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柔骤然提高声音,大声道:“阿娘,你冷静一点。他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我,也没有折辱我,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心甘情愿,怨不得他。”
沈夫人呆呆望着她。
沈柔苦笑一声,似乎有些难过,“阿娘,沈家落到这种地步,你我还有什么资格,讲折辱二字。”
她眼睛里盛满苦涩的悲伤,“而且,你我活着,不能单单只是活着。”
沈夫人没说话,眼睛微微一动。
沈柔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只是道:“父亲和哥哥冤死,若是我们不管不顾,只想自己活下去,就只能任由他们含冤九泉之下。”
沈夫人的手,蓦然战栗起来。
沈柔格外的冷静,言语清晰地对她分析:“我们想要替哥哥和爹爹申冤,只能依靠卫景朝。所以,不管贺新城对你说了什么,到底有多少话说进你心坎里,你都不能信。阿娘,若你再得罪卫景朝……”
后续的话,她没有说完。
沈夫人却一清二楚。
卫景朝本就不是善类,更不是个好欺负的。若是得罪了他,他肯定不会不计前嫌,继续帮助自己。
至于贺新城……
一百个贺新城的能量,也比不上一个卫景朝。
沈夫人颤抖着,忍住眼睛里的泪,“柔儿,我明白。”
她心里很难受,空空的像是剜了一刀。
以前,她总觉得柔儿最柔弱不过,风一吹就要折断。
可现在,却是她用柔弱的双肩,将所有的责任和痛苦都背负起来。
活下去。
给父兄申冤。
那样难的事情,无数的男男女女,都溃逃在申冤的路上。
漫长的旅途,足以消磨任何人的心志。
可是她的柔儿,却这样坚定,又那样云淡风轻地告诉她,“阿娘,我们不能仅仅是活着。”
她眼睛里的坚毅,让她又欣慰,又自责,又愧疚。
愧疚于,作为她的母亲,本该为她遮风挡雨,结果还要靠她支撑。
她还没有柔儿清醒。
她真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她看着沈柔,心酸的厉害,“柔儿,你想做什么?阿娘该做什么?”
沈柔道:“阿娘,我来这凉州城,是因为,爹爹没有造反的证据,就在这凉州城中。”
沈夫人蓦然抬头。
沈柔冷冷道:“他们污蔑爹爹谋逆,不外乎是那位殿前指挥使,拿出了一封据说是爹爹写的信。”
“只要能够证明,这信不是爹爹写的,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第55章
太阳高悬在天空中,亮亮的,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就像她眼眸中的情绪。
沈夫人不知道为何,骤然呼吸一窒。
沈柔定定告诉她,“阿娘,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再与他闹矛盾。”
沈夫人颤颤点头。
沈柔垂了眸,没再说话。
目光落在脚下的地砖上,有一丝怅然。
她不是个好女儿,她骗了自己的母亲。
君王亲自派人伪造的证据,怎么可能仅仅靠着单薄的证据就能推翻?纵然可以,凉州城这样大,又要去何处寻?
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可她因为不想看到母亲与卫景朝继续剑拔弩张,说了谎言。
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母亲发现自己骗了她,会不会失望?
她的心,有一丝惘然。
更掺杂着一丝,对自己的厌弃。
世间的情爱,总能叫人昏了头。
明知没有未来,却甘愿为此飞蛾扑火。
————————————
沈柔这边刚劝说沈夫人放下对卫景朝的怨憎,让她保证不与贺新城同流合污。
不曾想, 第二天一早,门房递来一场帖子。今晚,贺骠骑府上设宴,诚邀大将军和沈姑娘赴宴。
沈柔暼了那帖子一眼,“我不想去。”
直觉告诉她,这是一场鸿门宴,绝没有好事发生。
卫景朝将帖子搁在桌子上,沉吟片刻,“去回话,我跟沈姑娘定会准时到达。”
沈柔蹙眉,不悦地看向他,“你想去,就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卫景朝漫不经心道:“真不去?若是他给我送姑娘怎么办?”
沈柔咬了咬唇,不咸不淡道:“侯爷想要姑娘,我哪儿拦得住?纵养一百个姑娘在这院子里,那也是侯爷自己的事儿!”
这一口一个“侯爷”,酸味都快冲上天了。
卫景朝不由道:“小醋坛子!日后我若娶妻生子,岂不是要把自己酸死。”
话音一落,沈柔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卫景朝咬了咬舌尖,信纸心知自己说错了话,狼狈地偏过头,“不说这个了,你真不去?”
