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宝言面上显而易见的为难,裴彦颇有些闲心地笑了一笑:“怎么,这事情很难说?娘子不愿意讲从前,你也不知要如何开口?”
宝言不敢附和着说笑,便低了头,道:“回陛下,此事的确有些难以开口说得明白。”
裴彦道:“你说便是了,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迁怒你。”
宝言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裴彦,心想着这事情迟早是要说的,于是闭了闭眼睛,道:“卫将军从前跟随在先太子身边的时候,见过娘子。”
“先太子?”裴彦惊异了一瞬,坐直了身子,“我大哥?”
“是……”宝言迅速点头,把从卫融那里听到的话语如倒豆子一般说了个明白,“娘子从前认识先太子,那时候卫将军跟着先太子身边,故而是见过娘子的。那时候先太子与先帝说起过与娘子的亲事,后来因为先太子出了意外……故而不了了之。”
一口气把这话说完,殿中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当中。
宝言艰难咽了下口水,不敢抬头看裴彦了。
“所以,卫融那天认出了娘子,娘子也认出了卫融。”过了许久,裴彦才缓慢地开口,声音几乎称得上是平静。
“是……”宝言头低得下下的,恨不得自己能立刻消失在当场。
“有证据吗?”裴彦问。
“当年太子与先帝有书信往来,起居档中应可寻到。”宝言答道。
“去找来。”裴彦声音很轻,“现在去。”
宝言忙应了下来,都不敢看裴彦,迅速地退出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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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宝言的背影,裴彦缓缓靠在了凭几上,他有一些茫然。
宝言所说,是他全然没有想过的事情。
云岚竟然是与他的大哥相识?
竟然与他的大哥曾经还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不可置信。
他甚至从前都不曾从裴隽口中听说过这些事情。
尽管那时候他并没有太去关注自己大哥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但,裴隽真的完完全全也从来没有提过,至少在他的记忆中,是完全没有过的。
是宝言在骗他吗?
是卫融在信口雌黄吗?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他几乎情不自禁地想起来他与云岚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他感觉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绵密的头疼如针一般,让他感觉有些难耐。
他会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可……现在宝言就在去取旧档的路上,若他真的拿出了旧档,他要如何自处呢?
他心头上闪过一些茫然。
想到自从云岚见过卫融之后的种种反常,想到今日云岚在他怀里哭泣时候说过的那几声对不起,他心中其实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答案。
但在未见到旧档之前,他还不想承认。
就算真的见到了旧档……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愿意承认。
如若承认,那云岚是他的什么人?
大嫂?
那他与云岚之间的这几年算是什么?
云岚最爱的不是他?
怎么可能呢?
无数个荒谬的问题从他的心头冒出来。
没有哪怕任何一个是他可以给出一个确切答案的。
他缓缓扶着凭几从席上站起来,他去回想当年裴隽的种种。
是了,当年他的大哥的确流露出已经有心上人的样子,他那时候似乎很为难,觉得自己也许配不上人家。
但那时候他还在想着崔滟,他其实并没有太关心他大哥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想到这里,他目光暗沉了下去。
第56章
已过白露时节,夜晚的确已经凉了下来。
宝言领着裴彦的旨意,在三更半夜进去了麒麟阁,顺着年份去找当年先帝与裴隽的书信。
麒麟阁中的宫人们也是意外宝言大晚上的会过来找东西,一边是好奇,一边又不敢上前去怕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会掉了脑袋。
宝言看了那面上明显露着好奇神色的内侍,只摆了摆手,道:“是陛下让我来找东西,一会儿就走了,你们去歇着吧!”
听话听音,内侍再看一眼宝言,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便往后退到了门口,道:“小的便在门口茶房,公公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喊一声。”
宝言点头谢过,然后顺着架子上标注的天干地支年号去找先帝时候的书信。
这些东西从来都是归档妥当,只要找到了对应年份,再顺着月份便能轻而易举地找到。
不多时,宝言便找到了当年先帝与裴隽的书信往来,他不敢多看,便只把这相关的几个匣子都拿了起来,然后走到了门口去。
“天字第十六架,甲戌年底下的这几个匣子我拿走了,你记一下。”宝言向茶房里面内侍说道,“这几个,你记好了。”
内侍忙拿了册子出来一一记下,心中的好奇真的已经再压不住了——他管着麒麟阁,这里面的架子上有什么东西他只看一眼就知道:“陛下找先帝时候的书信做什么啊?”
