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真的是不知道,眼前的姑娘,竟是长陵侯的未婚妻。
若是旧交,她劝沈柔忘了,是为她好。
但未婚妻,那便不一样了。
在京都豪门当中,定了婚约,那女方就已经算是半个男方家的人了。
若这沈柔与长陵侯是未婚夫妻,谁又能说,长陵侯是不是重情重义的人?是不是对她,有特殊的感情?
思及近几日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刘妈妈生生出了一层冷汗。
但凡长陵侯对沈柔有半点情分,得知这几日的事儿,大约都要扒下她一层皮来。
沈柔清清淡淡唤一声:“妈妈?”
刘妈妈如大梦初醒,问道:“你怎么不早说?”
沈柔垂下长睫,只道:“他不在京中,我不想说。”
不说,自然有不说的理由。
长公主殿下是天生的政客,冷酷无情,眼中只有利益没有情分,当日的婚约,便是看中了平南侯手中的雄兵,而非她这个人。
若是早早将婚约之事闹到对方跟前,叫她知道自己落魄如斯,却还惦记着卫景朝,只怕自己未必能活到今儿。
而前些日子,圣上对平南侯府下手之前,特意给卫景朝安排了外差,一去便是数月。
明摆着,是不想卫景朝沾手平南侯府的事情。
今日卫景朝回京,好不容易给她知道了。
她总得抓住这个机会,给自己谋一个生路。
刘妈妈犹豫不决。
沈柔观其神色,便知道,单是未婚妻的身份,并不能说服她。
毕竟,这些时日,侯府并没有人来看过她。
可见这情分何其稀薄。
她看着刘妈妈,面不改色继续编道:“他对我极好,很爱我,年前的及笄礼上,曾赠我一枚鸳鸯双鱼佩,告诉我说,他今生非我不娶。”
她眉眼不动,语气极轻,“妈妈应当知道,若能将他请来,将我送还给他,得了他欢心,所能得到的,不会比弘亲王府给的少。”
“当然,您也可以不这样做。可若真将我送去弘亲王府,待来日卫景朝来找您要人,您可承受得住侯爷的怒火?”
沈柔的话,并不全是假话。
去岁及笄礼上,卫景朝的确赠她一枚鸳鸯双鱼佩。
只不过,那玉佩是卫家传给儿媳的,所以才在长公主的授意下给了她。
与二人的私情,没有任何关系。
而那玉佩,早在沈家被抄家时,就被大理寺的人送还给长公主了。
但说话便是这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分不清楚,才能骗到人。
这本事,还是江姝刚教会她。
沈柔是勾栏里最好的学生,不管是什么样的手段,都学的快,用的快,学以致用,叫人分不出这是她的本性,还是伪装。
刘妈妈默然不语,按了按太阳穴。
她做的便是男人生意,这些年来将男人的心思摸得可谓是一清二楚。
对男人来说,心上人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心上人是天上月,旁人便是地上霜,天差地别,不外如是。
若沈柔说的是真话,她当真是长陵侯的心上人,那将她送还给对方,自然是卖了个天大的人情给齐国公。
可若不是呢?
那她给长陵侯送去一个大麻烦,侯爷岂会放过她?
可是,她又怕真将人送给弘亲王,来日长陵侯找她要人,她拿不出来。
叫侯爷得知她所作所为,不得扒了她的皮子?
君意楼在京中是一等一的青楼,自是有后台的。
可就算是她那后台,也万万不敢与长陵侯府相提并论。
转瞬之间,刘妈妈的心思千回百转。
刘妈妈抬眼看向沈柔:“我凭什么信你?”
