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含笑道:“大将军先喝酒,我且去方便一下。”
卫景朝颔首。
贺新城放下自己的酒盏,往外走。
卫景朝看向身后的侍卫,示意他跟上去。侍卫微微颔首,不知不觉离了宴会厅。
侍卫随着贺新城,到了花园中。
不远处,沈柔刚巧被人带过来,正往这边走。
两人正好遇见。
不知是偶遇,还是居心叵测。
第56章
隔着极远的距离,沈柔便已看见他。
她脚步微顿,淡声道:“换条路走。”
前面带路的侍女并未有所举动,站在原地低头,坚定道:“姑娘,这是必经之路。”
沈柔嗤笑,干脆揣着手站在原地。
贺新城特意浇湿她的衣裳,故意算计着要见她,躲肯定是躲不掉的。
不如看看他想要做什么。
她看着越走越近的贺新城,语气冷淡:“贺骠骑这是什么意思?”
贺新城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垂首盯着她,慢慢道:“柔妹妹,多年未见,你越发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沈柔没有与他寒暄的心情,道:“我出落的如何,与贺骠骑无关。若贺骠骑拦着我是想要叙旧,那大可不必。”
“自然不是为叙旧。”贺新城轻笑一声,“我与表妹虽是血缘至亲,但我来凉州城时,表妹不过十岁,哪儿来的旧可叙。”
他眼神微凉,毫不顾忌沈柔身侧的踏歌,“而且,表妹如今有大将军做靠山,恐怕也看不上我这个表哥。”
沈柔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那笑声,若叫有心人听了,很难不误会为嘲讽。
贺新城却不以为意,压低了声音,蛊惑道:“表妹觉得,你出来这一会儿,月娘能不能把大将军拿下?月娘虽不及表妹倾城之姿,到底也算是人间尤物,不知大将军能不能把持得住。”
沈柔冷冷抬眼看向他,语气颇为不耐:“贺骠骑这西一榔头,东一棒子的,到底想说什么?”
贺新城掸了掸衣袖,“想告诉表妹,无论大将军如今对你多好,都不过是无根的浮萍,与月娘这样的舞女并无多少差别。”
“等大将军有了新欢,到时候,你的身份还不如那些个舞女。”他盯着沈柔,突然勾唇一笑,眼神阴冷,“沈柔,你猜猜看,他会像我的父亲一样,为了你抛家舍业吗?”
沈柔心平气和地答复:“他当然不会。”
贺新城反问:“那你还对他死心塌地?”
沈柔望着他,倏然道:“可我就爱他这铁石心肠?他若是真心喜欢我,我反而不喜欢他。”
贺新城一噎,一时间陷入迷茫。
沈柔这答复,的确是出乎意料。他原以为,沈柔和卫景朝在一起,要么是求一个安身立命,要么是求一个情爱。
结果,她说,“我就爱他铁石心肠。”
沈柔借机,拉着踏歌走了。
她还记得来时的路,并不用旁人带路,很快就走回宴会厅内。
厅内,卫景朝仍坐在原处,撑着下巴看舞蹈,领舞的那位“月娘”,媚眼抛了一个又一个,却没得到丝毫回应。
月娘心里也颇为不解。
若说这位大将军对她无意,这看的也挺认真。若说有意,却没什么表示,让她不敢放肆。
沈柔走回来,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心里不太高兴,轻轻咳嗽一声,“好看吗?”
卫景朝骤然回神,转身看看她,拉着人坐下后,不答反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沈柔摇头:“回去再说。”
卫景朝“嗯”了一声。
她托腮,看着底下精彩绝伦的舞蹈,慢慢问:“侯爷刚才看的那么认真,觉得哪位姑娘最美?”
卫景朝不由笑道,亲手给她倒了杯水:“当然还是君意楼的欢儿姑娘最美,旁人哪里及得上半分。”
沈柔在桌子下用力踢他。
卫景朝伸手按住她的腿,无奈道:“好了好了,再踢就残了。”
沈柔信他的鬼话。
昨天晚上还说,她这点子力气,踢他身上跟挠痒痒差不多,今儿就要残了。
男人嘴里,没半句实话。
不一会儿,贺新城亦从外头回来,面色毫无异常。
恰逢这场胡旋舞结束,他招手让月娘到自己身边来,领着月娘到卫景朝跟前。
卫景朝微微抬眼。
贺新城温润一笑,先倒一杯水,恭恭敬敬奉给他。
又道:“大将军,月娘是我府中舞姬,向来清高自诩,只盼着能寻一个英雄儿郎托付终身。”
“方才她与我说,今日见了大将军,眼中便再见不得旁人,不知大将军是否愿意成全她一片痴心?”