“要不你去问问陛下?”宝言没好气地在这内侍头上拍了一下,“别管那么多,快记下来,我还要回隆庆宫去。”
内侍嘿嘿笑了两声,一边往册子上面誊录那几个匣子上的贴的签子,一边又道:“我哪里敢?”顿了顿,他又带着几分好奇地看向了宝言,“不过有件事情小的最近一直想着要去和宝公公您说一声,但因为公公您最近没在隆庆宫,我也不好往后宫去。”
“什么事情?”宝言问。
内侍道:“太后娘娘宫里的知矩也来过几趟,说是奉太后娘娘的旨意过来看一些先帝时候的旨意,我去看过了,是翻了翻先帝临终时候的一些旨意。”
宝言皱了皱眉,看向了那内侍:“带走东西了没有?”
“那倒是没有。”内侍道,“东西都好好的还在,我检查过了。”
宝言沉吟了片刻,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情你且不要与别人说。今日我过来的事情,也不要告诉其他人。”
内侍笑道:“宝公公放心吧,我惜命得很。”
宝言把拿出来那几个匣子夹在腋下,又客气地朝着这内侍拱了拱手,然后便往隆庆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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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有更鼓声响,三更过了。
宝言低着头进到了隆庆宫中,安静地把手中的匣子碰到了裴彦面前。
“陛下,已经找来了。”他规规矩矩地说道。
裴彦沉默地看着窗户外面漆黑一片的天,并没有立刻把匣子打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你觉得娘子是怎样一个人呢?”他问宝言。
这问题虽然简单,却让宝言背后汗毛都要竖起来,他快速地思索了一番,但却停顿了数息才开口缓缓道:“娘子对陛下用情至深。”
裴彦笑了一声,收回了目光看向了摆在御案上的那三个匣子。
“娘子对陛下的感情,奴婢们是看得清楚的。”宝言继续说道,“娘子重情,感情之外的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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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这些话,裴彦缓缓叹了口气,打开了最上面的匣子,里面装着的是先帝裴襄给裴隽的信。
合上匣子确认一眼上面签子上面写的年月,裴彦重新又把匣子打开去拿信,抽出了信纸,里面的确是裴襄的字迹,再定睛去看行文,便只觉得行文随意,用词也颇为亲切。
上头写道:
如若有了心爱之女子,尽管带回京城来就是,不管是陈朝的公主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吾儿喜欢,便可做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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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彦闭了闭眼睛,心中拂过了一些酸涩——却并非是因为这心中所说的内容,而是裴襄是没有与他有过这样亲切的书信对答的。
他记忆中的裴襄是遥远又严肃的父亲,并不亲近,也无从亲近。
到裴襄去世之前,他与裴襄也没有如这信中这样亲昵的对答,一切皆是生疏与客气。
他与裴襄的关系更像君与臣,而并非父与子。
可他能轻易从裴襄与裴隽的书信中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和乐融融,他们更像是父子。
这封信便就只是一个父亲在答复他的长子,充满了长者的宽容和祝福,甚至是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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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地把这封信放到一旁去,裴彦打开第二个匣子,里面装着的是裴隽当初写给裴襄的书信。
裴隽的信也如裴襄的回信,亲近而不失尊重,活泼又不会显得失礼。
在信中,裴隽的确便是在说他自己的感情问题,他在信的开头说他喜欢了陈朝的公主,趁着这次城破他把那位公主救到了吴郡暂时安置,但因为现在局势未定,为了大局着想,想将来一切都定下来之后,请裴襄答应他与那位公主的婚事;再接着,他又说了他与那位公主是如何相识,又如何相互之间有的感情。
字字情深,让人轻易便能感觉得到当时裴隽满心的欢愉。
裴彦目光落在了信中对那位陈朝公主的名讳上。
云岚。
他无法挪开目光,不管他再如何强迫自己往后再去看裴隽在信中还写了什么,他都会把目光重新转回到那两个简单的字上面。
所以卫融所说的是真的。
云岚是当初与裴隽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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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彦闭了闭眼睛,把这封信合上,强令自己去开第三个匣子。
第三个匣子里面也是裴隽的书信——那是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最后并没有写完,应是他出意外之后写的,并没有交付给人送出去。