沈柔低低“嗯”了一声,低落的情绪,瞎子都能看出来。
卫景朝默了默,亦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知说错了话,想要安慰她。
可这话,偏偏又没法子反驳,没法子安慰。
早晚有一天,他要娶妻,要生子。虽然……纵使他的妻子管不着沈柔,可他总不能不娶妻。
他不可能去欺骗沈柔说,为了你,我愿意不娶妻。
那不可能。
他身上肩负着的责任,禁锢着他,不可能这般任性。
他对沈柔的喜欢,毋庸置疑。
可是,情爱总归是小节,与大义无法相提并论。
他张了张嘴,说:“不想去就不去……”
沈柔忽然改了主意,“我去,我跟你一起去。”
卫景朝诧异地看着她。
沈柔垂眸,神色莫名,“宴无好宴,但鸿门宴有鸿门宴的吃法,逃避不是办法。”
贺新城的帖子上,特意注明了她的名字。
若她不去,倒像是怕了他。
凉州城局势未明,无论如何,她也不该先露怯。
卫景朝没再说话。
沈柔也没再说话。
两个人默契的,避开娶妻的话题。
好像,都在逃避这个问题。
可是谁都知道,终有一天,是避不开的。
总有那么一天,他会成为别人的夫君,别人的父亲。
他会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有共同的家,共同的孩子,共同的一切
而她沈柔,只不过是一个卑劣无耻的,不知羞耻的,破坏别人家庭的外室。
沈柔搓着自己的指甲,一颗心凉的像是四处漏风的房屋。
夜间,沈柔便与卫景朝一同乘车,前往骠骑将军府赴宴。
骠骑将军府距都护府不过三条街的距离,不算远,马车行了一刻钟,就看见了大门。
贺新城十分懂事,在大门口等着。
瞧见他们的马车,恭恭敬敬上前来迎接。
卫景朝与沈柔下了车,道:“贺骠骑久等了。”
贺新城拱手道:“大将军能来,寒舍蓬荜生辉,何来久等之说。”
他做出邀请的手势,请卫景朝先进去。
卫景朝也不客气,拉着沈柔的手往里走,边走边笑:“久闻凉州城的美酒大名,今日贺骠骑可不能吝啬。”
贺新城含笑,温润如玉:“大将军只管喝,下官虽无能,几坛子酒还管的起。”
两人对视,纷纷笑了。
可这笑声中,有几分真心,唯有他们自己知道。
到了宴会厅,卫景朝坐了主位,沈柔陪在他身侧,环顾四周,只见凉州城泰半官员皆在此处。
就连那位魏延魏别驾,都老老实实坐在周太守之下。
沈柔的心,蓦地一沉,扯了扯卫景朝的衣袖。
卫景朝侧目瞥她一眼,冲她摇头,示意她不用紧张。
沈柔抿唇。
贺新城已举起酒杯,含笑道:“大将军初来乍到,下官先敬大将军一杯,为将军接风洗尘。”
卫景朝从善如流地饮下。
眼看着周太守准备起身敬酒,明摆着是车轮战,准备灌他酒的架势。
卫景朝却先笑道:“接风洗尘倒不必,今日我敬在座诸位一杯,诸位镇守边疆有功,是大齐的英雄儿郎,我先干为敬。”
他饮尽杯中酒,底下众人只能跟随。
卫景朝紧接着又道:“我来凉州之前,圣上特意嘱咐说,凉州是关隘要塞,凉州的官员都不容易,你去了后,要多帮帮他们。”
卫景朝叹口气,“本官虽无能,定会竭尽全力,帮诸位解难题。”
他举起酒杯,道:“来,感念圣上恩德,再喝一杯。”
几句话出来,人人都先灌了几杯酒。
然而,卫景朝还不消停,一句又一句,从圣上起,到枢密院谢大人,又到昔日的平南侯,一路数过来,足足安排了二十几杯。
这二十几杯酒下肚,他抚着额头,苦笑道:“本官不胜酒力,今儿不能再喝了。”
底下预备敬酒的人,纷纷憋的脸色通红。
什么不胜酒力?
你灌了大家二十几杯,不等人家给你敬酒,先说这话,还要不要脸?
卫景朝却转了话锋,看向贺新城,“贺骠骑,今夜除了喝酒,就没别的了吗?”
