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走下马车,贡院里头便走出几位官服品级不一的官员上前为邓知遥行礼,而后又自发地略后一步,围拢在邓知遥的身后,一路引着进了贡院,顾湄低着头紧随邓知遥的身后。
待入了大门,绕过石砖砌成的影壁,便是一座‘天开文运’的牌坊,路过了三龙门,视野这才豁然开朗,最为宏伟壮观的当属明远楼。
楼为三重檐,歇山十字形屋脊,楼下设有公堂七间,前出抱厦五间 ,东、西更道各设木栅,为东、西文场,各有号房五十七连,号房朴素简陋,远远望去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有种让人窒息的压抑之感。
再举目一望,见贡院四角皆有高高的瞭望楼,以供监视之用。
突然觉得有道目光落自己的脸上,顾湄望过去,见正是邓知遥停了步子,转头正看着自己,目光凌厉而威严,也有敲打之意,亦有几名不明就里的官员,也随邓知遥的目光而来。
顾湄不禁脸颊一热,做丫鬟东张西望的,实在不成体统,剩下的路上仔细小心,不敢再多看一眼,这样一路才到了供官员们休息的居室。
顾湄寻了张椅子坐下,这一路着实是有些吃不消,邓知遥只见她就靠在椅上,双腿伸直,微微甩动着脚的模样,没有平日里的娴雅端庄,知道她该是真的累着了,便走过去将她的鞋袜都脱了,将她小巧的足拢在掌心里。
低头一看,果然通红一片,他用掌心细细地揉着,顾湄想收回脚,却被他按住,见自己两只光溜溜的脚丫搭在他的膝上,顾湄有些发急:“万一有人进来瞧见了不好,你要怎么解释?”
他手下的动作不停:“就说你是我的通房丫头。”
顾湄气得拿脚往他怀中一踢,待踢完,自己愣了一下,竟不知何时间,自己也一直熟悉了与他之间的亲昵。
邓知遥见她恼了也掩唇低咳了一声:“贡院内条件简陋,这些日子你将就些,这居室还算好些,外头的号房才是破的厉害,年年都有朝臣说要修整,户部总也没往这拨银子。”,说到这儿他便叹了口气,“十年寒窗苦读,总有诸多的不易。”
这话落在顾湄耳中,就让她想起一些过去的事,便是另一层意思,不由得便垂下了眼。
邓知遥也后知后觉,知道自己失言,只安慰道:“不要多想。”
顾湄穿好了鞋,倒是想起来,因着深入贡院,因此各位官员所带的随从侍女皆不多,基本都是一个两个。
邓知遥此事此次回来也只带了他和栓全两人。
眼下自己在这房中,栓全不不合适进来。想到这里,她忙穿好鞋袜,站起了身。想起自己如今扮的是他的丫鬟,便要往外走:
“我去给你打盆水来净手。”
说完又端起茶壶,拎了拎,里头是灌了热茶的,于是便斟了杯、递到他面前。
只是方才不觉得,此刻他见了这茶水,才觉得口中饥渴的口中发渴。却也不好意思再给自己倒一杯。
邓知遥见她难得这般乖巧,觉得好笑,只将茶杯往他面前一推:
“这时倒装了个样子出来,方才在外头,是谁这一路东瞧西看的,没个样子?”
顾眉忙辩解道:“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时好奇,便忘了形也是有的。”
他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将她扮作丫鬟丫鬟带过来。多一事总比少一事好。
便出言安慰道:“你若真对这贡院好奇,等春闱过了,我再带你来好生逛逛,只是这年久失修,只怕你不会喜欢。这里粗陋,不比府上,这些日子先忍忍。要么呆在这屋里,要么去前厅侍候,在我眼皮底下,不要乱走。免得招惹人眼。”
顾湄点点头,应下了。他接过邓知遥递过来的茶水,小口小口地抿着,心中却若有所思,
***
很快,自那日下午,邓知遥便开始忙碌起来。一众考官,商议着本次春闱的布置及防范,再有便是此次春闱的考题,这是重中之重。
因着贡院人很少,顾湄也不好总待在屋里,大多数时候也同旁的官员带来的丫鬟随从一样,要么侍立在前厅替大人们端茶,替大人们添些茶水,上些点心。要么便坐在。要么便坐在厅旁的茶室,静等着里里头的传唤。
半个月下来倒也颇为辛苦,只是这般倒也有个好处,她甚至不必多做什么,此次春闱的考题,她便基本已听了□□分。
无论是在前厅侍候也好,或是在茶室内,墙的隔音并不算好。
因着此次诸位大人带过来的都是自己的心腹,也并不会忌讳什么。又是锁院,消息很难外传。
***
这日,顾湄踏着小径,第一次来这后厨房。此时已是黄昏,草丛中有蟋蟀的鸣叫,一声一声的,被秋风吹散。
见到顾湄来,一个黄脸的婆子赶忙迎上,将手在围裙上擦了几擦,赔着笑脸:
“姑娘可是为邓大人取晚膳。”
顾湄点点头:“午饭时时吩咐了厨房多要一碗乳鸽汤,便要劳烦妈妈了。”
