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永远高高在上的陆鹤川啊,大梁最矜贵孤傲之人。
平日里连一点污秽都碰不得,眼里也容不下沙子。当初因为她迫不得已的忤逆,连带着腹中孩子都受到嫌弃,觉得配不上皇家纯净的血脉,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随口一说的赌约,放下身段和尊严呢?
真是荒谬可笑。
“阿年放心,不会有这种可能的。”苏南嫣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兀自摇了摇头。
景年表面乖巧地应声,顺从地挨在苏南嫣身边,心中却觉得不尽然。
极狠心之人,应当也是极执着之人。
*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一轮朦胧地弯月挂在夜幕上,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冰冷的湖面,伴随着偶尔几声的连绵的杜若声,说不出的凄清冷寂。
安公公焦急地拿着长帕子和干净衣物在一旁候着,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湖面,时不时拽一拽手中的麻绳,生怕陆鹤川晕倒在太液池中却没有及时知道。
“皇上啊,奴才求求您了!这样下去只会伤了身子呀!”安公公欲哭无泪地在岸上劝着,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回这么说了,心里愈发难受。
自从莹妃娘娘随口说了这么个约定,皇上就不要命似的找到了现在,还下了死命令,不许一人插手。
违者,杀无赦。
故而他也只能干着急,备好一应用具在旁边恭候着,最起码能让皇上好受一点点。
“哗啦”一声水波响动,陆鹤川终于再次浮出水面,寒凉的水浸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紧实的躯体上,水珠残留在发尖和下颌,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滴落。
他大口喘息着,疲惫地吸入新鲜通畅的空气,胸口的起伏愈发剧烈,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凝聚着力气上岸歇息。
瞧着他失落却执拗的眼神和颓败的背影,安公公就知道这回也是一无所获,边替陆鹤川擦拭着水珠边劝道:
“皇上,天都已经黑成这样了,您还要继续吗?”
陆鹤川刚想张口,就被留在鼻腔的水呛到了,咳嗽了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薄唇抿成一条线,泡得发白的手指痛苦地捂着心口,脸色愈发惨白,浮着一层冰冷的月光。
“让人在岸上围成圈,点上最亮的烛火,务必要让光都照进湖底。”陆鹤川声音沙哑,像是受了寒气,可语气和目光却坚定得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皇上!”安公公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哀求道:
“您现在已经寒气入体,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出事的!”
“咳咳咳......”陆鹤川本想再说几句打发了他,可是整整大半天的下水搜寻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只能咬紧牙关摇头。
安公公实在没办法,只能抹着眼泪吩咐下去。
粗糙的麻绳再次系在陆鹤川的身上,勒得他险些喘不上气,眼前也有些发花,恍惚间所有的烛火都是一片模糊的光晕。
他狠狠掐着掌心,尖锐地疼痛刺激着让他清醒过来,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知觉。
陆鹤川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地再次跃入湖中。
再明亮的烛火映照在湖底时,也只有勉强可以看清前路的亮度。陆鹤川凭借微弱的意识分辨着方向,决然向最远的东边游去。
其他的三面他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找过了,皆是没有任何收获。更深的地方是活水口,总是有大量的水流涌动着,实在是无法触及。
若是东边也没有,那就真的毫无希望了。
陆鹤川咬着银牙,用尽全身所剩不多的力气摸索着靠在湖底崎岖的石壁上,手掌一寸一寸地在上面拂过。
忽然间掌心一痛,原来是一块尖锐的石头猝不及防地划破手掌,留下一道深深地血口子。
鲜血染红了眼前的一小片水域,如同袅袅青烟般向上漂浮、扩散,最后消失在茫茫太液池中。发咸的湖水伴随着淤泥侵入伤口,肆虐地挑逗着神经,痛得钻心。
陆鹤川皱紧了眉头,极力忍受着疼痛的折磨,意识越来越涣散,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他忘了这是在水中。
带着泥沙的湖水呛入鼻腔,连带着喉咙和唇齿间都腥涩发苦,只想狠狠地喘息空气。陆鹤川强忍着控制住,只觉得肺部痛得窒息,浑身都发颤。
可是他从未想过放弃,这是为了阿烟做的,他甘愿。
若是他的苦痛能够弥补一丝一毫,那也是值得的。
陆鹤川心中愈发坚定,凭着一丝意念继续向下寻找着,心中较劲地想着,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就绝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又过了一会了,陆鹤川骤然间看见近处有一丝反光——那是一支簪子!
他疯了一般向那处游去,拼上全身的力气将簪子从淤泥中拔出,至宝一般紧紧攥着,抱在怀中。
仿佛这样,就能拥抱不可触及的过往和未来。
可他本就已经精疲力竭,一直靠着心里的一口气撑着,现在簪子找到了,那口气瞬间也松了,陆鹤川虚脱地闭上双眸,任由湖水灌入身躯,慢慢沉了下去。
只有那支簪子,一直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岸上的安公公忽然觉得手中的麻绳没了回应,慌乱地又拽了拽,只觉得越来越沉。
“皇上!来人啊,快点救皇上!”
*
忘忧宫内燃着温馨的花香,宛如置身花海般美好,苏南嫣就这样悠闲舒适地躺在帐中睡去。
夜里数次被曾经的噩梦惊醒,那些带着血色的过往触目惊醒地呈现在她面前,一桩桩,一件件......
仿佛上天都在提醒她,千万别忘了过去,千万不要原谅那个人。
苏南嫣最终忍无可忍地倏忽间睁开双眸,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心中不屑地冷笑,暗暗道,怎么会呢?
哪怕囚于宫中,互相折磨一辈子,她也绝不回头。
窗外已经日上三竿,耀眼的阳光照了进来,驱散了些许梦境的寒凉,亦让苏南嫣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娘娘,奴婢现在伺候您梳妆吧,养心殿传话说皇上要过来。”净月万分小心地说着那两个字,生怕触及苏南嫣的伤心处。
“他来做什么?”苏南嫣头疼地再次躺下,不高兴地挥手道:
“这个点应该在上朝吧?你随便找了由头打发了就好。”
“回娘娘的话,今个儿皇上罢朝了。”净月道。
苏南嫣一怔,险些以为她听错了,瞪大杏仁般的眸子望着净月,无声地质问着。
从前陆鹤川在上朝这件事上最为严苛,哪怕高烧不退都要强撑着上朝,从无懈怠。
所以当时她有了身孕想要见陆鹤川一面时,用的最多的理由也是上朝和政务,似乎和这些相比,她渺小得就像一粒沙子,在陆鹤川心里没半分位置。
“千真万确,皇上说有要事来见娘娘,所以罢朝了。”净月道。
苏南嫣这下也没了话说,既然陆鹤川都用这样的手段了,她再执拗恐怕天下非议,只能不情不愿地起身梳妆。
刚刚走出寝殿,就看见陆鹤川伫立在内院里,玄色的衣衫空荡荡地挂在他的身上,看着总觉得比从前单薄。
他脸色苍白,薄唇亦是没有血色,眼下明显发青,看起来跟一夜未眠似的,唯独那双丹凤眼偏执又坚定,带着不可言说的力量,未曾从苏南嫣身上移开半分。
“阿烟,朕做到了,可以原谅朕吗?”