裴彦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了,他拿着这封信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手指一点一点攥紧。
这封信应就是写给云岚,前面全是歉意,写到中间笔迹已经虚浮,到末尾只留了这么一句,不必送出,她在吴郡定能无忧无虑,不必因我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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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地把最后这封信也放下,他再次看向了窗户外面。
夜空深处,有星光闪烁。
他想起来小时候裴隽背着他在山上去看星星,两人争辩着天上的二十八星宿,然后被树丛里面的绿眼睛吓得哇哇大叫,然后裴隽强作胆大,拿着火把去探树丛,最后只看到一只小豹猫匆忙跑走。
裴隽出意外的时候,他只想着去为他报仇,他于是匆忙带着兵马,甚至没有听从裴隽的调令,便往吴郡去想要抓住东阳王高丛。
他没有能够抓住高丛,却在吴郡遇到了云岚。
云岚。
他闭了闭眼睛,他从来也没想过,他和云岚之间曾经或许有另一种关系的存在。
云岚是否知道他与裴隽的关系?
她是不是知道,他是裴隽的亲弟弟呢?
似乎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就摆在眼前。
可是,就真的会有人把一个不相干的人放在心里,三年来都倾注全部的爱意吗?
他不信会有这样的人。
他自诩对崔滟用情至深,可这么多年下来,崔滟的模样都已经淡了,他很清楚地知道身边的云岚才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个。
裴彦缓缓地收回了目光,把面前的三封信重新放入了匣子里面。
犹豫了一会儿,他又把最后那封信单独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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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些送回去吧!”裴彦缓缓看向了面前的宝言,“这件事情不必再提了。”
宝言听着这话,原本悬了一晚上心,这时候才慢慢地回到了原位。
他上前来把三个匣子都收捡起来,然后站到一旁。
裴彦站起来,把手中的那封信放在了一旁。
他有些想见云岚。
这个念头就仿佛是火苗,过往种种便似野草,大火突然烧起来蔓延无边,直把他心中的理智完全烧光。
他便往殿外走,夜色中,他便朝着昭华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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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华殿中,云岚花了许久时间才朦胧睡去,尚未睡得安稳,忽然听到了有凌乱脚步声传来。
她微微一惊,正要翻身点灯去探看,便只觉得黑暗中一个人影撩开了床帐,带着夜风的冷冽寒意,抚上了她的脸颊。
不等她多反应,一个熟悉却又冰冷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是裴彦。
借着微弱的光线,她只能看得到裴彦的轮廓,他似乎与从前不同。
他似乎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猛烈。
天快亮的时候,她精疲力尽地在他怀里睡去。
裴彦却并没有什么睡意,他看着怀里的云岚,心里有荒谬的念头。
他可以不去计较从前,他原本也不应当去计较什么从前。
现在她和他在一起,将来也会在一起。
他可以给予她她想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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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岚,我们要个孩子吧?”鬼使神差一般,他在云岚耳边这样低声问道。
熟睡了的云岚应当完全没有听到。
裴彦笑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与云岚交握起来,他们不会分离。
“你不反对,那就是答应了。”裴彦在她发鬓旁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第57章
清晨的风是微凉的。
秋已经悄无声息地把整个京城都浸透。
云岚醒来时候还在裴彦怀中,外面天光已然大亮。
昨夜之事凌乱又纷杂地在脑海中重现,她习惯性地往面前人怀里缩了缩——大约身体上的亲近已然成了本能,她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应当与裴彦分开的时候,却被眼前人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后腰。
僵硬了一息,她几乎破罐子破摔一般闭眼睛不说话。
身后温热的气息将她包裹,在这样微凉的清晨,叫她有些留恋。
“早膳想吃什么?”头顶上,裴彦问。
云岚假作睡着没有听到,没有回答。
裴彦于是低下头来吻住了她的唇。
窗外晨光透过纱帐落在床榻之上,撒上一层暧昧朦胧的金色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