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取所需,不误良缘,切莫纠葛。”他轻轻道,“这十二个字,沈某毕生难忘。”
这句话,她自然不会忘记。
是最初他们相好时,她不愿被情爱耽搁事业,率先与她说清楚,“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日后不误对方良缘,切莫为这点事情而纠葛。”
可那个时候,沈元谦只是狠狠将她按在榻上肆意挞伐,紧紧按住她的手,情热之际,逼着她收回刚才的话,否则断不肯给她痛快。
沈元谦继续道:“这世上年轻俊美的男人不胜其数,皆可满足公主,公主还是不要纠缠了。”
洛神公主脸色顿时失了血色。
是平南侯刚死之时,她派人偷龙转凤,将沈元谦偷了出来,藏在密室中。
沈元谦何其聪慧,自然能够猜出在平南侯谋逆一案中,他这个诡计多端的情人扮演了什么角色。
于是,他怒声质问洛神,为何要这样做,为何丝毫不顾念他们之间的情分。
然后,她便笑了,几乎是嘲讽。
“情分?”一声嗤笑,她--------------栀子整理扬起染着大红蔻丹的手指,点点他的脸颊,“沈元谦,你可真是天真。”
“本宫找你偷情,不过是看你长得好看,年轻健壮,洁身自好罢了。”
“于本宫而言,你和旁人没有区别,本宫可以找你,自然也可以找别人。”
时光回溯勾起记忆,又很快转回现实。
洛神道:“我那是权宜之计。”
沈元谦笑了:“不重要。”
他卷起桌案上的证据,微微颔首:“公主若喜欢这别苑,草民不敢阻拦,明日便带着舍妹搬出去,为公主誊地方。”
“只是,草民要去刑部一趟,无暇陪伴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说罢,他出门,去找沈柔,兄妹二人一同到刑部奉上证据。
三日后,重审平南侯谋逆一案,正式开庭。
为让这起案子堂堂正正翻案,让全天下人做见证,刑部特意借了京兆府的公堂,于正午开庭审案,许万民旁听,随天下人议论。
正式开庭后,沈柔兄妹站公堂内,看着大理寺、刑部一样一样送上证据。
又拉上几个证人。
前任大理寺卿,先帝的殿前指挥使,以及先帝的大太监。
皆是当年谋划此案的核心人物。
为了洗脱大理寺污名,今日庭审由大理寺卿主诉。
最先奉上的,便是那封书信。
大理寺卿道:“经仵作查验,这封书信看上去是平南侯的字迹,却有其形无其神,不信诸位请看。”
大理寺卿拿出另一封书信,道:“这是平南侯的真迹。”
他怼到前大理寺卿跟前,冷哼一声:“大人,您也是进士出身,不至看不出差别吧?”
对方身体一抖。
这差别当然极大,平南侯的字迹金戈铁马,有气吞山河的之势。
而那封书信上,横竖弯折,都与平南侯一模一样,却偏偏没有这样入木三分的力道,少了几分洒脱气魄。
但凡读过三年书,便没有看不出来的。
大理寺卿盯着那三人,环顾一周,冷声道:“我说这封书信是伪造,三位没有异议吧。”
没有人说话。
大理寺卿随即拿出一个卷轴,展开之前,忽然对着门外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深吸一口气道:“接下来,我要对先帝不敬。但圣人言,民为贵君为轻,还请诸位看在我是匡扶天下正义的份上,替先帝原谅我。”
说罢,他脸上露出壮士断腕之色,道:“我手中诏书,乃是先帝写给殿前指挥使,要求他污蔑平南侯谋逆的密诏。”
“经大理寺、翰林院、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共同鉴别,证明这张密诏,乃是先帝亲笔,绝无误会。”
此言一出,满堂震动。
众位百姓几乎都懵了,怎么也没想到,平南侯谋逆一案的主谋,会是先帝。
他们还以为,是哪位奸臣蒙蔽圣听。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满堂寂静中,大理寺卿又命人送上其他证据。
其实,单这两样证据,便足以证明平南侯之冤,再佐以其他,人证物证俱全,充分证明,平南侯乃是无辜被冤。
刑部尚书主审,当庭宣判,平南侯无罪。
第102章
刑部的审判结果被送入宫中,呈上御案,交由君王审阅。
翌日,宫中传来旨意。
其意有二,一是宣告天下,平南侯无罪。二是复平南侯爵,赐还侯府及家业,命其子沈元谦承袭爵位。
满朝文武并无异议,天下百姓更是抚掌赞同。
将平南侯本就拥有的东西还给他们,算不上恩典,更不必旁人阻拦,这是应得的。
同日,沈元谦启程北上,准备去凉州城接回沈夫人,以及平南侯的尸骨。