沈柔垂眸,柔声道:“他离京之前告诉我,要去苏州一带剿匪,按照时日,约摸着便是这两日归来。凭他的本事,自然是凯旋了。如今他归来后应当是要入枢密院的,妈妈可以去查探一二。”
实际上,以往她对卫景朝的去向从来都不清楚。
这次会知道,全是因为他离京之前,两家已在商议婚期,准备待他归京,就开始准备婚礼。
若是……若是平南侯府没有出事,如今该是她在闺阁中做嫁衣的日子。
可惜事到如今,嫁衣,婚礼,夫婿,全都没了。
只留下这一条命,尚要苦苦挣扎。
刘妈妈见她对卫景朝的去向一清二楚,当即信了三分。
长陵侯的这趟公差是朝廷机密,去了何处,何时归京,没有任何人知道,刘妈妈的关系网遍布满京都,之前都不曾打探到。
直到今日卫景朝归京,她方窥见一二消息,得知他到底去了何处,干了什么事儿。
但沈柔却知道的一清二楚,除非是卫景朝所言,否则断不可能。
毕竟,她这样的千金小姐,若不是为了心上人,又哪里会关心朝堂动向呢?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沈柔,道:“今早,长陵侯自苏州归京,入宫面圣述职,后被封为枢密副使。”
沈柔仍是怔了片刻。
枢密副使是枢密院副职,掌一方军务,正二品的实权官职。
他才二十一岁,便坐到这个位置上,当真称得上是圣恩浩荡,年轻有为。这个岁数到这个官位,在朝野内外,都是独一份。
卫景朝今晨自苏州凯旋,步步高升,正值风光无限的时候。
他会为了她,冒一次险吗?
沈柔蓦地生出几分踌躇来。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管他来或是不来,她都不能漏了怯。
哪怕他不来,她也没有失去什么。
只不过是赌一把罢了。
她只是睁着清澈的双眸,“那不是很好吗?他越有权有势,就能给妈妈更多好处。”
刘妈妈见她面无异色,似乎对她和卫景朝之间的感情胸有成竹,心里便泛起嘀咕。
莫非,这沈柔当真是长陵侯的心上人不成?
她是个商人,重利轻义,有数不清的好处放在眼前时,便可为此丢了性命。
哪怕是赌一把,似乎也是值得的。
刘妈妈很快下定决心。
弘亲王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圣上的幼弟。长公主殿下却是与圣上一同扶持着长大,风雨同舟,还救过圣上性命的姐姐。
为了长公主的儿子得罪弘亲王,这生意能做。更不要提,弘亲王只是虚爵,长陵侯却高高在上,手握实权。
刘妈妈当即便道:“今夜,你到明月楼等着。”
沈柔骤然松了口气。
回神时,后背冷汗涔涔,已浸湿了衣衫。
卫景朝是她的底牌,她一直不提,便是等着他归京,才一举用他们以往的“情分”,说服刘妈妈。
今日她一直在恐慌,若刘妈妈不信她的话,那该怎么办?
好在事情还没有那么差,她信了她。
只要卫景朝肯来见她,她大约就能得救。
若他不肯再见她一次……
沈柔垂眸,那亦是她的命,是她到了赴死的时候。
晚间,乌云渐渐遮住夕阳,天上没有月亮,亦不见一丝星光,靡艳的红烛灯笼罩着整个君意楼,将天空都照得仿佛殷红如血。
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
沈柔等在明月楼中,望着窗台上的一株水仙花,花枝干净澄澈,迎风摇曳,柔弱娇美,干净不惹尘埃。
忽地一阵乱风吹过,花枝颤颤巍巍,无力抵抗,随着瓷瓶滚落进地上,沾惹了泥污。
脏污的花枝在风雨中,格外可怜。
沈柔冷眼瞧着,许久后,移开了双眼。
沈柔,你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有功夫怜花惜草。
何况,你自己的处境,又比这朵花好在哪儿?
经了风雨滋润,花草还能成活。
而你若历经风雨,便只能去死了。
从黄昏到子夜,整整三个时辰,沈柔一直没有合眼。
她心底,其实格外的恐慌。
她不知道卫景朝会不会过来,不知道他会不会为了昔日的婚约,来看一眼自己落魄的未婚妻子。
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和长公主一样,嫌她是个累赘,直接命人杀了她。
她甚至于,紧张到连一口水都不敢喝。
只是双目睁圆,死死盯着房门。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沈柔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天色晚,雨将至。
沈柔慢慢垂下眼眸。
都这个时辰了,想必,他不会来了吧。
子时的钟声敲响,沈柔的心,彻底冷了。
她起身,面无表情,僵着身子准备离开。
楼下的门蓦地被推开。
随着风吹的力度,“哗啦”一声巨响,屋内层层叠叠的帐幔霎时被--------------栀子整理风吹的杂乱。
沈柔蓦然抬头。她抬眼望去,隔着帘子看向来人。
玉冠博带,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如琼枝玉树,清贵不似凡人。
——是卫景朝。
第6章
刹那之间,万籁俱寂。
沈柔的心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声一声,犹如有人在心脏中打鼓,让她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清楚。
此时此刻此夜,她唯有一个想法。
他竟然,真的来了。
他真的为了她,冒险来了这烟花之地。
他明明知道,平南侯府是谋逆的大罪,一旦沾上,便可能被牵连,但他还是来了。
卫景朝,你是来救我的吗?你还惦念着我吗?