卫景朝瞥了月娘一眼。
月娘眉眼温柔娇媚,面上飞了红霞,娇羞不已。
“若能随侍大将军左右,便是为奴为婢,妾身不胜欣喜。”她眼眸中的爱慕,黏稠得几乎要拉成了丝。
卫景朝没说话。
沈柔托腮,也不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拿筷子敲了敲碗沿。
贺新城继续道:“大将军,月娘从未托付于人,只盼您不要辜负她一片痴心。”
这话的意思,是说月娘还是个处子,干干净净的,让卫景朝不要有心里障碍。
卫景朝却漫不经心问了句:“你叫月娘?明月的月?”
月娘妩媚的眉眼含着羞涩,点头应道:“月娘出生于西山,出生时恰逢汉关大捷,有诗云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所以,父母便为我取名叫月娘。”
卫景朝摇了摇头:“改了吧。”
一般来说,赠妾的行为,若对方给妾室改名,便是准备收下的意思。
月娘欣喜不已,柔媚道:“请大将军赐名。”
卫景朝道:“你是贺府的人,自然有贺骠骑为你取名。”
月娘和贺新城的脸,一同僵硬下来。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人,既不愿意收人家的妾,还要管人家叫什么名字?
贺新城道:“大将军,您这样岂不是伤透了月娘的心?月娘头一次动心,您……”
当着无数人的面,他格外强势,一字一顿,咬字清晰,“您是看不上月娘,还是不愿给下官面子?”
“若是嫌月娘伺候的不好,那这样无用的舞姬,不如拉出去杀了。”
这厅内,有凉州城所有高官。
此时此刻,这些人皆目光灼灼盯着卫景朝,准备看他怎么做。
若是他拒绝,那便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女子送死,铁石心肠,不堪为父母官。
若是他接受,那就是被自己的下属拿捏住,以后再无威慑力。
果然,宴无好宴。
贺新城今儿是明摆着,要摆卫景朝一道,让他跌落颜面和威严,以后再不能理直气壮地号令凉州官员。
难怪今儿人来的这样齐整,一个都不少。
卫景朝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侧目看向沈柔,将手中喝了一半的茶喂给她,柔声问:“你说,我收还是不收?”
他眉眼含笑,毫无紧张之意。
沈柔口齿伶俐,脆生生道:“大将军若喜欢,那就收下。不喜欢就不收,旁人的所作所为,跟大将军有什么关系?”
“难道人家说,大将军不自杀,就杀了这几位舞女,大将军为了救人,就要自杀吗?”
贺新城眼底生出一股冷意。
卫景朝却捏捏沈柔的脸,轻笑道:“柔儿深得我心。”
他抬起头,却没那么温柔,脸色骤然一沉,不怒而威,多年蕴养的贵气自然而生,“贺骠骑,你到底是想我收一个妾,还是想让我听你的话?”
贺新城脸色一白。
卫景朝将杯盏放在桌子上,生出一股压迫感,“何时我做事,竟要你来教了?你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母亲?”
“便是圣上也不曾强迫我娶妻纳妾,怎么贺骠骑是自觉,比圣上更有权势,更有地位吗?”
贺新城被他的话惊骇的连忙跪地,恭恭敬敬道:“下官绝无此意。”
“我离京之前,圣上想要给我赐婚,家母要为我赐妾,都被我拒绝了?你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比他们的面子还大?”
贺新城咬牙,只道:“下官不敢。”
贺新城攥紧拳头,没想到卫景朝没有按常理出牌,而是直接掀开老底,将他的目的说了出来。
有的事情,可以做,不可以说。
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
卫景朝冷笑一声,从座位上起身,牵着沈柔绕过桌案,走到贺新城跟前。
官靴碾上他的手指,问:“疼吗?”