沈柔留在京中照顾沈沅,整理侯府,收拾家业。
这日沈柔独自回到平南侯府。
随着大门被打开,昔日熟悉的风景,尽数落入眼底。
桐间露落,柳下风来,清风雅致,光华不晚。
这是沈柔从小长大的地方,处处都是她的记忆。
庭院里摇曳的柳树,仍记得年年春草绿时,站在柳树下,眼泪汪汪迎接远行的父亲归来。
墙边一丛一丛的翠竹,是年幼时父亲握着她的手栽下,盼着她和哥哥能如青竹笔直,宁折不弯。
脚下的鹅卵石、远处的池塘、墙角笔直的梧桐、庭院里栽着茂盛的鲜花,都留着父亲的痕迹。
沈柔站在那里,忽然不敢往前一步,心底生出怯意。
进去的每一步,都有昔日的痕迹。
可她的家,再也回不到过去。
身后脚步声缓缓靠近。
她听见卫景朝的声音,“柔儿。”
沈柔没回答,身体一动不动。
卫景朝紧紧握着她的手,手心的热度源源不断传过来,像是传递着无尽的力量。
沈柔眼睛酸涩,慢慢将疑问说出口:“卫景朝,为什么我们要遭受这样的劫难?”
“我阿爹是英雄,从没做过恶事。我和阿娘从来都乐善好施,年年向贫民布施,向道观寺院捐钱,祈祷漫天神佛保佑阿爹平安。”
“我不求富贵,不求显达,只求平安,怎么就那么难?”
卫景朝无声叹息,抚了抚她的脑袋,“沈柔,世事无常。”
世间的事情,向来不讲道理。
不因善而兴,不因恶而颓。
沈柔的眼泪滑落,哽咽着问:“那我以后,也可以作恶吗?”
卫景朝这人没有多少节操,“你想做什么都好,不论善恶,不管对错。有我在,世上没有任何人再给你劫难。”
沈柔转头看他。
卫景朝低头,快速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一本正经道:“信我。”
沈柔不知道想了什么,忽然咕哝道:“算了,良心不安。”
说罢,反手握紧他炙热的掌,小心翼翼往院内走。
卫景朝微微勾唇,轻声道:“柔儿一直都善良可爱。”
沈柔没说话,耳根微微泛红。
绕过垂花门,便是内院。
——平南侯一家生活的地方。
看着那些熟悉的建筑,每一次都停留在五年前的温馨里,沈柔的眼泪又憋不住掉下来。
卫景朝格外无奈,拿手指给她擦眼泪,边擦边叹:“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爱哭,不怕沅儿笑你。”
沈柔擦了下眼泪,一抽一抽的哼唧:“沅儿才不会。”
她凶凶地瞪圆一双眼睛,“你有意见?”
卫景朝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能给柔儿擦眼泪,我甘之如饴。”
沈柔轻哼一声,蔓延无边的伤感略微轻松一点。
她看着这庭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样样如昔。
却荒草萋萋,灰尘层层,蛛网乱布,一派萧条,眼见着是没法直接住的。
沈柔微微皱眉。
卫景朝眼珠一动,抓住机会道:“沈元谦走了,你和沅儿住在别苑不安全,不如随我进宫住几天吧?”
“柔儿,”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正好趁此机会,我派人给你修葺侯府,采买下人,等你哥哥和母亲回来,可以直接住进来,不好吗?”
沈柔侧目看他,哪里看不出他心底的小算盘。可她也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想了想,突然点头应下来,“好。”
卫景朝一愣,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沈柔瞟他,眼底流动的波光带着笑意,“若你只是客套,就当我没说,我不会腆着脸去麻烦你。”
“不麻烦。”卫景朝忙道,“宫中早已收拾好沅儿的宫殿,你们进去就有地方住,一点都不麻烦。”
他说着,眼底生出一丝笑意,长指缠绕着沈柔的发丝,轻声道:“柔儿既答应了我,不许反悔。”
沈柔转过头,抬脚往另一边走,去看池子里的荷花。
平南侯府不像鹿鸣苑引了温泉,新荷未生,只余一片枯荷。
卫景朝在她耳边低声道:“鹿鸣苑的荷花,该开了。”
第103章
随着这声低喃,呼吸间灼热气流,吹到耳根。
沈柔耳根微红,轻轻瞪他一眼。
卫景朝捏捏她的脸,嘴唇蹭过她的耳根,笑道:“好吧,还没开。”
二月的天,饶是鹿鸣苑引了温泉,也至多催生几片荷叶,不至于热到荷花绽放。
沈柔又瞪他一眼。
他捏着沈柔的手,展开她柔软的五指,将自己的手指嵌入其中,温声道:“但是,早晚会开的。”
“等开了,我们就回去看看,好不好?”