沈柔在心里问,却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
只是眼圈慢慢变红了,眼眶里一阵湿润,几欲落下泪来。
像是,连日来的委屈,终于有人可以诉说。
望着卫景朝高大挺拔的身影,沈柔仿佛找到了依靠。心底的压力轻了轻,像是在万千重担下,终于喘了口气,有了希望。
她抿了抿鬓边的发丝,准备撩开帘子去见他。
可是,卫景朝却开了口,语气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你们说的绝色美人,到底在何处?还要卖关子到几时?”
刘妈妈掩唇轻笑,“美人就在这楼中,今夜春宵值万金,妾身便不打扰大人了,还望大人慢慢享用。”
沈柔撩帘子的手僵在原地,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灭她心底所有的火苗,所有的希冀。
绝、色、美、人。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他何尝是为她而来?不过是为了“绝色美人”。
他可能,早已将她忘了。
或者是以为她早就同平南侯府其他女眷一同,走上了流放的道路。
他从未想过救她。
甚至,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个未婚妻。
沈柔慢慢地闭上眼,嘲讽地扯了扯唇角。
原来,她心中正人君子般不近女色的未婚夫,是和周三郎一样的沽名钓誉之徒。孤高傲慢的皮子下,藏着的实则不过是风月里的常客,女人裙下的囚徒。
原来,一切竟如此的不堪。
原来,她方才的感动,竟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多可笑啊,竟将来此寻花问柳的男人,当成了救命稻草。
当成了,救她的恩人。
她僵在原地,隔着层层叠叠的帐幔,只能看清楚烛火中,他挺拔卓然的身影坐在小几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不紧不慢,清华矜贵,端的是一流世家公子的风范。
比之她昔日认识的卫景朝,多了几分冷淡的漫不经心。
看着这样的他,沈柔倏然自嘲一笑。
卫景朝这样权势赫赫的男人,又生得俊秀高华,身边自是不缺美人。
她这样的罪臣之女,其实哪儿值得他多看一眼。
何况她这样呆板无趣,又哪儿比得上君意楼活色生香的绝色美人。
是她自作多情,怨不得别人。
失望到了骨子里,足以叫人遍体生寒。
沈柔猛得打了个寒颤。
外头,大雨轰然落下。
卫景朝不紧不慢地饮一盏酒。
沈柔慢慢侧目,望向一旁的多宝阁,看着一个红色的瓷瓶,脑海中想起江姝说过的话。
“这一瓶是名药,催欲蚀骨,沾上了就会变得理智全无。”
在生死之际,情义、爱恨、自尊,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最初的目标,也不过是想活着,有没有情分,又有什么要紧的。她总有法子,叫卫景朝对她食髓知味。
她已不是昔日的平南侯千金。
也不该再端着昔日的骄傲矜贵。
青楼女子,就该使出青楼女子的手段。
她的眼前,只剩下那一个瓷瓶。
其他的东西,都变得虚无了。
沈柔移步到柜台前。
拿出那瓷瓶,倒进手边的酒壶中。
她失神地盯着酒瓶片刻,一时之间,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心底的想法。
半晌后,她终于咬了咬唇,拎着酒瓶走出帘子。
卫景朝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一眼,有片刻失神,像是诧异,又像是了然,“沈柔?”
沈柔站在不远处打量着他,他的眉眼仍是英俊如画,一身清贵,如同冬雪下的青松,傲骨落色。
她轻声喊:“郎君。”
卫景朝诧异抬眉,似乎是不懂,她为何会喊出这样的称呼。
大齐女子,向来只喊自己的夫婿,为郎君。
他们还未曾成婚,这样喊,着实不大合适。
可是,他们还能成婚吗?
沈柔有些难过地想。
卫景朝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她。
沈柔倏然叹息,像是下定了决心。
她妩媚一笑,走到他身侧,贴着他的身子慢慢滑下去,俯倒在他身侧。
卫景朝定定看着她,没有说话。
沈柔如玉十指拿起他的酒杯,为他斟酒,轻声道:“许久未见,郎君别来无恙。”
说罢,她垂眸一笑,语气幽凉,自问自答:“是我魔障了,听闻郎君今日升迁,怎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