“姑娘哪里的话,怎生待老奴这般客气,那乳鸽汤刚刚炖好,正正要给姑娘送去呢。”
于是忙往厨房里赶,再出来时,将跨在胳膊上的食盒交到顾湄手上。
“姑娘慢走,盒盖严实了,别洒出来。”
待取到了食盒,顾湄回房的时候走得便有些急,她回房的时候,邓知遥还未归来,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揭开食盒一看,里头是一碗冒着白气的乳鸽汤,她将这层挪开,在里头敲了敲,果然有一层暗格,打开果然是一只被绑了尖嘴及腿脚的信鸽,只是毛发被染得黑黄,远远看着倒像只□□雀。
她忙将信鸽藏好,便到案上展了纸笔,将记下的考题一一写下,末了将墨迹一吹,便卷了卷,欲往鸽脚的信筒里一塞。
只是她却突然想起些什么,手一顿,终究停了手。
眼前一时浮起那人眉眼,他说要与她成婚,又将那红绳系在她手腕上。一时又是他那时,将绑在床柱上的红绳解下来时的模样,他说,“别那么急,总有解开的时候。”,一时却又是方才,他褪下她的鞋袜,低着头,给她揉弄着通红的脚心。
他总爱对她说,阿湄,往前走,别回头,人才会过的好。
可是她的前路仍是个死胡同。
正如朱琛所说,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天,她会是第一个被清算的那个。
时间不容她再想下去。
她重新展开纸笔,想了想,蘸墨落笔,最后一吹,入出一撤地卷了卷,最终将新写的那份塞到信筒里。
随后草草吃了几口饭,便提着那饭盒往后厨房走。路上走过一条林木掩映的小径,便小心地将盖子揭开,解了手脚束缚的信鸽便扑棱着翅膀飞向黑黢黢的夜空,渐渐的,身影越来越小。
顾湄则仍旧往厨房而去,婆子正在里头涮着锅,见得她来,左右一看,脸上便又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来:
“姑娘怎特意来一趟,可是大人有何吩咐?”
顾湄摇摇头:“只是来归还食盒,再有,也想告诉妈妈一句,大人今晚没大动那条鲫鱼,我尝了一口,有些咸了,下次若做,且少放些盐,大人口味清淡。”
婆子忙接过饭盒,赔着笑脸:“多谢姑娘提点,一定,一定记得。”
此时有个小丫头从门里探出头来:“妈妈,妈妈你快来!哎哟!咱们后头的污水口堵了!流了满院子的污糟!”
那婆子一听,顾不得其他,连忙用顾湄告了罪,便回去看了。”
***
议事厅里,此时只有邓知遥一人,他眉眼掩在烛灯的阴影里,添了几分晦暗。
栓全捏紧那信鸽的颈部,将它脚下的信抽出,递到邓知遥面前。
“公子,奴才亲眼看见,顾姑娘在小径上放出的,这信鸽,该是中午取食盒时拿到手的。”
邓知遥展开来,映在灯下细看。原本发沉的脸色起了一丝光亮。
这不是他们议定的考题。
只是那丝光亮,没有持续太久。他将手中的纸条卷好,递给栓全:“塞回去,原样将信鸽放出。”
“她交到婆子手上的食盒,可检查过了。”
“查过了,没有问题。那婆子随手就跑在盆中洗了,随后再没碰过,只吃了块饼,便回通铺上睡了。”
“继续盯。”
失望多了,他不敢再信了。
作者有话说:
注:关于贡院及蟹八件的描写参考引用了百度百科。
估计又抽了,乱码已改。
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引自《浮生六记》
第25章 、沐浴
温热的水渐渐漫过身体,水汽泛着白,氤氲在人眼前,微烫的水温将人的毛孔挑开,四肢在水中渐渐松软,人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那些惊悸、恐惧、纠结、徘徊,诸般情绪,渐渐在脑海中散开,灵台处仿佛在一霎那变得很空,纤尘不染。
顾湄躺在香柏浴桶里,头轻轻的枕在桶沿上,任聚拢而来的潮气包裹着。
她轻轻的闭上眼,身子渐渐发沉发坠,她顺势而为,随着身体的本能,慢慢的往下再往下,直至头脸浸没在水中,流动的水渐渐将头顶淹没。
她屏着呼吸,感受着水流过面上时的触感。
如果就这么再也不要醒来,那么所有的纠葛、罪孽、苦痛终将终结在此时,像一段稀里糊涂的折子戏,荒腔走板了半程,待宾客散尽,戛然而止。
一阵细小的气泡渐渐浮上水面,在即要窒息的那一刻,她求生的意念坚定而决绝,双手骤然之间生了力气,攀在桶沿上。
她惊坐而起,水滴划过面颊,落在水面上,滴答滴答的,像一场沉寂的落雨。
再离调的戏曲也有转换的余地,不到曲终落幕的那一刻,谁也不知是悲是喜。