他试探地盯着沈柔的眼睛,一动不动,生怕错过她的反应。
沈柔轻轻“嗯”了一声。
卫景朝的心,骤然炸起烟花。
他们都知道,这一声“嗯”意味着什么。
鹿鸣苑藏着他们曾经最美好的时光。
也藏着痛苦的记忆。
如今,她答应跟他回去,便是意味着,愿意回首过去,和他一起接受往昔种种。
她愿意敞开心扉,去看他的心,他的情。
于卫景朝而言,这是极好极好的消息。
卫景朝的心微微发颤,垂眸看她,轻声道,“去给你和沅儿收拾行李?”
随着沈柔微微颔首,他便收紧五指,握紧她的手,牵着出门。
上了马车,直奔别苑。
别苑内,沈沅被侍从们逗着玩,开心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做游戏,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红扑扑的。
瞧见沈柔的身影,她一把扔掉手中宝贝半天的鲜花,扑进沈柔怀里,甜甜道:“阿娘,你去哪里了,沅儿好想你。”
沈柔捏捏她的小脸,将她抱起来,温柔道:“阿娘回小时候的家了,过几天也带沅儿过去,好不好?”
沈沅用力点头:“沅儿要去。”
自从得知沈沅是他的女儿,卫景朝瞧着这小姑娘,在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漂亮。
见状忍不住轻笑一声,抬手捏捏小姑娘的脸颊,“阿娘累了,宝宝让爹爹抱抱,好不好?”
沈沅往后躲了躲,搂紧沈柔的脖子,像是怕被人抢走,糯糯问:“阿娘,他是爹爹吗?”
沈柔点头,“是,他就是沅儿的爹爹。”
卫景朝期待地看着小姑娘,伸出手要抱她。
沈沅小手一缩,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大声道:“不要!”
“我要阿娘,不要爹爹。”小姑娘哼唧,“我爹爹是混蛋,欺负阿娘,我不要你。”
沈柔脸色一凝,问:“谁告诉沅儿,爹爹不是好人?”
沈沅不敢骗她,乖乖答道:“二丫的阿爹和阿娘。”
她一板一眼地学:“你阿娘受了这么多苦,你阿爹却没陪着,肯定是背信弃义的混蛋,不是好东西。”
沈柔脸上泛起一层薄怒。
怒于昔日的邻居,竟对着沈沅一个小小的孩子,说这样不合时宜的话。
更怒于,女儿被人灌输这样的思想,她却一无所知。
她与卫景朝的事情,孰对孰错,孰是孰非,是她自己的事,与沈沅毫无关系。
沈沅是她的女儿,也是卫景朝的女儿,她不该在没有见过父亲的时候,就被人灌输先入为主的概念,对生父生出敌意。
卫景朝按住她的肩膀,神态平和道:“柔儿,为此生气,不值。”
他从来不是善良公正,意气用事的人。
对待外人,哪怕是情绪也要换成价值,算一算是否值得。
在他眼底,沈柔邻居家那对夫妻,便是不值。
一对没有读过书,连给女儿取名字都是“二丫”这样粗俗的字眼的夫妇,是理解不了沈柔的。
他们不会懂沈柔怒在何处。
反而会觉得,不过是逗一逗孩子罢了,为此生气是小题大做。
实在不值得赋予太多情绪。
至于沈沅。
她这样小,天真童稚,烂漫无知,很快就能掰回来,实在不必为此生气。
沈柔侧目看向他安稳的眼睛,咬牙不语,眼底蕴着不悦。
卫景朝揉揉她的脑袋,声音低哑带笑:“我不生气,你也别气。”
说罢越过她,绕到身前,将沈沅从她怀中扯下来,放在地上。
小姑娘支棱着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他。
卫景朝低头,盯着那张和沈柔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心里微微发软。
却仍是冷着脸道:“你知道爹爹是什么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