前,她哭的晕了过去,等醒来时便稀里糊涂的走到了悬崖边,欲跳下去与他们相聚,之后,是他救了自己,救了本欲寻死的自己…
“表哥,你怎么非要惹哭我呢…”哀怨并不是解决事情的最佳办法,转过身用帕子擦了泪,眼眶依旧红肿不堪,风一吹过,冻的她瑟缩下,裴堰凑近给她拢紧斗篷,温声说,“蓉儿,我此生定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