她急促的呼吸着,从水面上捧了捧水,泼在面上,她细细的搓了把脸,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大约是她平复的太过投入,以至于连越过屏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直到一双覆着薄茧的手,盖在她柔滑的肩头上。
她陡然一惊,几要尖叫出声。
“是我。”
身后的声音低沉而带着喑哑,是邓知遥。
是了,这里是贡院,外人怎么可能进得来。
紧绷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她并没有惶急的要去遮掩自己赤-裸的身体,只是慢慢的、缓缓的,支起了腿环臂抱在了胸前。
这些日子,邓知遥不放心她在别间居住,外间的小榻又给了栓全,两人都是同室而居,后来日子久了,那些刻意守着的分寸,便渐渐淡了。
渐渐地,她同睡在一张床上,和衣而卧。会抚摸,会拥抱,会亲吻,。虽然他始终没有要她,但好像那层薄薄的衣料,早已阻隔不了什么。
她没有转头,只是靠在浴桶沿上,背着身轻轻的问他:
“回得这般早?”
“嗯。”,邓知遥将腕上的宽袖挽起,撩起桶中的热水,洒在她柔白的肩头上:
“要紧的事都议的差不多了,便闲下来许多。”
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她的肩头,有些痒,引得顾湄轻轻的战栗,水珠从肩头滑落下来,那里柔白的像整块的羊脂玉。
邓知遥垂眸,呼吸便不自觉间发急促起来。他看着她背后因颤抖而微微细动了蝴蝶骨,那里纤细匀称,幽微的烛光映上去,像是缠缚人心的情咒。
他停了手,拿起一旁的木梳,替她细细的拢着发。
“再过十日便是春闱了,那时府上的人定然已将婚事筹备好,待榜一放,你便要披上嫁衣嫁给我了。成亲前一晚,你便住到英国公府中,我请了英国公的夫人作全福人,你出嫁的那一天,她也会这样拿着把桃木梳,将你的头发一点点梳顺。”
他将手中的木梳从她发顶梳到发尾。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发结被打散,湿漉漉的发在他手中变得柔顺起来。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发丝梳顺了,他则换了布巾慢慢地绞:
“等你嫁了,便把那些不好的前程往事都忘了,咱们要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春日里我忙的时候你,便替我红袖添香。待闲了,我便带你去山上踏青,那个时候春深杏花乱,浅草没马蹄,我教你骑马,驰骋在连绵成片的草地上,那个时候你便会知晓天地之大,你我都是小小的蜉蝣,没有什么烦恼是抛不开的。”
“等夏日,便带你去游湖,我替你撑杆,你要采几支莲蓬带回来,将莲子一粒一粒的剥给我吃。”
嫩生生的莲子在她细白指尖的样子,定然怡人。他便是浅想,已觉心向往之。
“待秋日到了,我带你去围猎,给你列几张好皮子,或是去垂钓,钓上来的鱼,便在溪边,支个火摊子,烤来吃,烤出来的鱼,你还没吃过吧那个时候,院中的葡萄也该熟了,用井水洗净了,我一粒粒地剥给你吃。”
“等冬天到了,外头冷,咱们便不出去了,围着小火炉,煮茶烹雪。你握着笔,我握着你的手,咱们填一张九九消寒图,等梅花瓣填完的时候,冬天便过去了,又是一年春好时。”
“等过个一两年,我便替你到陛下面前请封,做个一品的诰命夫人。你若愿意,早早的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男孩女孩都好。若是男孩,我便教他读书,日后立身明理,也不盼他有什么光耀门楣的本事,只愿他一生清白洒脱。若是个女儿,咱们便要好好宠着,把她想要的,都捧在她面前,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待日后你我再给他挑个好夫家嫁了,得嫁的近一点儿,在你我跟前儿,想他了,咱们坐着马车,便去看她。再往后你便做祖母、外祖母,日后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顾湄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低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她轻轻一动,影子便碎了。
“真好。”
她看着水中晃动不止的影子,轻轻的应着。
邓知遥却已将她的湿发擦干,拿支簪子随手便挽住。
“起来吧,水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