贺新城疼的脸上冷汗直流,仍只能咬牙道:“不、不疼。”
卫景朝嗤笑。
官场上虚与委蛇,你来我往打太极,那是权势地位相当时,才会做的事情。
两个人差距过大时,倒不必如此费心。
就如同现在,他说贺新城不配教他,贺新城压根不敢反驳,只能乖乖跪地认错,说他并无此意。
他踩着贺新城的手指,贺新城也只能说,不疼。
卫景朝神态冷淡,环顾四周战战兢兢的人,猝然笑了声,松开脚,轻飘飘道:“贺骠骑起来吧。”
贺新城连跪都不敢跪,连忙站起身。
卫景朝瞥他一眼,又看看四周。
慢条斯理道:“本官不是昔日的平南侯,不像他们父子那么好性。若是有人想在我头上动土,先掂量掂量,能否有本事得罪我长陵侯府。”
“再掂量掂量,圣上唯一的外甥,这名头值几个钱。”
众人皆战战兢兢道:“下官不敢。”
贺新城随着众人喊,却颤抖着攥紧了拳头。
这个卫景朝,当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难怪他答应的那样干脆,没有丝毫犹豫,原来是早就准备好,借着他这场宴会,给自己立威。
他是知道,自己在凉州城没有根基,没有威严,没有人服从他。
所以,特意选了今天这个时机,踩着他贺新城的脑袋,让他们知道他的本事。
贺新城恨的心尖泣血。
卫景朝漫不经心地笑一声,又道:“还有,我以为今儿这场接风宴,该两位副将给我办,没想到会让贺骠骑抢了先。”
“既然二位不想担这个责任,本官不为难你们,暂且让我身边的陆黎代理副将职位。至于你们的去处,明儿再议。”
第57章
贺新城是骠骑将军,地位低于两位副将。
照理说,长官至此,要么该由副将接风洗尘,要么就由凉州城的父母官周太守做此事。
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贺新城。
他没有权力撤掉周太守,只能拿两位副将开刀。
卫景朝淡淡道:“你们放心,我的安排总能让你们满意,绝不会让二位如现在一样忙碌。”
二位副将脸色巨变,纷纷道:“大将军……”
卫景朝没给他们机会,牵着沈柔的手,温声道:“走吧。”
沈柔乖乖跟着,走到贺新城跟前,她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一笑:“贺骠骑,你瞧,他这铁石心肠,是不是很惹人喜欢?”
不过短短一瞬,她又重新抬起脚,跟着卫景朝往外走。
贺新城脸色格外难看,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狠狠攥紧拳头。
两位副将凑到他跟前,皱眉怒道:“贺骠骑,是你说不会有事的,如今我们要被撤职,你说怎么办?”
贺新城咬了咬牙,勉强安抚他们:“两位放心,这军中哪儿能缺了你们。他若执意撤掉二位,咱们也给他一个好看。”
“到时候除了岔子,他自己别后悔才好。”
可说起这话,他自己心里也颇为没底气。
卫景朝和他以前认识的人,都不一样。
不说平南侯父子,哪怕是不久前刚被挤兑走的那位大将军,同样是京都高门出身,身份显赫,地位尊崇,也不如这个人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
难道,这就是皇室血脉吗?
贺新城眼神阴暗。
两位副将恨恨地拍了拍大腿,悔之晚矣。
毕竟,陆黎大家都认识,他在大将军身边出现的频率,实在是高的很。
几乎称得上是大将军的头号心腹。
若是叫他夺了这副将的职位,恐怕再也没人能从他手里抢过来。
可恨没早早看清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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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沈柔将今日在花园碰见贺新城的事讲了,又复述一遍自己和他的对话。
她托腮,皱起眉头:“你说,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总不能真心实意认为,后院失火能阻拦你吧?”
卫景朝思索片刻,沉吟道:“你们家跟他真的没仇吗?”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贺新城要对付的人,是沈柔。
不管是去找沈夫人,还是今夜给他赠舞姬的举动,最后造成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沈柔被他猜忌,被他厌弃。
反而对卫景朝并没有多大损害。
沈柔皱皱眉:“要说旧怨,多少有一些。昔年二舅舅要娶青楼女子为妻,贺家不同意,我阿娘作为长姐去找了那女人,要求她主动离开。”
“可他如今贵为骠骑将军,全是我父兄的缘故,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比前程还要紧。”
卫景朝眼神有些冷:“又是你父母造的孽。”
沈柔颇为无奈:“贺家门第高贵,向来眼高于顶,不愿青楼女子进门实属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