贺新城闻言,忙道:“自然不会这样无趣。”
他脸上泛起暧昧的笑意,“今夜,定让大将军满意。”
说罢,他拍了拍手,从一旁的屏风后,跑出一队身着胡服的少女,个个肤白貌美,娇艳欲滴。
凉州城紧邻异邦,宴会上的舞蹈,亦是西域盛行的胡旋舞。舞女们双袖高举,回雪飘飘,旋转踢踏,百媚千娇。
尤其是领舞的舞女,细腰不盈一握,胸前却鼓鼓囊囊,腰肢软的随时能化成一滩水,引得在座的男人纷纷目不斜视。
沈柔亦目不转睛地看着。
卫景朝侧目瞥她一眼,桌案掩盖下的手,探上她的腰,拧了一把,神态不动,仍是望着前方,却淡淡询问:“好看吗?”
沈柔道:“好看。”
“领舞的这位姑娘,比京城平阳楼中的盈儿姑娘腰肢还要软些,比江姝的腿还长,真真是人间尤物。”
卫景朝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她自个儿难道没察觉过,若论起腰肢柔软,恐怕这姑娘比不上她,论起腿长,这姑娘也不及她,就算是胸前,她也不比人家差。
然而,这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
拿她跟个舞女比,多少有些折辱。
沈柔察觉到他的目光,轻哼一声,道:“你怎么不看?刚才不是看的很认真吗?”
“我看人家姑娘,对你颇有意思,一次一次朝你抛媚眼,你若不看,人家不是白抛了?”
卫景朝倏然笑了。
他生的俊美无俦,这样一笑,便如烛火明灯,照耀明堂。
舞女们亦不由心驰神荡,领舞那位姑娘陡然拽下肩上挂着的丝带,旋转着转到卫景朝跟前,将丝带抛到他肩上,朝他宛然一笑。
卫景朝神态一僵。
用一旁的筷子,夹起那根丝带,放到一旁,碰都没碰,反而转头看向沈柔,低声与她说了句什么。
看在旁人的角度,便是大将军忌惮着身边的姑娘,不敢接受舞女示好。
贺新城的脸色,微微一凉,很快恢复如初。
他没拿酒,叫人拿了两盏果茶,亲自端着到了主座前,先奉给卫景朝一杯,笑道:“大将军,这是凉州特有的沙棘茶,对解酒有效,您尝尝。”
说罢,他将另外一杯递给沈柔,含笑道:“这茶味甜,对身体有益,更适合女子,沈姑娘尝尝,若喜欢,改日我给都护府送些。”
他端着茶,沈柔却接。
然而,他的手突然一抖,茶盏歪斜,茶水全都流出来,整杯洒在沈柔裙子上。
贺新城忙道:“姑娘恕罪,我今日喝多了酒,一时没拿稳,姑娘莫怪。”
沈柔忍住内心的烦躁,温和道:“贺骠骑不必自责,一条裙子而已,毁掉就毁掉了。只是可惜了这茶,改日贺骠骑再送吧。”
贺新城道:“这天寒地冻,姑娘穿着湿衣裳也不是事儿,容易受凉。不如我让侍女带姑娘去换一件,如何?”
沈柔没答应。
贺新城又道:“姑娘可以带着侍女一同过去。”
卫景朝拍拍她的肩膀,“让踏歌跟着你,去吧,别惹了风寒。”
沈柔点了点头,起身跟着贺府侍女去换衣裳。
踏歌连忙跟上。
卫景朝目送她走远,才回头含笑道:“贺骠骑府上,也有女装吗?不曾听闻贺骠骑娶过妻子。”
贺新城道:“下官确实不曾娶妻。这衣裳原是给家中表妹准备的,可惜表妹如今不知沦落何处,只能闲置一旁。”
卫景朝脸色微沉。
随即明知故问:“贺骠骑果真是有情有义,不知贺骠骑的表妹,是何方神圣?”
贺新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的表妹,是先平南侯之女,沈柔。”
卫景朝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沈柔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如此算来,我与贺骠骑也算是亲戚,若非……如今也该唤一声表兄。”
贺新城那张脸上,陡然出现一丝裂缝。
表兄……
谁是你的表兄?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贺新城也没想到,此人的脸皮竟能厚到这个地步。
卫景朝却叹口气,道貌岸然:“此事全怪我不好。若是能及时赶回京城,也不会让沈柔被人逼死。”
贺新城一时无措。
这个卫景朝,脸皮这样厚,又油盐不进的,他还能拿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